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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埃及革命:何偉的塞西觀察(中)

何偉在《紐約客》發表的最新文章《失落的埃及革命》通過大量採訪和研究給出了對埃及總統塞西的觀察。上篇文章刻畫了塞西隱忍沉靜務實的形象,作為軍人,他對國家有責任與奉獻,卻並不覬覦權力。在埃及社會危機深重時通過政變將穆爾西罷黜,贏得民心並最終贏得大選。

執政後,他對公眾視線的遠離、對家人的保護、對媒體嚴格的控制、對成立正式政黨的冷淡、包括被視為其軟肋的經濟政策,都與他性格里的保守相關。在他的成長經歷中,嚴明的軍隊紀律、嚴格的家族等級以及虔誠的宗教信仰共同塑造了塞西這樣一個極其傳統的埃及人。塞西執政後最大的難題是什麼?埃及的經濟又面臨著怎樣的泥潭?本文繼續講述。第一部分請點擊失落的埃及革命:何偉的塞西觀察(上)。

「塞西最大的難題」

在過去六十年里,埃及有過四位軍人出身的統治者,塞西是他們中唯一對組建正式的政黨不感興趣的。納賽爾和薩達特在年輕時就積極投身於政治運動,納賽爾曾是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倡導者,致力於團結阿拉伯世界挑戰「帝國主義本質」的西方,在納賽爾「泛阿拉伯主義」的基礎上,薩達特執政後於1978年組建了「民族民主黨」(N.D.P. National Democratic Party)。薩達特1981年被暗殺後,NDP一直由其繼任者穆巴拉克領導,那時的埃及實際上是一個一黨制國家。

某種程度上,塞西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他的阿拉伯語演講常常能讓埃及人感受到他言語中的真摯和同情心。但是塞西所做的政治決斷是基於個人判斷而不是政黨約束的,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政黨這種政治形式並沒有能夠吸引他。塞西的父親有多個妻子,他在整個家族裡有包括同父異母血親在內的13個兄弟姐妹,人們對塞西的母親所知甚少,埃及媒體也只是簡單提過她是塞西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唯一會被塞西偶爾提及的家庭成員就是他的母親,她在他執政的第二年去世,並被兒子描述為「一個真正的埃及女性,有著埃及女性的全部特質」。2013年,塞西把穆爾西趕下台後,有位埃及記者問塞西在發表電視講話後做了什麼,他回答說:「我發表完那些聲明就徑直去了母親那裡。」母親對他說:「願真主保護你不受所有邪惡的侵害!」

塞西的祖父是做阿拉伯紋飾生意的,主要售賣一種表面雕刻著錯綜複雜的藤蔓式捲曲的阿拉伯花紋、並且鑲嵌著珍珠貝母的木製品。哈利利市集是開羅最有名的觀光市集,塞西家族是這裡最大的阿拉伯紋飾商人,現在還在哈利利擁有近十家店鋪。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在塞西家族的一個店鋪前駐足,這家店由塞西表兄32歲的兒子摩薩德·阿里·哈馬瑪照管。商店的後牆上掛著塞西祖父的肖像,他穿著阿拉伯男子常穿的一種棉質長袍蓋拉布衣,頭上戴著一頂類似土耳其毯帽菲斯帽的圓筒形帽子,手裡拿著一根藤條,坐在那裡,看上去很專橫。

哈馬瑪說塞西家族的所有青少年男性成員,都要在暑假時做學徒,接受這門生意某些方面的訓練。塞西接受的是成為Sadafgi的訓練,他需要用一把長柄刀雕刻出珍珠貝母上細小的花紋。「埃及上層社會並不在意誰是商店老闆的兒子,或者誰是總統的兒子」,哈馬瑪說,「這裡唯一的社會準則關乎年齡,關乎年長者與年幼者之間的關係。即使對方是我父親的表弟,只要他比我年長,我就得尊從他。」他說如果年長的人光臨店鋪,即使對方不是做生意的,也會被奉為座上賓客倍受尊敬,好像他是店鋪主人一樣。哈馬瑪說:「我們的家族並不是來自埃及上流社會,但我們有上層埃及人的這個傳統。」埃及上層社會推崇保守主義,我問哈馬瑪他會不會被這個傳統所困擾,他說正相反,「就像我現在敬重長者一樣,將來我變老了也會得到別人的尊敬。」

塞西十幾歲時在一所軍事中學上學,嚴明的軍隊紀律、嚴格的家族等級以及虔誠的宗教信仰共同塑造了塞西這樣一個骨子裡極其傳統的埃及人。他和其他許多保守的埃及人一樣,娶了年齡最長的表妹為妻,他的妻女都是家庭主婦。我在埃及媒體的報道中找不到塞西家裡的女性有任何工作的蛛絲馬跡。塞西的表妹法特希說埃及政府曾有兩次想要派塞西去美國作為埃及的軍方代表工作,他都拒絕了,因為埃及政府要求他的妻子在西方國家居留時摘掉頭巾。

對塞西來說,穆巴拉克的例子是值得警醒的。穆巴拉克公開培養自己的兒子賈邁勒·穆巴拉克做政治接班人,他的妻子蘇珊娜也有極高的政治參與度,尤其是作為女權代言人經常挑戰伊斯蘭組織如穆兄會和其他埃及保守派。「1·25」革命後,穆巴拉克和他的兒子們都遭到逮捕,鋃鐺入獄,他們的命運無疑是塞西一直把自己的家庭置於公眾視野之外的原因。亞達哈克尼告訴我巴林媒體曾發表過塞西夫人隨他出行進行國事訪問的報道,法西雅工作的《今日埃及》網站也提到過巴林媒體的這則報道,但塞西的新聞辦公室立即要求《今日埃及》撤掉這篇稿子。

除了穆巴拉克,民族民主黨(NDP)曾一度被貪腐的商人所控制的事實也給了塞西很大教訓。一些美國官員告訴我,在解放廣場民主示威後,2012年的總統選舉中,穆兄會議會黨團主席穆爾西對決世俗派沙菲克,塞西和其他軍方的負責人更密切關注已於2002年退休的空軍中將沙菲克的動向,沙菲克曾任穆巴拉克政府的總理,是穆爾西的反對者,他比穆爾西對軍方構成的威脅更大。比起沙菲克,穆兄會更好控制一些,而沙菲克卻有可能讓穆巴拉克時期的舊黨捲土重來擁有更大的權勢。穆兄會勝選後,沙菲克被埃及政府流放,政府還頒布了一系列相應法律防止他回國。

「塞西最大的難題在於如何從一位軍隊長官成長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一位歐洲外交官告訴我,「印象中,他把政治等同於政治運動,等同於危險的事情,這一點會對國家團結不利。」一位美國國務院的高級官員說塞西認為組建政黨是有害無益的,但他認為:「政治家們需要一個政黨,這不僅僅是為了幫助他們贏得選舉,同時也為聲音的上傳下達提供了渠道。」另一位歐洲外交官曾在2014年大選時去過塞西的競選總部,在那一場選舉中塞西對手的一些支持者遭到拘禁,塞西最終贏得了96%的選票。競選總部位於開羅市郊,當這位外交官通過層層安全防衛後抵達現場時,她發現這個地方除了兩位已經退休的政府官員外空無一人。塞西本人最終沒有選擇在競選現場露面,她覺得他失去了一次與年輕人互動的絕佳機會。

如果沒有真正的政黨,沒有成熟的政治組織並且有資深的政治家參與其中,年輕人很難有機會去參與政治,他們只能到街上去遊行示威。現存的一些黨派沒有什麼實權,而且無序的組織也很難讓它們進入正常運轉。此外,埃及法律限制境外機構對國內活動施加影響,因此非政府組織也寸步難行。

總體來說,塞西的支持率依然很高,因為民眾認為他保衛了埃及人民的安全,但民調顯示,年輕的比年長的埃及人對塞西持更多的懷疑和批判態度。這一點對塞西來說並不樂觀,因為大約60%的埃及人年齡在30歲以下,此前的解放廣場運動也由年輕人主導,他們同時還是新聞業的中堅力量。最重要的是,年輕人受到經濟政策的影響最大,而經濟政策恰恰是塞西的軟肋。

「他對經濟一無所知」

2014年12月塞西訪華

圖片來源:中新網

2014年塞西當選後,中國是他最初出訪的幾個國家之一,2015年他又重訪中國。埃及媒體曾經討論過埃及經濟應該效仿借鑒中國模式,也就是學習中國治理模式來制定高效的經濟政策。但這個說法在外人眼裡卻不以為然,包括中國人。中國駐開羅的外交官曾明確的表示,埃及這麼做是與中國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的,開羅美國大學的政治學家沙里夫告訴我:「我能夠理解這種社會契約:以強政府主義來換取經濟的發展。但埃及的強政府主義卻不能實現這一點。」

2016年1月,中國主席習近平在阿盟總部開羅發表講話,他強調中東的混亂動蕩源自發展的滯後。他在講話中提到了「貨幣互換」「基因工程」「產能合作」,「發展」一詞他提到二十三次,「宗教」兩次,但他對「伊斯蘭」「穆斯林」或「伊斯蘭國」等隻字未提。中國人認為,埃及人對宗教信仰的虔誠以及他們對家族性別傳統的恪守根深蒂固,公開談論這些就跟抱怨天氣一樣毫無意義。文化及其帶來的經濟與社會影響,在這兩個國家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中國製造業的平均水平佔到了GDP的30%。而在埃及這樣一個人口眾多又低齡化的社會,儘管有著廣闊的廉價勞動力市場和便捷的海上航行通道,在孱弱的GDP中製造業僅佔6%。塞西從未在講話中強調過製造業,而且他的經濟政策也對促進位造業的發展沒有多少幫助。埃及的工業主要依靠能源的開採與生產,這類產業需要的僱員很少,並不利於解決就業問題,而且產值還會受到油價浮動的影響。旅遊業曾經佔到埃及經濟總值的1/10,但是中東的動亂讓旅遊業越來越不景氣,暫時也沒有多少復甦的可能。

而根據世界經濟論壇公布的排名,埃及女性在經濟中的參與和就業機會在全世界144個國家中僅排在第132位,落後於科威特、阿聯酋和卡達,這個名次甚至比2011年革命前還糟糕,部分原因是整個國家陷入的安全危機導致女性的外出活動受到了家庭更嚴格的限制。

而臃腫的國家公共服務部門倒是有不少僱員。不算警察與軍隊,光政府就有近六百萬僱員,比英美兩國加起來的兩倍還要多。超過1/4的經濟預算都用來支付政府僱員的工資,另外1/4花在了政府貸款的利息上,又有30%用在各種補貼上,尤其是能源補貼。

據報道,「塞西解密」中的聲音分別是塞西、官員阿巴斯·卡邁勒、官員穆罕默德·希加吉

圖片來源:youtube.com 截圖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埃及靠其他國家的援助支撐,自從塞西的政變以來,由於想要依靠遜尼派統治的埃及來對抗伊朗和其他什葉派國家,海灣國家提供給埃及三百億美元的援助。但是這些錢究竟有沒有買來埃及人對海灣國家的尊敬與感激之情,「塞西解密」中的視頻給出了答案。從2014年起一系列秘密錄製的視頻會話從土耳其電視台流出,塞西和他的同事在討論海灣國家的這些錢時,用語之直白令人咋舌。塞西與官員阿巴斯·卡邁勒在一次對話中提到需要向海灣國家領導人再次要求經濟資助:

塞西:聽著,你告訴他再往我們軍隊的賬戶上匯一百億美元,如果真主能護佑我們成功,這筆錢會對國家的發展起作用。然後我們需要從阿聯酋和科威特那裡各拿一百億,再往中央銀行匯幾筆,2014年的預算就算完成了。

卡邁勒:(大笑)

塞西:你笑什麼?

卡邁勒:估計他們要暈倒了...

塞西:他們錢多的就跟白花花的米粒一樣,年輕人。

塞西和卡邁勒隨意的計算著,他們所說的每一個數字都是以十億為單位的。這場對話聽起來簡直就像他們在編一個向阿拉伯領導人騙生意的《大亨遊戲》(Glengarry Gulf State,源自電影Glengarry Glen Ross)。

塞西:阿聯酋拿出4。

卡邁勒:這就是9了。

塞西:沙烏地阿拉伯也拿出4。

卡邁勒:現在是13,然後再多3,就是16了。

塞西:科威特也要拿出4。

卡邁勒:20了。

塞西:然後呢?

(聲音含混不清):20再加上3.6,這個是什麼時候匯過來的?呃...呃...呃...一月!對,沒錯。再加上阿聯酋的1.5。

卡邁勒:那就是25了。就像我跟你說過的,先生,石油。

塞西:我把石油算在裡面了嗎?

卡邁勒:算過了,先生。

在埃及,似乎沒有人知道誰在主導經濟政策。塞西執政後,他削減了對化石燃料和電力系統的補貼,這一舉措被經濟學家們視為邁向一個穩定經濟系統的第一步,但此後就鮮有其他經濟措施實行了。塞西反而把最多的關注焦點轉向了一些龐大的工程上,比如2014年8月拓寬蘇伊士運河,這一工程耗費了超過八十億美元,但在多數經濟學家眼裡,這並不能給埃及的未來帶來多少實際利益。而在10月的時候,對臃腫的公務部門稍作改革的提議最終獲得了議會的通過。「和其他軍人一樣,塞西認為經濟就是一系列能由軍人完成的工程。他對經濟一無所知。」羅伯特·斯普林伯格告訴我,他是研究埃及軍隊的專家,現在是哈佛大學的訪問學者。

軍人思維也讓塞西極其保守。為了吸引外資和促進位造業的發展,中國人多年來一直保持人民幣貶值的狀態,但埃及卻耗費了巨大的金融資源去扶持埃鎊不讓它貶值。2016美元黑市匯率不斷走高,3月埃及政府宣布將埃鎊貶值並且與美元脫鉤,此後相比官方匯率,埃鎊在黑市上的跌幅驚人。由於無法兌換美元支付進口零件的費用,製造商如通用汽車和LG集團紛紛宣布暫時停產。

8月,塞西政府最終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簽署了一項120億美元貸款的初步協議。早在2011和2012年時,埃及政府就考慮過國際貸款,但由於海灣國家、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資金援助,政府一直遲遲未下決斷。行動的遲緩讓他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塞西政府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時,貸款所需接受的條款比以前嚴苛許多。政府的資產被凍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要求埃及政府將埃鎊貶值、削減能源補貼、並且要求埃及開徵增值稅,這對一個已經有15%通脹率的國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11月初,埃及央行宣布埃鎊實行浮動匯率,埃鎊兌美元匯率下跌近50%。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埃及人的生活可能會更為艱難。現在埃及有1/4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然而整個國家卻仍沉浸在對經濟繁榮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比起非洲的一些國家,埃及有著失衡的經濟,但生活成本卻很高。」一位在開羅經商的外國商人告訴我,「他們是不是一直都入不敷出?他們有很多進口商品,需要養活這麼多勞動力,工資還極低,卻沒有出口貿易,這說不通啊。」

政府官員卻並不能理解埃及國內的這種入不敷出情況,因為長期以來他們已經習慣了有各種援助和補貼來填補財政虧空。1979年埃及和以色列簽署了和平條約,從那時起美國為埃及提供了近五百億美元的援助。如今美國依然每年援助埃及15億美元,大部分用在軍事上面,包括武器裝備和其他設施。受惠國很自然的會更在意這些好處,而把真正重要的經濟問題拋到腦後。穆爾西被罷黜後,奧巴馬政府決定不把塞西領導的這場運動定性為政變,這樣一來就不需要取消對埃及的經濟幫助。

美陸軍現主力武裝直升機型:波音AH-64「阿帕奇」武裝直升機

圖片來源:中新網

由於埃及的人權和民主現狀遭到國際質疑,作為一項權宜之計,美國暫停為埃及提供一些關鍵的軍事設備。但美國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喚起埃及政府對民主和人權缺失的反省,反而讓他們對那些閃閃發光的金屬武器裝備有了更深的渴望。「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一個埃及人,就能看到他對美國暫停提供阿帕奇直升機的反應是很嚇人的。」一位經常到埃及旅行出差的美國官員告訴我。達娜是一位來自加利福尼亞州橙縣的共和黨議員,也是塞西的忠實支持者,她告訴我過去兩年里塞西經常在會議上提到對坦克額外零部件的需求。

「我們過去經常說,『可憐的美國人每年掏出15億美元卻一無所獲』,」一位歐洲的外交官告訴我,「阿聯酋和沙特在兩年之內給了埃及三百億美元,也是一無所得。」事實上,這些國家得到的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們希望得到中東地區的穩定,但他們給穩定所下的定義本來就是狹窄的:美國希望埃及和以色列和平相處,海灣國家希望遜尼派主導的國家和什葉派國家之間沒有衝突。而這些國家都希望埃及政府可以幫助他們打擊伊斯蘭極端組織。如果他們真的想看到埃及國內的政治與社會變革,他們就不會把大部分資金投入到埃及的軍隊建設上,投入到一個沒有任何政治、經濟、教育領域專家的保守機構上。

軍人出身的塞西對一切持保守態度,這一點不難理解,但長期的政治穩定亦需要當下的經濟與社會變革。那位外國商人告訴我:「如果其他國家依賴塞西來為埃及國內維穩,可是連給埃及的年輕人提供一份穩定的工作他都無法做到,那麼他帶來的穩定又到底是什麼呢?」

參考文獻

Peter, Hessler. Egypt』s failed revolution, Newyorker, January 2, 2017

今日主筆 張慧聰

註:本文首發於頭條號中東研究通訊,中東研究通訊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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