從波提切利到米開朗琪羅n——當世界年輕的時候(三)、(四)
三、馬基雅維利:喪鐘與先聲
1492年,豪華者洛倫佐的病逝為弗洛倫薩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畫上了句號。六個月後,哥倫布踏上美洲大陸,新世紀的聲音從大洋彼岸傳來。
隨著洛倫佐一同逝去的美第奇家族的統治。受到佛羅倫薩和那不勒斯聯盟進攻的米蘭公爵斯福查情急之下竟引狼入室,求援於法王查理八世。法王旋即率軍兵臨佛羅倫薩城下,不滿於繼任者的民眾在美第奇家族的宿敵、修道士薩伏那洛拉的慫恿下推翻了政府,恢復共和政體。在「人民與自由」的堂皇口號聲中,首先遭劫的卻是波提切利為代表的佛羅倫薩文藝復興藝術家和他們的藝術品。廣場上燃起的烈焰吞噬著「異教」的《十日談》、《巨人傳》、《歌集》和波提切利們的畫作……日後歐洲大陸上的悲劇在薩伏那洛拉這個無可救藥的宗教保守分子的指揮下,已經在1497年的佛羅倫薩進行了預演。
然而,人文主義的思潮卻沒有在大火中被焚毀,而僅僅是開始尋求自己的成熟——儘管所謂成熟也往往是一種變味。也是在1498年,馬基雅維利以佛羅倫薩共和國第二秘書廳廳長的身份進入了人們的視線。直到1512年局勢逆轉,美第奇家族在教皇的支持下復闢為止,十四年外交生涯的歷練使這位深受人文主義熏陶青年逐漸蛻變成老辣的政治家。他將以前所未有的深刻目光將黃金時代的人文主義剝離成美德與政治兩個不同的部分,他為此而成為現代政治學的開山鼻祖,卻也因此而被萬人唾棄。
隨著查理八世的失勢和教皇的反撲,求火刑架者得火刑架,縱火者薩伏那洛拉在大火中結束了自己悲劇的一生。而馬基雅維利在1512年美第奇家族復辟後也因一度效力於共和國而備受牽連。然而,古典人文主義的思想卻鞭策著他積極謀求回歸政治舞台的途徑,在這一背景下,《君主論》作為其洞悉時局的經驗與智慧結晶被獻給美第奇家族,用以自薦。在書中,他毫不諱言地指出:我覺得最好論述一下事物在實際上的真實情況,而不是論述事物的想像方面。許多人曾經幻想那些從來沒有人見過、沒有人知道在實際上存在過的共和國和君主國。可是人們實際上怎樣生活同人們應當怎樣生活,其距離是如此之大,以致一個人要是為了應該怎樣辦而把實際上是怎麼回事置諸腦後,那麼他不但不能保存自己,反而會導致自我毀滅。
接著,他便以驚人的才華開始論述君主治國理政之方。這些簡明扼要而又石破天驚的建議包括了摒棄當時被廣泛運用的僱傭軍而建立國民軍,在國際事務中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最為重要的則是:君主應當有「狐狸般的狡猾和獅子般的勇猛」,道貌岸然而又無所不用其極,在道德的外衣下運用一切暴力和陰謀進行統治。為此,他將「遺臭萬年」:文藝復興黃金時代里風行一時的李維和塔西坨為代表的人文主義史學受到了摒棄,政治從此不再與古典的德性聯繫在一起。十五世紀文化的喪鐘由馬基雅維利在不經意間敲響了,十六世紀和更為遙遠的現代性卻在此發出了時代的先聲。
1527年,羅馬遭劫,更洶湧的火海吞噬了這座古城。最後一位人文主義的教皇利奧十世已經在六年前逝世。對於人文主義思潮可能導致的後果所抱有的大無畏精神使布克哈特對這些教皇們作出如是的評價:(這種精神)使我們不能不為之感動,並且認為它是真正的(但卻是不自覺的)偉大。當利奧十世批准刊印被重新發現的塔西坨的著作時,他由衷地感慨:偉大的作家是生活的尺度和不幸中的慰藉,幫助有學問的人和最好的書籍是他最高的目的之一,他現在感謝上帝使他能夠促成這部書的出版以造福人類。
而僅僅六年後,這些偉大的人文主義宣言卻隨著羅馬城一道被焚為灰燼。也是在這一年,熟悉而又陌生的美第奇家族再一次受到放逐。馬基雅維利在報國無門的凄涼處境中早早地離開了人世,文藝復興也就此步入了尾聲。只有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寫就的《佛羅倫薩史》靜靜地記錄著這位被世界遺棄的天才腦海中並未泯滅的人文主義之光。細細咀嚼這些猶然帶著古典色彩的文字,我們彷彿依稀聽到馬基雅維利在人們的唾罵聲黯然發出學者和政治家的雙重哀嘆:衰淚已因家國盡,學廢人亡又如何?
四、伊拉斯謨:北方的孤獨者
當一度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在義大利本土走向遲暮之年,它在北方的回聲卻引起了一顆偉大心靈的震顫。在小荷爾拜因為伊拉斯謨繪製的肖像中,這位贏弱而敏感的人文主義者側坐在昏暗的室內,光線照亮他的側臉和桌案。他目光如炬,凝神寫作,枯瘦向內凹陷的面部卻撐起高挺硬朗的鼻樑,就像他綿里藏針的文字,或是帶著一絲學者式怯懦的沉著。
這幅肖像繪製於1524年,時伊拉斯謨正處於時代的風口浪尖。十五年前出版的《愚人頌》不但沒有使他遭受教會的制裁,反而因其戲謔的口吻和靈活的處事方式,在當時依然瀰漫著濃厚人文氣息的義大利使無數人忍俊不禁——甚至包括被他借愚婦人之口諷刺的教士乃至教皇。這本小冊子一版再版,和其他作品一道使伊拉斯謨成為聞名歐洲、德高望重的學者。可是也因此,在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中,伊拉斯謨成為了兩派都竭力爭取的對象:教皇把他視為善意的維護教會統一的朋友,馬丁路德則視之為宗教改革的先行者。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都沒有錯,只是這並非這位偉大的人文主義者所樂意見到的情勢。帶著文藝復興時期特有的世界主義色彩的伊拉斯謨,夢想著隨著拉丁文的復興,歐洲各國的知識分子們可以在祥和的氛圍中理性地交流。為了迎接他理想中「文學的黃金時代」,伊拉斯謨加入了莫爾等人組成的人文主義團體,重譯了《聖經》,以溫和的方式針砭時弊……然而,這位理性天真、帶著善意的學者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卻在無意中為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鋪平了道路,這條道路不幸筆直地通向他崇高理想的對立面。
伊拉斯謨固然希望教會革除自身的弊病,卻絕無意以分裂的途徑做到這一點;他也固然對馬丁路德懷有深切的理解與同情,卻無法忍受任何狂熱暴戾的變革。所以他一直試圖迴避這一衝突,以模稜兩可的方式答覆雙方。然而,帶著德意志人特有的固執、直率與粗獷的馬丁路德卻沒有耐心繼續等待下去了。他不僅在大公會議中以「這就是我的立場,我無可選擇」宣告與教會的最終決裂,並且將伊拉斯謨視為怯懦無能之徒、阿諛守舊之輩,公然向之發難。這樣的批評對於伊拉斯謨而言實在太不公允了,這位承受著時代撕裂之痛的人文主義者不得不對之做出答覆。儘管如此,他依然不願擴大衝突,而是小心翼翼地選擇了馬丁路德學說中關於自由意志的部分提出質疑。而小荷爾拜因畫中的伊拉斯謨,大約就在矛盾與痛苦中不失沉著地寫下自己的檄文吧。
然而,造化弄人,正是在1524年,愈演愈烈的變革中,伊拉斯謨的悲劇在馬丁路德身上重演了。茨威格寫道:「正如馬丁路德當年斥責伊拉斯謨不冷不熱的態度一樣,現在鞋業行會的人、衝擊修道院的人和焚燒聖像的人也都謾罵馬丁·路德是『羅馬教皇新的詭辯家、新的頭號異教徒和新的頭號無賴』,罵『馬丁·路德繼承了教皇的衣缽』,罵馬丁路德是『維滕貝格一個目中無人的蠢貨』。伊拉斯謨的遭遇是:他的具有思想意義和神學意義的言論會被廣大民眾和比民眾更狂熱的領袖人物理解為具有粗俗的『誘惑』意義,即具有煽風點火的意義……馬丁·路德現在的遭遇正和伊拉斯謨的遭遇相同。一場革命永遠難以迴避的輪迴是:一浪高過一浪。」
不同於伊拉斯謨的暗自憔悴,面對閔採爾的起義,馬丁路德握起拳頭砸向桌面,整座房屋為之震顫,今天,我們似乎依然可以聽到他唾沫橫飛的怒吼:「扼死他們!絞死他們!燒死他們!砍死他們!」
然而,一切已經無可挽回,至少對於伊拉斯謨而言確是如此。1536年,在鹿特丹深秋的凄風冷雨中,伊拉斯謨走完了他孤寂而又絕望的晚年。彌留之際,這位畢生以拉丁文交談、創作的人文主義者,以鄉音說出來那許多年來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低地德語:願天主與我同在。在那一刻,他究竟是卸下了畢生追求的理想的重負,抑或是單純地渴望回歸塵土,我們已經無從知曉。我們知道的是,那一年,人文主義和它的代言人一道,被埋進淺淺的泥土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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