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四娘

風四娘喜歡在街上洗澡。

澡盆擺在大路中間,水裡冒著熱氣。風四娘躺在裡面,露出潔白的肩膀和胳膊。兩旁的土屋頂上趴著許多男人,他們直直地盯著風四娘,像狗一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往前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的腰間別著一把烏黑的鐮刀。他伸手去抽鐮刀,卻被一旁的絡腮鬍給按住了手臂。在這裡,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們不知道從風四娘手中的梅花針會什麼時候飛出來。

「下面洗澡的可是風四娘?」

風四娘朝說話的人看去,是一個老農打扮的人,他手裡拿著一桿旱煙。風四娘猛然一挺腰桿,大半個胸脯露出了水面。風四娘嫣然一笑,朝老農說道:「怎麼樣,好看嗎?」

老農吸了一口濃煙,問道:「三個月前你是不是踢死了二少爺的波斯貓?」

「哪個二少爺?」

「大通錢莊的二少爺。」

「那隻貓丑得要死,還老往我身上蹭。」

「二個月前,你是不是把二少爺的哈士奇給閹了?」

「哈士奇,什麼東西?」

「一隻狗,皮毛灰白。」

「哦,我以為是匹狼呢。」

「你為什麼要閹了它?」

「嗯……它耍流氓,騎在一匹母狗的身上。」 風四娘嘻嘻地笑起來。

老農點了點頭,吐了口濃煙,說道:「一個月前你是不是把二少爺的大宛寶馬賣給了馬販子?」

「我也不捨得賣了那匹馬,皮色好,腳力好,可惜可惜。」

「那你為什麼還賣了它?」

「因為當時我正缺錢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二少爺給你那麼多銀票、珠寶,你會沒錢?」

「你看到旁邊的馬車嗎,馬車上有一個大箱子。馬車是這城裡頂級木匠魯小班的手工。你知道魯小班的收費吧?」

「知道。」

「二少爺的銀票能買幾輛?」

「一輛。」

「你知道箱子里的裝著是什麼?」

「衣服。」

「出自那個衣鋪?」

「織女鋪。」

「那我還剩多少珠寶?」

「不多。」

「你知道箱子里還有什麼嗎?」

「虯髯客女鞋。」

「所以,我賣了大宛馬。」

「你賣了大宛,馬車就廢了。」老農搖了搖頭,一臉惋惜的神情。

「所以,我去找二少爺。」

「既然如此,三天前你為什麼把二少爺踢下床?」

風四娘輕輕攪動著澡水,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紅色的花瓣散在了漩渦的周圍。

「因為,那時我心情不好。」風四娘說。

「你心情不好,就可以踢我啊!」土屋後面傳來一聲怒吼,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他穿著綢子長袍,頭上扎著一塊方巾,手裡拿著玉扇。玉扇是他父親送給他的,一個業界前輩給他題了字:和氣生財。

「呀,二少爺,你怎麼也來啦?」風四娘假裝驚訝地叫道。

「哼哼哼。」二少爺憤怒地搖開了玉扇。扇柄下的吊墜甩了一甩。

「二少爺,把右手給我看看。」風四娘嘻嘻地笑著。

「哼,幹嘛?」二少爺本不想聽風四年的話的,卻不由自主地把扇子交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來。

夕陽正在二少爺的身後。

「你走近一點兒,我看不清楚。」風四娘朝二少爺招了招手。

「二少爺,小心有詐。」二少爺正想跳下土坯房,但老農模樣的人適時阻止了他。

「哼,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二少爺說。

「我只是想看看你手心是否發黑而已。」

「你你你竟然向我下毒了。」二少爺驚恐地叫道。風四娘使毒的功夫可是江湖一絕。「你你什麼時候下毒的,下了什麼毒?」二少爺幾乎要哭了。

「我只是聽別人說右手用多了,掌心就會發黑。」風四娘笑得幾乎要岔氣了。

「你你……」二少爺一下子就想到風四娘說的是什麼事情,他的臉紅成了一片,好像不小心咬下了一顆紅辣椒。

「二少爺,別跟那娘們廢話。」那老農模樣的人說道。

「毛平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風四娘收起了笑臉。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毛平之眯著雙眼,看著風四娘。

「你知道他在想什麼?」二少爺感到驚奇。

「二少爺,我問你,你跟他簽了合同了嗎?」

二少爺第一次見到風四娘這麼嚴峻的表情,有些害怕:「簽了。」

「你真的想我死嗎?」風四娘問道。

「怎麼會,我只只是一時氣不過。」二少爺手足無措,舌頭開始打結了。

「唉,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啊。」風四娘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什麼?他們說幫教我訓一下你啊。」二少爺說道。

「你想像中的教訓是怎麼樣的?」

「打你屁股幾下,或者什麼的。」二少爺用玉扇撓了撓頭。

「十二樓不會做這樣的無聊的事情。」

「那那會做什麼?」二少爺也感覺到有些不妙了,他跳下了土坯房,站在了風四娘的旁邊。

「殺人。」毛平之眯著的雙眼登時睜開了,但他的臉上竟然還帶著微笑。

「那那我不要僱傭你們了。」二少爺像是蔫掉了的草,聲音打顫不已。

「已經晚了,二少爺。」風四娘跳出了澡盆,她的裸體很美,特別是在夕陽下。土坯房頂發出一聲驚呼,是那個鐮刀少年發出的。

二少爺趕緊脫下了長袍,圍住了風四娘。

「二少爺,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風四娘提著長袍,遮掩著身體。

「在街口的大槐樹上有個布告。」二少爺撓了撓頭,「說是能幫人報仇,於是我就按照布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他們。」

風四娘說道:「想不到連十二樓都墮落了,也做出張貼小廣告這種不入流的事情來了。」

毛平之臉上微微一熱,往土牆上敲了敲煙壺,掉出許多燃燒未盡的煙絲來。「沒辦法,現在經濟不是很景氣,黑白兩道都受到影響,生意不好做。」

「十二樓可是百年老店啊。」風四娘說。

「所以,我們要捍衛百年傳統。」毛平之說道。

「所以,我必須得死?」風四娘說。

「你必須得死,十二樓金字招牌不能壞。」毛平之往煙壺裡填上了煙絲,用火摺子點燃了,他吸了一口濃煙,繼續說道:「七十年前,有一個人從十二樓手中逃了出來,前輩們用了五十年才重新奪回殺手組織榜第一名的名號。」

「我我不要你殺四娘。」二少爺喊道,「我我們的合同無效。」

「二少爺,你太天真了。」風四娘說道。

「二少爺,我來問你,如果風四娘沒有死,江湖人會怎麼說?」毛平之問道。

「怎麼怎麼說啊,就這樣說唄。」二少爺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三個月前他跟他父親楊老掌柜說,爹,我想去闖蕩江湖。楊老掌柜瞥了他一眼,說,想去就去唄,江湖就在家門外。後來,二少爺帶著波斯貓、牽著哈士奇、騎著大宛馬,出了家門,在一個市集上遇到了風四娘。風四娘戴著鳳冠、穿著大紅喜服,看見了二少爺,直接跳上了他的大宛馬。二少爺驚慌道,姑娘,你幹什麼啊。風四娘說,逃走啊。說著,一拍大宛馬的屁股,大宛馬就飛了起來。二少爺說,你你逃婚啊。風四娘嘻嘻地笑道,是啊,跟你私奔。二少爺說,我我不認識你啊。風四娘說,不認識就不可以私奔啊。晚上,他們來到了一座山,山裡樹多幽靜。老樹深處有一座古廟,很殘破,蒼苔滿階。他們在廟裡燒起了火堆,二少爺看見風四娘的臉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二少爺說,姑娘,你真好看。風四娘說,放屁,有沒有吃的,肚子餓了。二少爺一愣,說,我有錢,可以去買。風四娘說,這荒山野嶺的錢有屁用。說完,她出去了。過了不久,風四娘提著一隻野兔回來了。野兔是灰色的,捉回來時,它的眼珠子還在動著。風四娘掏出隨身帶著的小刀,一刀把野兔給剜了。小刀很精緻,刀柄上鑲著五顏六色的小寶石,寶石中間鑲著一個貓眼一般的祖母綠。

「江湖上會傳十二樓獵殺不力,業務不行,你知道唯一從十二樓手中逃出來的人是怎麼回事嗎?」毛平之問道。

二少爺說:「怎麼回事?」

「也是應客戶要求,取消了獵殺,但江湖上卻無視這個,怪我們十二樓業務能力不行。」毛平之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所以,十二樓從此立下了規矩,一旦簽了合同,必須有人要死。取消合同可以,但僱主必須要死。」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風四娘對二少爺說。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你們江湖人怎麼一點也不講道理呢,生意不在人情在。」二少爺差點哭了。

「二少爺,講道理的是生意人,江湖人是不講道理的。」毛平之吸了一口煙,「所以,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自己看著辦吧。」

二少爺立在地上,手足無措,他既不想風四娘死,更不想自己死。他看過死貓死豬甚至是死人,它們都非常丑,丑得要死。

風四娘沖著土坯房的鐮刀少年喊道:「喂,小哥,你叫什麼名字啊?」

那鐮刀少年臉微微一紅,朝毛平之望去,毛平之閉上了眼睛,似乎不管他。鐮刀少年答道:「我我叫鐮刀。」

風四娘掀開了長袍,露出白玉般的胸脯,胸脯像山一樣挺立著,傲美如花。風四娘嫣然笑道:「好看嗎?」

「好看。」鐮刀靦腆地笑了笑。

「你為什麼加入十二樓?」風四娘問。

「掙錢娶老婆。」鐮刀變得很不好意思。

風四娘問:「你看我怎麼樣,漂亮嗎?「

「漂亮。」

「你救我出去,我給你當老婆,怎麼樣?」

「不不行,救不出去。」鐮刀的臉憋得通紅的,像猴屁股。

「你殺了他就可以了。」風四娘指著毛平之。

「不不行,殺殺人是不好的。」鐮刀說道。

「那你為什麼還加入十二樓?」

「毛大爺跟跟跟我說,只只只要圍住人就可以了,不不不……。」

「鐮刀!」毛平之喝了一聲,鐮刀趕緊閉了嘴。毛平之說:「風四娘,現在你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納命來。」毛平之跳下了土坯房,在夕陽下,他的身影像只鴿子。他手腕一抖,旱煙桿直指風四娘的眉心。毛平之來勢凌厲,風四娘見了心中不禁一凜。江湖人稱毛平之為索命煙鬼不是沒有道理的。眼見煙桿就要攻到眉心了,風四娘突然大喊一聲:「等等。」

毛平之一愣,停止了攻勢,問道:「什麼事?」

風四娘凄凄一笑,道:「反正我是活不了了,能讓我穿件衣裳嗎?」

毛平之原本以為有什麼重大事情,不料卻是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由怒火攻心:「等你死了之後,我會燒給你的。」說完,攻勢更加凌厲急迫。風四娘往後跳了一步,毛平之的煙桿如影隨形。突然,旁邊掠過一道身影來,緊接著便是短兵相接的聲音。毛平之的煙桿敲在了鐮刀的刃上,鐮刀虎口一震,不由倒退了幾步。毛平之見鐮刀上來阻截,不由勃然大怒:「鐮刀,你幹什麼?」

鐮刀在呼呼地喘著粗氣,說:「毛大爺,反正她她這位姑娘也是要死的了,你你你就讓她穿好衣裳上路吧。」

「笨蛋,你知道江湖人叫她什麼啊?」

「什麼?」

「小狸貓,誰知道她能做出什麼事情來?」毛平之憤憤地說。

「嘿嘿,你還怕我逃跑啊。這四周都是你的人,我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啊。」風四娘冷笑道。

毛平之環顧一周,原來埋伏好的人已經全部站在了牆上了,團團地把風四娘圍在了惡人街的中央。毛平之料風四娘再怎麼有本事,也插翅難飛了。於是,惱怒地朝風四娘揮了揮手,算是通融了。

風四娘叫了一聲二少爺,二少爺站在旁邊一無所措。家裡的保鏢雖然教過他幾招武功,但完全派不上用場,只是個花架子。

「嗯。」二少爺回過神來,應了一聲。他的臉上有了淚痕。

「你跟我過來。」風四娘說完,便牽著二少爺走進了車廂。鐮刀轉過頭去,看著遠處的夕陽,他看見一隻大鳥飛過。

毛平之鼻子里「哼」了一聲,他感覺喉嚨有些癢,便填了煙絲,抽起煙來。剛抽了幾口,突然聽到了車廂里傳來二少爺的惶恐地聲音,你想幹什麼?緊接著,車廂里又是一陣混亂的的聲音。車廂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二少爺飛了出來,跌在地上。他顧不得叫疼,便爬起來,直衝車廂,沒有料到,門卻似被什麼拉著似的,砰地一聲,又關上了。二少爺趴在車廂里,捶打著門,聲淚俱下地叫道:「四娘,四娘,不要啊。」

毛平之見情況生變,趕緊向站在屋頂的人招了招手,眾人跳下了來,團團地圍住了馬車。毛平之向一個人甩了甩眼神,那人便提起了柳葉刀,貓著步子走近了車廂。他扳了扳二少爺的肩膀,二少爺流著淚閃開了。

「二少爺,發生什麼事情了?」毛平之問道。

「四娘她她她……自自殺了。」二少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鐮刀一聽,臉色大變,立馬掠過來,推開了那人,舉起鐮刀,一刀劈開了車門。鐮刀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毛平之見鐮刀表情異常,連忙奔跑過去,往車廂里一看,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箱子。毛平之跳進了車廂里,踢開了箱子,裡面裝著都是女人的衣裙和鞋子。他氣急敗壞地翻了翻衣裙,可哪裡還有風四娘的影子。毛平之一陣眩暈,喉嚨一甜,嘴巴里噴出幾口血來。他臉上老淚已經縱橫,嘴裡喃喃道:「十二樓亡了,十二樓沒了。」他搖搖晃晃走下車廂,旁邊的絡腮鬍眼尖,趕緊走過去扶住了他。

「十二樓百年金字招牌要倒了。」毛平之嗚咽著。

「還沒有倒呢。」絡腮鬍說。

毛平之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來,上面鐫刻著小篆「十二樓」三字。

「老李啊,這十二樓令牌就交給你了,你就是下一任樓主,要光復十二樓啊。」毛平之說。

老李眼中落下一顆眼淚來,把令牌塞了回去,說:「老毛啊,你欠我的工資我就不要了,我家裡還有老婆要養呢,江湖這飯不好吃啊,你的心意我就心領了。」毛平之喉嚨里又咕嚕咕嚕地噴出了幾口血,鼻子也只剩下出氣的份兒了,不一會兒,便氣絕身亡了。

老李丟掉了手中了柳葉刀,把毛平之的屍體輕放在地上,站起來抹了抹眼淚,走了。其他人見了,也如驚鳥一般地散了。街上只剩下二少爺和鐮刀兩人了。鐮刀把鐮刀往腰上一別,走到屍體旁,掏出了毛平之懷中的令牌,裝進了口袋裡。他抱起了毛平之的屍體,黯然地走了。很快,他們便消失在夕陽中了。

二少爺見鐮刀走了,大喜過望,他趕緊敲了敲廂低的木板。二少爺說:「四娘,快點出來,他們走了。」原來,風四娘在車廂是特別定製的,車廂底下還有一個能容納一個人的小夾層。二少爺叫了幾聲,卻不見回應。他跳上了車廂,拍了拍木板,傳來只是空蕩蕩的聲音。二少爺有些慌了,掀開木板,風四娘早就不見了蹤影。夾層里落下了一塊白色的手絹,上面有幾個簡單的字,二少爺拾過來一看,原來是風四娘拜託二少爺照顧好她的衣裳和鞋子。二少爺發了一回愣,夕陽下去了,他才回過神來。他走到街口的大槐樹邊,把馬牽到了車廂邊。馬是一匹棕色的本地馬,二少爺花了五十兩銀子在一個馬販子手中買來的,樣貌雖然不俊,但腳力總算不錯。

二少爺把車廂套在棕馬身後,爬上馬車,卻車廂里沒有馬鞭,他不得不又爬下去,走到一棵光禿禿的樹旁,扯下一條枝條來,充當馬鞭了。二少爺爬上了馬車,揮了一下枝條,馬受到了驚嚇,嘶叫了一聲,就邁開了步子,慢慢地拖著魯班車廂走了。豪華的車廂配駑馬,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加滑稽的事情。

二少爺不由失聲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眼睛裡一陣酸澀,滾下幾顆淚來。

她喝過最烈的酒、吃過最辣的菜、騎過最快的馬、穿過最艷的衣服、爬過最峻的山、歷過最凶的險、走過最長的路,現在她躺在洗澡桶里。恰到好處的水溫可以驅除她身體里的疲憊,花瓣的香氣令她心曠神怡。她撫摸著自己,她的皮膚還是那麼好,柔嫩得像水一樣。她的胸脯還是那麼挺立,始終像一對孤傲的白鴿。時間好像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如果右腳跟上的水泡也算是痕迹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她喜歡這裡,牆上掛著字畫,典雅。門窗也是新漆的,她可以嗅到空氣中的新鮮的桐油味。窗戶紙是鼎鼎有名的蔡倫紙,潔白的像羽毛一樣。更重要的是,在這裡她不用提防敵人,她可以不帶梅花針進木桶。梅花針雖然是玄鐵鑄的,防火防潮,但每次她從澡盆里出來,總感覺梅花針少了一點點。她閉著眼睛,把雙手掛在桶上,享受著久違的舒適。

她幾乎要睡著了,好像有幾個人悄悄地推門進來,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扛起了木桶,一陣飛奔,步履很平整,一點顛簸也沒有,感覺像是乘著風飛在了雲端。這是多年以來她做得第一個甜美的夢,她嘿嘿地笑了幾聲。那木桶好像受到了驚嚇,停止了飛翔。她忽然有些慌張,害怕她的笑聲驚嚇了木桶,她趕緊止住了笑聲,木桶似乎在觀望,見她沒有反應,又是一陣飛奔。飛了一陣,木桶落了地,那幾個人迅疾閃開出去。她張開了眼睛,看到了遠處的山,看見了漫天的星星,看見了紅紅的天空。她張望了四周,發現五丈之外,許多人舉著火把把她團團地圍住。

她嘿嘿地笑了起來:「啊呀,好久沒有做這麼美的夢啦。」

「風四娘,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一個憤怒的聲音穿透而來。風四娘望了過去,眾人中間有一個人坐在輪椅上。他年紀五十上下,臉上有一道長疤痕。

「呀,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當家啊。」

「哼哼哼,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呢?」

「怎麼能呢,我們是老熟人啦。」風四娘擺了擺手,像是在責怪著大當家。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一對雙峰浮出了水面。人群中發出一聲躁動,風四娘笑著問大當家:「好看嗎,大當家?」

「哼,一點也不好看。」大當家道,「今天,不管你使出什麼伎倆,也難逃一死。」

「唉,這十年來,有太多人想我死啊。」風四娘皺起了眉頭,哀嘆了一聲。

「我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我跟你有仇,不共戴天!」

「哦,是什麼仇,我怎麼不記得?」

「三個月前,你騙了我十匹駿馬。」

「呀,怎麼能說是騙,明明是你送給我的,當時我還推辭來著。」

「兩個月前,你偷了我百兩黃金!」

「怎麼說死偷呢,明明是你玩牌九輸給我的,有很多人可以作證的哦。」

「我我……反正,現在掙錢可不容易!」

「喲,無本生意也埋怨,黑道啊,黑道啊,真是墮落了。」風四娘搖了搖頭。

「哼,這亂世的,強盜行競爭壓力大。」

「嘿嘿。」風四娘冷笑一聲。

「一個月前,你偷去了我珍藏字畫珠寶。我我……」

「哈哈,你還認得字啊,我跟你講,你那幅王羲之是贗品。」

「不可能!老李我熟悉,他他不可能騙我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送給別人也沒有人要。」風四娘叉開五指,仔細地端詳著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道。

「更更可恨地是,一個星期前你把我踢下床,摔斷我的腿。」大當家恨恨地吼道,他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那不能怪我,誰叫你那天晚上無禮在先。」

「什麼無禮,我們都拜堂了,夫妻自然是要行房的。」

「我不管,反正你無禮,不然我不會踢你的。」風四娘想了想,繼續說:「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江湖人都是這樣說我的。」

「哼,你不仁休怪我不義,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眾人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火光更是衝天。空氣被火把烤得熱騰騰的,風四娘嗅到頭髮燃燒的焦味。

「大當家,強盜打家劫舍不傷人性命,這是江湖規矩。自己動手,可是要被江湖人笑掉大牙的。」風四娘說道。

「嘿嘿,誰說我會壞了江湖規矩,自己不動手就不能殺死你?」大當家說完,招了招手。後面的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他穿著蓑衣,逮著斗笠,黑巾蒙面。風四娘一見,心底不由一顫。那人站了出來,目光凌厲地盯著風四娘。大當家得意地說道:「我可是有準備的,請來了專家。」

「自從十二樓銷聲匿跡之後,迅速佔領殺手組織榜第一位的蓑衣樓,大當家,不得了啊,竟然被你請到這等組織人物。看來我今天是難逃一死了。」風四娘悵嘆一口氣,說:「大當家,可花了不少銀子吧?」

「不多不多,一般一般。」大當家想起了他山寨里的那些銀兩就覺得心疼,現在收成不好,商家都不抄近路,路途再遙遠也走官道。

「蓑衣樓主荊無命可是大刺客荊軻的後代,故刺殺的對象不是高官就是豪富,沒有想到高貴的蓑衣樓也如此墮落了。」

「亂世紛爭,蓑衣樓幾十張嘴巴吃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蓑衣人道。

「確實不容易啊,這請舉火把的、抬木桶的可花了不少錢吧?」

蓑衣人扭過頭去,沒有答話。

「看來我風四娘也有富貴命啊,送終是江湖大名鼎鼎的蓑衣樓,不錯不錯。」

蓑衣人說:「好說,好說,江湖風雲人物風四娘來頭也不小。」

風四娘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江湖人來頭再大,也是身不由己的命。」

蓑衣人說:「十年前,可是風姑娘以一己之力毀了傳奇殺手組織十二樓?」

風四娘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還相信這種江湖傳言啊。」

「十年之間,風姑娘踢死了十九隻貓、閹了十條狗、賣了九匹寶馬,踢了五個人,如果算上大當家的話,已經踢傷了六個人。秋水山莊的大少爺和名劍山莊的三少爺傷了手,一個月不能舞劍。星宿派十一少俠和黑木崖四爺傷了腰,卧床兩月。而綠林界大當家傷了腳,多日不能行走。」

「呀,我有這麼厲害嗎?」風四娘假裝驚訝地說道。

「所以,你是江湖中最大的禍害。」蓑衣人說道。

「人神共憤啊,人神共憤啊,還有理由讓你活下去呢?」大當家摸了摸臉上的疤痕。

「蓑衣樓可是向來只刺殺貪官污吏豪強富賈的,荊樓主刺殺我,也不怕壞了蓑衣樓的規矩。」

蓑衣人稍稍一愣,說道:「看來姑娘已經認出在下了。不過,我是為了江湖除害,不算壞了蓑衣樓的規矩。」

「嘿嘿,好一個江湖除害啊。」風四娘冷笑一聲,問大當家道:「你知道被我踢傷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是誰?」大當家問道。

「蓑衣樓主荊無命。」

「哼!」

「你知道荊樓主傷在哪裡?」

「那裡?」大當家問道。

「女賊,納命來。」荊無命衣袖中滑出一把匕首來,如燕子點水般直刺向風四娘。這招圖窮匕見,荊無命練得極熟,造詣極高,江湖上少有人能避開的。荊無命去勢甚疾,頃刻之間奔到風四娘的面前。眼見匕首就要刺向風四娘的脖子,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把黑色的鐮刀飛了過來,擋住了荊無命的刀尖。兩物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音。荊無命一個後空翻,翻出了幾丈遠。眾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緊接著是排山倒海的鼓掌聲。

荊無命大喝一聲:「是誰?」

鐮刀如有眼睛一般,飛向了外圍。眾人見了,趕緊閃開空間,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人慢慢地走來。那人穿著麻布衣,臉黑黝黝的,幾乎令人看不出年齡來。鐮刀轉速飛快,而那人卻一抬手輕而易舉地接住,然後別在了腰間。荊無命和大當家見了,臉色皆大變,口中驚呼:「死神鐮刀!」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風四娘。風四娘被他盯著有些害怕,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陰鬱的人。風四娘知道他,他是兩年前突然竄紅江湖的,兵器譜前十名的高手被他挑落不少。他武功詭異無比,看似毫無套路,但卻實用,一刀能殺死人絕不用第二刀。

他走到大當家面前,指著風四娘說:「你想取風四娘的命?」

「她跟我們有仇。」大當家咽了咽口水說。

「她的命是我的。」 他盯著荊無命,問道:「你是殺手組織第一樓蓑衣樓的樓主荊無命?」

「正是。」荊無命說。

「從今晚起,我十二樓便是殺手第一樓。」

風四娘驚呼一聲:「鐮刀,是你?」

「沒錯,是我。」那人依然緊緊地盯住荊無命。

「你怎麼變成……」風四娘話還未說完,荊無命發出一陣狂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鐮刀看著他,直到荊無命停止了笑,才說:「我知道你笑什麼。」

「你知道我笑什麼?」荊又笑了,他捂住了肚子。

「軒轅劍和你相比誰武功高一些?」鐮刀問。

「他排在兵器譜第五。」

「昨晚,他在我手下走了五十招。」

「你你開玩笑啊吧?」荊無命又想笑,可這次他卻沒有力氣再笑出聲來了。他發現鐮刀並不像是開玩笑,他的後背上不禁滲出汗水來。一把匕首暗暗地滑在了手中,荊無命手腕一抖,匕首如脫弦之箭,直飛鐮刀眉心。荊無命冷笑一聲,他們近在咫尺,就算是鐮刀有通天的本事,也躲不過這灌注了他全身氣力的匕首!

荊無命只見眼前掠過一道光,他脖子處突然一涼,好像抵著什麼東西了。他眼睛斜睨過去,一把如彎月般的鐮刀正架在他的脖子處。

鐮刀說:「今晚,十二樓重奪第一。」

荊無命雙腳一軟,跪了下來,哭道:「好漢,饒命啊,我我我本是一秀才,世道好誰願意當殺手啊?」

鐮刀搖了搖頭,收回了鐮刀,黯然地說:「你走吧。」

荊無命連滾帶爬地跑走了,他帶來的那群人也慌慌張張地跟著跑了。大當家一看,周圍的人剩下不到最初的一半,心中也慌了,喊道:「兄弟們,收工了,我們不殺人了,回去當強盜。」不一會兒,大當家和他的兄弟們也消失地無影無蹤了。空曠的野外上只剩下了風四娘與鐮刀兩個。風四娘看見遠處有黑黑的樹林。風吹過樹林,嘩啦啦的聲音像流水。

鐮刀說:「你知道我這十年在想什麼嗎?」

風四娘說:「鐮刀,我……」

鐮刀說:「我用三年才能劈到蒼蠅,再用三年勉強劈到蚊子,兩年前我才能隨心所欲地在黑暗中劈死蚊子。一隻蚊子,我只能砍七七四十九刀。我聽說唐朝大俠客虯髯客能劈清風明月,但我不能等到那個時候,這十年來,我每一天都想殺了你。」

風四娘說:「你要為毛平之、十二樓報仇?」

鐮刀說:「不,我恨你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成為十二樓樓主。」

風四娘說:「那不公平,是你自己選擇了當十二樓樓主的,怨不得我。」

鐮刀說:「五年前我還對你恨之入骨,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為重振十二樓聲威而殺你。二少爺的合同還在,十二樓的傳統不能壞。「

桶里的水已經冷了,風吹過來,風四娘感覺有些冷。

「我對不起二少爺。」風四娘黯然地說。她知道二少爺這十年來的所作所為,二少爺從駕著一輛馬車,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二少爺的行走的路線與她的路線與她驚人一致,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二少爺正循著她的路線在找她。

「我只希望死之前能見見二少爺。」風四娘頭靠在桶沿上,天上的星星很明亮。十年前,江湖人稱她為小狸貓,現在稱她為女魔頭風四娘。雖然她的皮膚還光滑,乳房還挺拔,但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了。

「他快要到了。」鐮刀說,「我跟他說,今晚你會在這兒。他是我的僱主。」

風四娘隱隱聽見了低沉的馬蹄聲和車輪轉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就看見了一輛馬車慢慢地駛了過來。在星光之下,她看見了那車廂,竟然如十年前相差無幾,顏色並未舊。只是一匹老馬拉著這奢華的車廂,顯得頗為滑稽。馬車停下來了,風四娘就聽見一陣焦灼的聲音:「前面洗澡的可是風四娘?」

「正是她,二少爺。」鐮刀說道。

風四娘見到二少爺不由吃了一驚,他穿著麻布衣,鬍子拉渣,完全沒有十年前儀錶堂堂、玉樹臨風的風範。

風四娘說:「是我。」

二少爺跳下馬車來,走近了幾步,見了風四娘,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你,四娘。我終於找到你了。」

風四娘說:「嗯。」

「四娘,你等等啊。」 二少爺抹了抹眼淚,爬上了車廂。

風四娘說:「二少爺,你幹什麼?」

「你叫我保管的,我我都好好的……」二少爺抱著滿懷的衣服跳下了馬車,繼續說:「我都好好保管著,四娘,你看看。」他把衣服抱到了風四娘的前面。

風四娘伸手摸著這衣服,還是柔滑如水,輕如蟬翼。她嚴重不禁一酸:「你怎麼這麼傻呢,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

二少爺嘿嘿一笑:「我爹跟我說,生意人要講信譽。」

鐮刀說:「二少爺,你還記得我嗎?」

二少爺這才旁邊還有一個人,茫然盯著鐮刀,問:「你你是誰?」

鐮刀說:「我是鐮刀。」

二少爺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驚恐地說:「你怎麼在這裡?」

鐮刀說:「我來履行我們的合約的。」

二少爺說:「十二樓不是沒有了嗎?」

風四娘說:「他是來重震十二樓的聲威的。」

鐮刀說:「所以風四娘必須得死。」

二少爺說:「不行,四娘不能死。」

鐮刀說:「哦,為什麼?」

二少爺說:「她她還有心愿未了。」

鐮刀說:「哦,什麼心愿?」

風四娘說:「我沒有什麼心愿,我什麼心愿都沒有。」

二少爺說:「四娘,你還沒有找到十二郎呢。」

風四娘說:「他早就死了。」

十二郎的臉漸漸地浮現在風四娘的腦海中。她想起了二十年的事,那時候她才十六歲。

「心愿未了,也只能等下輩子了。」鐮刀舉起了鐮刀,鐮刀的刃白色的。

二少爺喊道:「鐮刀,你幹什麼?「

風四娘說:「等等,這次我不會跑了,我想穿著衣服死。」

鐮刀的喉嚨動了動,終於慢慢地放下了鐮刀。

風四娘說:「二少爺,你過來」

二少爺走近前去,風四娘翻翻他手中抱著的衣裳,沒有找到她想要的衣服。風四娘說:「二少爺,我還有一件赤紅的衣服,胸前綉著牡丹花的。」

「在箱子里呢。」

「還有一雙繡花鞋。」

「我去給你拿出來。」二少爺跑了過去,進了馬車,不一會兒就抱著衣裳和繡花鞋出來了。風四娘從桶里跨出來,她的身體白的像月光。二少爺頓時愣神了,風四娘拿過衣裳,往自己身上套。她穿好了衣服和鞋子,整個人亮汪汪的。

「四娘,你真好看。」二少爺說。

風四娘眼光落在了鐮刀的身上,問:「好看嗎?」

「好看。」鐮刀的喉結動了動。

「你是為什麼什麼加入十二樓的。」

鐮刀想起了十年前,他沒有回答。

「二少爺,我踢死你一隻波斯貓、閹了你的哈士奇、賣了你的大宛馬,還把你踢下床。」風四娘說。

二少爺一陣傷感:「都過去了好多年了。」

鐮刀說:「哼。」

「二少爺,箱子里是不是還有一頂鳳冠?」

「我就去給你拿。」二少爺跑過去,很快,就把鳳冠給抬出來了。鳳冠很美,頂上鑲著一顆大珍珠,簪花也如夜來香一般在開放。

二少爺感嘆了一聲:「四娘,你真美。」

鐮刀別過頭去,「哼」了一聲。

風四娘凄凄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直在想,找到十二郎,我就嫁給了他。」

二少爺輕輕地應了句:「嗯。」

鐮刀別過頭來,盯著風四娘。他的手漸漸地移到了腰間,握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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