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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大決戰》中的兵法

電影《大決戰》中的兵法

文/蕎麥花開

1938年3月31日,徐向前指揮響堂鋪戰鬥。疑似敵情有變,「撤不撤?」陳賡打來電話催問。指揮部里,大家都注視著徐向前。「料敵計險,必察遠近……將之道也。」(按,語出《孫臏兵法 威王問》)徐向前兩眼盯著地圖,斬釘截鐵地說:「情報不可靠!如果敵人發現設伏企圖,決不會只派這麼點兵力前來『打草驚蛇』。速派人核實情況!」他拿起電話對陳賡說:「沒有我的命令,原計劃不得變更。部隊不能動,要嚴密埋伏,不得暴露。情況先不要向下傳。」

《林彪的這一生》載,1945年10月,林彪受命到東北,對將領們道:「『聚三軍之眾,投之於險,此謂將軍之事也。』(按,語出《孫子兵法 九地篇》)山海關一戰勢在必打,我主要管軍事,這是最緊迫的。地方工作由你們和馬上就要趕到的羅榮桓同志負責。」(《大決戰 遼瀋戰役》,蔣經國向父親請命,赴上海整頓金融,表示要使用鐵腕,一定破釜沉舟。蔣:「這些事情你們去辦,我得使舵,我要把精力放在軍事上面。」——師生所見略同?)

——徐帥、林總,黃埔科班,《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必在必修課之列。我軍如此,想國軍亦如是。電影《大決戰》三部曲,對國軍重要將領「背兵法」,有精彩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且衛立煌背《太公兵法》、杜聿明背《孫子兵法》、黃維背《吳子兵法》——可謂秀兵法筆法不重!(《大決戰》編劇真心功底深厚!現在的紅劇編劇貌似就只有這句: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文化,真可怕!)

按,承知乎網友「抱膝軒」示知:「徐帥、林總,黃埔科班,《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必在必修課之列。」——這句話會不會有點問題?《孫臏兵法》早在唐代以前就散軼失傳了,一直到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中才出土古本《齊孫子兵法》也就是通稱的《孫臏兵法》。照此看來,當年的黃埔軍校不可能有《孫臏兵法》在必修之列。單說徐帥所道「料敵計險,必察遠近……將之道也」這句,《孫子兵法 地形篇》里有一句類似的:「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用來替換這一句也未嘗不可。

1.衛立煌

《遼瀋戰役》。總長顧祝同奉總統命,飛赴瀋陽面促衛立煌東西對進,夾擊林彪。衛立煌道:「兵法上說,勿以軍眾而輕敵,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這三個『勿』字,總統全占啦。」顧祝同手一揮:「俊如,不要信口開河嘛!」

按,衛總此語,出自《六韜》(又名《太公兵法》),原文為:「勿以三軍為眾而輕敵,勿以受命為重而必死,勿以身貴而賤人,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據我淺見,核心要義是不要輕敵輕動。衛立煌主持東北剿總,奉「持重」為圭臬,「所謂東西對進,時間和空間上均不能協調」——以運動戰迎戰林彪?「廖兵團出瀋陽必定是凶多吉少!」

2.杜聿明

《遼瀋戰役》。校長對東西對進情有獨鍾。衛立煌不聽命,那就換聽話的光亭兄。錦州已「陷落」,校長仍中意於東西對進,希圖收復錦州,挽回「關鍵劫」。杜聿明弱弱問:「校長看收復錦州有幾成把握?」校長:「六成把握總有。」杜聿明:「學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校長:「講吧。」杜聿明:「孫子說,未戰而廟算勝者(按,語出《孫子兵法 計篇》),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校長沒好氣地一擺手:「而況於無算乎!」(設計台詞:你的兵法還是校長我教的呢!孔夫子面前背春秋!)

光亭兄對《孫子兵法》無疑情有獨鍾,《淮海戰役》中,他率邱李孫兵團從徐州走西南南撤,途中接到校長親筆手令,令他改道東南,速解黃維兵團之圍,措辭很嚴厲:「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進,如此行動,坐視黃兵團消滅,我們將要亡國滅種!」杜聿明腦中閃過他飛赴南京受命從徐州南撤時對校長的一句「勿謂言之不預」:「要放棄徐州就不可戀戰,要戀戰就不可放棄徐州。」不幸言中,他深深一嘆:「『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按,語出《孫子兵法 謀攻篇》),每到重要關節,總是直接干預指揮。完了,完了……」

Ps,《平津戰役》中傅作義最後向部下宣布接受共軍和平改編時,也引了《孫子兵法 謀攻篇》:「就對方而言,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就我方來說,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敢妄言勝利。一定要講失敗,那是我傅作義個人的失敗!以一個人的毀敗,換取諸位和數十萬將士們的新生,不容我猶豫計較!」

3.黃維

《淮海戰役》。黃維率十二兵團兼程北進,力解黃百韜兵團之圍。參謀長:「司令官,你看我們兵團的行進速度,是不是要控制一下?從李延年、劉汝明兩兵團的動作來看,是不是……」(就差沒說出「孤軍冒進」四個字了~又,片中劉伯承對陳毅、小平笑評黃維:「蘇沃洛夫元帥講到拿破崙時說,『這個孩子的步伐總是邁得太快』。我看這個話可以用在黃維身上嘍。」)黃維面帶微笑,不無自矜:「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既加入了徐蚌戰場,大家都串在一條線上了。弄不好,我們都一起繞進去。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蕎麥按,黃維語出《吳子兵法 圖國第一》。吳子曰:「昔之圖國家者,必先教百姓而親萬民。有四不和: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陳;不和於陳,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是以有道之主,將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這裡需要精微辨析的是,《吳子兵法》原句是「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大決戰》的字幕打的是「不合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合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合於戰,不可以決勝。」貌似大多數觀眾網友也認同這裡句中應該是「合」而非「和」——因為聯繫「上文」分析,參謀長提醒黃維我兵團行進速度是不是過於快了點,言下之意,孤軍突出,不「合」於陣,我兵團應合於「黃維、李延年、劉汝明」三兵團組成之「陣」。

但是黃維雖然是「書獃子」(片中黃百韜語),但書獃子不等於望文生義、曲解原文,《吳子兵法》此句之意是「和」,意思是國、軍、陣都要「和」,不能鬧矛盾。這個意思更大了。按解放戰爭國共雙方,政治上的優劣不用多說,軍事上,國軍優於裝備,共軍優於團結,共軍雖劣於裝備,但國軍劣於團結,「勝不相讓,敗不相救」,是致命傷。聯繫片中劇情上下文,邱李兵團東進,黃百韜知道靠不住,「看起來,也只能指望黃維這個書獃子了」,把一線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黃維兵團北進上。從彼老黃的言語中看出,此老黃是國軍中難得的非「敗不相救」甚至「敗而樂禍」者。再從黃維自己言語的「下文」看:「既加入了徐蚌戰場,大家都串在一條線上了。」表明全局一盤棋的大局觀,必須要與友鄰部隊搞好一個「和」字,否則,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弄不好,我們都一起繞進去」,於是他果斷道:「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通過以上精微辨析,我認為,黃維此處台詞,應該是《吳子》原文「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而非「不合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合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合於戰,不可以決勝。」

按,友人「馬克X吐槽」這裡有吐槽:

蕎麥大叔寫起文字來也有些「書獃子」氣哈~我意,「不和于軍」這些直接引語對照一下原文就知道怎麼回事的,完全犯不著這麼探幽發微嘛~

筆者「蕎麥花開」回曰:

馬克妹有所不知,談藝論文,妙在精微,蓋無辨析之細,則不能得深美之味。陳寅恪先生昔日講唐詩,一句講一周,其高弟蔣天樞教授講楚辭,一字講一月——談藝論文,亦是學問,我後生小子,辨析一個字,不過三四段,豈能談得到一個「深」字!

具體到我在文中辨析「和」與「合」字,其實很有必要,因為據我所知,不少人都為央視那個爛字幕所誤,認為是「合」,並由此帶來了誤解和疑惑(譬如知乎網友「隔壁山的小法師」:「對黃維此段片段,我品味了好幾遍,沒有理解,疑惑既知孤軍冒進不符合兵法(不合于軍),幹嘛還要加速前進。讀蕎麥君文,現在明白矣,受教!」),網路上有位大神,逐字逐句考訂《大決戰》台詞,在這裡也千慮一失,由此更可見這一個字,很有深探精微的必要。

更重要的是,對這個字是「和」還是「合」的考定,牽涉到對黃維其人形象的深刻準確的把握——黃維的「書獃子」三字,絕非死板教條的死,更有言行一致的實。如紅豆山莊兄所言:【後來的紅劇大約只聽老版里黃百韜的一句「黃維這個書獃子」,就只會表現黃維的刻板迂腐,卻體會不出內在的深意:黃維作為黨國軍人的襟懷風骨!既加入這徐蚌戰場,大家都串在一條繩上,縱然時運不逮,也當同舟共濟。衛立煌苦笑著對韓權華說:你以為老頭子會讓我一身輕地離開東北嗎?韓權華回答:我看,還是你自己放不下!——都是深味之筆!】所以,蕎麥花開這個「書獃子」,在這裡揪住「『和』還是『合』」不放,意思也不在死摳字眼,內中深意在於,非經過紮實縝密的文史分析、非經過結合劇情的精微辨析,實不能透徹洞中片子竅要,而我們對黃維將軍其人,也便遺憾地「當面錯過」了。這不是書生氣發作,自誇一下,這是學者氣發作!最後再引紅豆兄火力支援:黃維此處若無蕎麥兄考證,劇本的精華豈不沉埋於歷史!

《大決戰》三部曲,共方核心大將是林彪、粟裕、劉伯承三人,但太祖「五虎大將」的這三位,竟是一句兵法也沒撈著,好句子都被衛俊如杜光亭們背去了~不過,細細爬梳,林劉二人,還是有「土兵法」:

1.林彪

《遼瀋戰役》。林彪的經典語錄有兩處,一是葫蘆島增兵,劉亞樓提出問題是軍委的指示……林彪拍案而起:「問題?!問題是我只準備了一桌菜,來了兩桌客人,這個飯,怎麼吃!」說罷轉身,背對羅劉,一言不發,真心霸氣。二是遼西殲滅廖兵團,對於廖耀湘「立體滾桶式的撤退」,羅榮桓表示「我們也來了個立體滾桶式的追擊圍堵」,林彪道:「越亂越好,這就好比煎中藥,十幾味,二十幾味中藥一起下鍋,藥性才能發揮出來。」(野史,林彪在東北,手邊經常只兩本書:一本《曾胡治兵語錄》,一本《本草綱目》~)

2.劉伯承

《淮海戰役》。劉帥善於用生動形象的民間語言總結勾勒作戰部署。一是中野攻佔宿縣,形成徐蚌會戰關門打狗態勢(其意義和作用類似遼瀋戰役的攻打錦州,堵上徐州剿總南撤過江之路),劉伯承給陳毅、小平表述他的作戰計劃,形象比喻:「你們來看,蔣介石把他在中原的兵力部署,稱之為『常山之蛇』,我們在徐州以東,圍殲黃百韜兵團(此指華野粟裕部),是夾住了蛇頭,牽制從華中來援的黃維兵團,是揪住了蛇尾,現在要攔腰一刀,攻取宿縣,卡住這個南北要衝之地,就完全孤立了在徐州的劉峙集團!這就叫做『夾其頭,揪其尾,截其腰』!」二是部署總攻黃維兵團之前,中野三巨頭喝油茶,劉司令員對二位老夥計道:「這就好比一個好胃口的人入了席,嘴裡吃著一塊黃維兵團,筷子夾著一塊杜聿明集團,眼睛還看著盆子里李延年、劉汝明兵團。我們的戰法叫作『吃一個,夾一個,看一個』。」

——總結我軍大帥土兵法:不離吃喝二字!

至於無冕元帥粟司令,片中沒有背古兵法,也沒有總結土兵法,不過據筆者在下總結歸納,《淮海戰役》對粟裕的表現是倆字:重複。

1.佔領曹八集,截住黃百韜,粟裕在電話里兩句話真心霸氣:「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哪個失事,軍法從事!」

2.華野開會,下步作戰計劃有變,由華野擬繼續做口袋誘殲邱李兵團,改為配合中野打黃維,縱隊司令員們還沒表態,粟裕:「有什麼問題沒有?」大家還沒表態,粟裕騰身而起,「有什麼問題沒有!」大家:「沒有!」

3.部署對杜聿明集團總攻,粟裕接到總前委書記小平電話,最後表示:「是的,是的,最後一擊,最後一擊!」

4.粟裕晚年與家人圍爐閑話,回憶戎馬一生,他最感煎熬、並再也不願下一輩人也當軍人再受此煎熬的是,他指揮淮海戰役第二階段,預測杜聿明率三個兵團從徐州南撤路線時。軍委派往國軍國防部的內線搞到的情報顯示,杜聿明走東南兩淮(這是國軍內最大共諜、國防部作戰廳長郭汝瑰的手筆~);但粟裕經過縝密分析,認為杜聿明不會走兩淮,而是沿津浦路西側南下。如何部署兵力,他備受煎熬。關鍵關頭,千軍萬馬浴血戰陣中斬殺出來的戰場第六感,讓粟裕最後堅定自己的判斷:杜聿明絕不會走兩淮。《大決戰》中,謝偉才老師對粟總表現傳神。至今難忘粟總在寒夜中披衣抱臂,小院獨步,推門而入,對眾將道:「講老實話呀,我恨不能請人來替我們算一卦,免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火燒火燎。敵情通報,我沒有理由否定。如果杜聿明果真是走兩淮,我不做應對的部署,貽誤軍機的責任,不講,影響了整個南線決戰,怎麼得了哇!可是啊,我又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認為,杜聿明不會走兩淮,不會的呀……絕不會的!」——後來證明軍委的內線情報確實無誤,但是杜聿明並沒有執行國防部要其走兩淮的南撤指令,而是走津浦路西側(總起來看這也可算「情報有誤」),被粟裕團團圍死在陳官莊,國軍最大最能打的戰略集團就此註定了覆亡之運。——前一個「不會的呀……」是深思熟慮,智謀深沉;重複一個「絕不會的!」是謀定之斷,重逾關山。大將之風,寧不如是!壯哉,粟裕司令員!壯哉,謝偉才老師!

5.張震推門而入,興沖沖道:「杜聿明出來了!」倒騎長凳獨對地圖、七日不眠疲累已極的粟司令員聞言,果決一問:「走的哪條線?」張震:「司令員判斷完全正確,敵人果然向蕭縣、永城方向撤退。」粟裕雙手持報,陡地拔身而起(軍人英武之氣),抬步便往外走,張震緊跟而上。粟裕邊走邊問:「你怎麼考慮的?」張震脫口:「北線七個縱隊全部追上去,一、四、十二,三個縱隊,由潘塘、雙溝尾隨追擊,三、八、九和魯中南,四個縱隊,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張震表現出一個參謀長良好的職業素養——司令員沒有問怎麼辦,一定不搶先舉手發言;司令員一問怎麼辦,一腔腹案早就捂熱乎了,「得嘞,您就瞧好兒吧!」噼里啪啦脫口而出。

這個又如《遼瀋戰役》開篇,總長顧祝同向蔣彙報:「委員長,延安、太原、大同的測向台,幾乎同時發現,共黨總部的電台,全部消失了。」蔣:「毛澤東呢?」顧祝同:「去向不明,我們正在偵察。」蔣:「墨三,你有什麼判斷?」顧祝同:「我認為,共產黨總部已向華北遷移,毛澤東很可能要同劉少奇、朱德會合。」——顧祝同是國軍參謀總長,表現參謀長良好的職業素養,自不會在「土共」之下。看他的兩句回答,先後有序,一筆錯亂不得:1.「去向不明,我們正在偵察。」是審計用語,沒有真憑實據,不能說賬有問題;2.「我認為,共產黨總部已向……」是紀委用語,家法不妨先誅其心,何況這裡確也有職業分析和判斷。

值得一提的是顧祝同言語里的表述是「很可能要同劉少奇、朱德會合」,這個排序表明國軍高層對以劉少奇為書記、朱德為副書記的共產黨「中央工委」,具有清楚明確的認識(為適應戰爭環境的需要,中央工委當時對外稱「工校」和「勞大」。劉少奇任校長,朱德為董事,分別稱胡校長(胡服,劉少奇化名)、朱校董)。

回到淮海。粟裕邊聽張震回話,邊大步流星走,不時側頭看一眼正興奮講說自己擬定了一篇作戰計劃的張震(小興奮的張震一臉摁捺不住的做了一篇得意的作業希圖老師打滿分的即視感~),道:「七個縱隊,七個縱隊,好像手裡有七個縱隊,就可以包打天下了!」說到「就可以包打天下了」,粟裕伸出右手,五指成爪,緊緊握拳。孔子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戰役第一階段圍殲黃百韜、黃維,比起邱李孫三個兵團來說,還只能說是啃骨頭;第二階段圍殲杜聿明集團,才是吃肉!經過無比艱難的心理煎熬,終於精準預測杜聿明南逃方向;然而華野此際兵力運用已到極限,手裡有了七個縱隊,真的就可以圍住杜聿明集團三十萬精銳了嗎?肉爛在鍋里,只要還沒下到嘴,都不能算數。這一刻粟裕的臨事而懼,是真實的。《淮海戰役》畫外音:「多年以後,粟裕和家人圍坐閑話,說打了大半輩子仗,最讓他緊張的是淮海戰役第二階段,華東野戰軍經過多次任務轉移,兵力使用已經達到極限,這時候,杜聿明率三十萬之眾從徐州南下,如果稍有失誤讓杜聿明跑掉,或是和黃維兵團匯兵一處,給整個戰役帶來的不利影響,是很難估計的。而僅靠北線原部署的七個縱隊,要承擔追擊合圍杜聿明集團的任務,是不夠的,無論如何是不夠的。」(「是不夠的,……是不夠的」——電影主創哪怕在粟裕多年以後的「畫外音」里,都不忘粟司令「好重言」這一特點~!)

人多以粟裕「好弄險」,林彪「用兵穩」,殊不知,這是「形勢比人強」,林彪是長房長子,手裡是太祖的基本盤,一著不慎,革命事業滿盤皆輸,粟裕長期孤懸敵後,非「弄險」則無以求存。《大決戰》中表現林彪謹慎決斷可謂傳神,即從他之口中,也兩度出「避險」之辭:1.《遼瀋戰役》開篇,東北野戰軍雙城指揮部,林彪分析南下北寧線的顧慮:「而打錦州,條件又不成熟。錦州范漢傑兵團,十五萬人,比長春還多五萬,很明顯,這是一步險棋。」2.國軍在葫蘆島增兵,參謀長劉亞樓建議,「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圍困長春和瀋陽的主力,抽調幾個縱隊過來?」林彪一擺手(設計台詞:「你林總算無遺策,這一條難道我還沒考慮過嗎?」),道:「那樣,長春的敵人勢必要趁機突圍,瀋陽廖耀湘兵團勢必長驅西進,如果打錦州久攻不下,將受到東西夾擊,重蹈四平的覆轍。太冒險了!」——「這是一步險棋」、「太冒險了」,林總之於一「險」,避之唯恐不及!——表現林彪之「避險」,不妨說是題中應有之義;表現所謂「好弄險」之粟裕之「避險」,就可以說是《大決戰》「出人意外」之亮筆了。《大決戰》對於粟裕的表現,不論是在杜聿明南撤方向上自己的判斷與軍委的情報衝突時的備受煎熬,還是部署使用已到極限的兵力對杜聿明集團圍追堵截的臨事而懼,都可見所謂「好弄險」的粟司令員,深於謀算,慎於決斷,唯恐一慮不周,貽誤全局。遲浩田將軍評粟總:「大勇若怯,精勤慎重。」誠不如是!

《論語》有一則: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蕎麥按,孔子好為不言之教,即言也,亦好引而不發,不好直言。是故《論語》所載夫子言論,率多淺言若深之語。夫子恐坐中後世,二三子不喻其意,故不憚重章疊句,多為復言。嗚呼,聖人微言大義,其用心亦深且遠矣!以下摘錄《論語》中夫子之「復言」: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無厭之!天厭之!」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

蕎麥按,除以上「緊接復言」外,孔子之復言,尚有「間隔復言」: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按,大儒復言,寄慨遙深。陳寅恪先生在論文《論唐高祖稱臣突厥事》(原載一九五一年六月嶺南學報第拾壹卷第貳期)末寫道:嗚呼!古今唯一之「天可汗」,豈意其初亦嘗效劉武周輩之所為耶?初雖效之,終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傑所為也。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據余英時教授解讀,陳先生撰寫此文的「命意」,是針對1950年代初政府向蘇聯「一邊倒」的政策而發,陳先生本與人為善之意,希望當政者(潤公)能「效法唐太宗,在統一中國之後即改弦易轍」。陳先生寄慨遙深,這篇史學論文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寫給「當世唐宗」看的,「初雖效之,終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傑所為也」一句,正可見先生於新中國當政者寄望遠大,迥不侔於他昔年於重慶見蔣時之深失所望(陳詩「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其友吳宓註解曰:寅恪於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有為,有負厥職)。然此意婉曲深沉,非其人不足道——天下後世,果有能知者乎?是故陳先生篇終接混茫,以重章疊唱,寄遙深之慨: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

友人紅豆山莊兄:如蕎麥兄所言,粟裕在片中的最大特徵是復言,這顯然不是編導與演員的疏忽,而是一種對角色的著力塑造。橫向看,不同情境下的復言有著不同的情緒表達,而縱向的看,同樣的一句話兩次發聲也有著精細的轉折,蕎麥兄已經挖梳剔理出來,不再贅述,同為方面統帥,平素都很沉默寡言的粟裕和林彪,在軍事上都有著一張婆婆嘴,務求將思路講透,問題講全,「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第一句橫掃千軍,要求明確,第二句斬釘截鐵,毫無商量,兩句之間的停頓處,顯然是考慮前線指戰員的狐疑:「真的要不惜一切代價嗎?」粟裕用兵,向來爭取以最小的傷亡換取最大勝利,一觸即脫,不與纏鬥。比如打下開封后對邱清泉的反撲,就不會說「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開封!」此次則一反常態,怕前線反應不過來,或者體會不深,不能不重複一遍。猶如林彪的「停止攻擊!——停-止-攻-擊!」此前一直堅持打下長春,態度陡變,必須要「重要的話說三遍」(林彪的兩遍就是三遍~)。而在之後攻錦守塔時,又可以舉重若輕地「我不要他的傷亡數字,我只要塔山!」「把口子給我撕開!」「總預備隊,不動!」一個字:敵變我變!「有什麼問題沒有?」問一遍無人表態,提高了嗓門:「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才換來一陣響亮的「沒有!」反映出的則是華野與東野的不同。換成在東野,林彪絕不可能問第二遍,自有一股懾人聲勢。而華野的前身是新四軍和山東軍區的整合,很多下級還是他的平級甚至老上級,粟之威望尚顯不足,葉飛敢摔他的話筒,早前在孟良崮就指揮不動,此時獨掌全軍,壓力可想而知。「不會的呀——絕不會的!」如蕎麥兄所言,是謀與斷的轉折,「七個縱隊,七個縱隊」則是內心無數次的盤算與權衡!「最後一擊,最後一擊呀!」看似是捧286的決策,仔細聽仍然是兩層意味,一層是唱和,一層同樣是內心的獨白:承受無數壓力的淮海大戰,終於收官了。題外話,從七戰蘇中開始,粟裕的軍事才華不斷噴薄,孟良崮、魯南、豫東、濟南,到淮海已達頂峰,將國軍有數名將或擒於陣前,或困於囊中,或斬於馬下。到此,粟裕也基本脫離了戰役的直接指揮生涯,轉入參謀領域。金門喋血,抗美援朝,都未曾參與。半生戎馬忽成夢,繁華過後才是寂寞的開頭!

筆者蕎麥花開回:「如蕎麥兄所言,粟裕在片中的最大特徵是復言,這顯然不是編導與演員的疏忽,而是一種對角色的著力塑造。」——如我深探上溯的文化根源,聖人先師孔子、近世大儒如陳寅恪,都好以復言「微言大義」——至奧義諦無法直言,只能「旁敲側擊」,以其形見其神,此即「道可道,非常道」也。聖人不願意直言(話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希圖或者以引而不發收躍如之效,或者以隱而不發冀後世相知;然而聖人又生怕後世小子不明所以,把要緊的話不察放過了,故而不憚復言,以為提示。用心良苦啊!我特別欣賞紅豆兄提出的「最後一擊」的解讀,「最後一擊,最後一擊呀」這個復言,某種角度上可以視作影片編導的用心良苦!最後一擊馬放南山,從此以後四海昇平,粟大將軍作為戰神固不免無用武之地之憾,但天下百姓能享太平,此亦將軍之願也!與紅豆兄商榷者是下面這句:「有什麼問題沒有?」問一遍無人表態,提高了嗓門:「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才換來一陣響亮的「沒有!」——紅豆兄說,換成在東野,林彪絕不可能問第二遍,自有一股懾人聲勢。我倒不覺得粟司令問第二遍是聲勢不夠,相反,正見其聲勢。蓋華野、中野、東野三個指揮部開縱隊司令會議時氣候迥不相侔:東野如寒冰,林彪下達命令時,字字如金,無人喧嘩,既是懾於林總深沉的氣場,又是對「林總命令往下傳」這位無敵戰神的崇拜。中野比較家常,劉帥和藹可親~華野則粟裕有明斷果決、當仁不讓的一面,夫子「望之儼然即之溫然」,粟裕則不妨說「望之溫然即之儼然」,慈不掌兵,他有人所不及的剛烈處,如與陳毅通電話時的烏龍「為什麼不報告!」,這裡「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段,「先不要嘰嘰喳喳的嘛」,一臉這屆縱隊司令不行的略生無可戀,「嫌棄」則有之,所謂涉嫌壓不住堂則絕無,也可見縱隊司令們對粟總的愛戴(親不拘禮,熟不拘禮~),「有什麼問題沒有?」問一遍無人表態,騰身而起,手扣茶盅:「有什麼問題沒有!」好比「我沒聽清楚?」於是乎眾人齊聲:「沒有!」——這正可見粟司令員對部隊的掌控啊!另一方面,粟裕需要騰身而起「有什麼問題沒有!」,也正可見粟裕對部隊的掌控確實還沒到101的程度。所以,我之所論,與紅豆兄之所言,或正如一體之兩面,看似相反,實則相成~

另外,片中還有兩處可說的,我以錢鍾書《管錐編》來註解:

1.常山之蛇

《管錐編》第一冊「左傳正義 四九 昭公五年」論「常山蛇勢」:陳善《捫虱新話》卷二亦云:「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予謂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應宛轉回復,首尾俱應,乃為盡善。」《左傳》、《孟子》、《中庸》、《穀梁傳》諸節,殆如騰蛇之欲化龍者矣。

蕎麥按:《淮海戰役》中劉峙對邱清泉道:「邱司令官何以抱如此消極的看法?這次會戰部署,確如常山之蛇。」然後起身走到壁掛軍用地圖前,續道,「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句式全襲桓溫原句。《大決戰》編劇意中必有桓大司馬此一句在,無疑矣。易「應」為「至」,內有妙味:在國軍自己看來,是機動性強,作戰意圖積極;在對手共方看去,則是國軍被動狼狽,疲於奔命。

2.戰爭是政治的繼續

《管錐編》第三冊「六 全上古三代文卷八」論「以戰續之」:蘇秦《上書說秦惠王》:「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按「續」如「貂不足,狗尾續」之「續」,完成之、補足之也。《戰國策 秦策》一此節高誘註:「『續』猶備其勢也。」……近世德國兵家言:「戰爭乃政治之繼續而別出手法者」(Der Krieg ist eine blosse Fortsetzung der Politik mit andern Mitteln),正是「以戰續之」之旨。更端以說,翩其反而,苟謂政治為戰爭之續,同歸而殊塗,似無不可。直所從言之異路耳。

蕎麥按:《遼瀋戰役》中廖耀湘經典台詞:「人們只知道戰爭是政治的繼續,豈不知要實現戰略目的,只能看戰爭的結果。而戰爭一開始,自必遵循他自身的法則,是任何人違拗不得的。」

2017年2月6日寫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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