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開端之開端」|鄧曉芒
其實在馬克思眼裡,黑格爾哲學並不神秘,它就是黑格爾本人作為一個時代的哲學家,在考察了人類歷史和精神的發展之後,根據自己的人生閱歷和生活經驗而建立起來的一種抽象化的世界觀。所以《邏輯學》的「決心」其實就是他那個時代的決心,表明到了黑格爾的時代,人類已經開始關心更高的純粹哲學問題,試圖以全新的方式從頭考察古希臘以來無數哲學家以不純粹的方式考察過的存在問題,並據此以往的一切價值進行重估。而黑格爾自己的心路歷程只不過是代表了這一時代的需要而已,他以他自己的哲學敏感性而高踞於時代的峰巔。於是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他猜中了上帝創造世界的秘密,從而把他個人的發現和意識經歷當成了客觀精神本身的永恆結構模式了。
這就是黑格爾那種「哲學王」的自大,他自以為全部絕對真理都已經正好被他所發現,已經被裝進他的口袋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宣示出來、普及開來。而當馬克思指出黑格爾的哲學的秘密其實就在他的「意識的經驗科學」中,這個秘密的魔法就被解除了。顯然,既然是意識的「經驗」,那就具有偶然性,即恰好是黑格爾這個人的經驗,它與其他人的經驗很可能是不同的。當然也有一般規律,但你就不可能那麼驕傲,以為一切都得按照你所經驗的那樣發展。黑格爾,是哲學家,也是一個人,他的哲學,包括他的《邏輯學》,不可能像他所宣稱的那樣,是上帝創造世界的計劃,而只能是一個普通人所發現的世界法則,這些法則必然帶有經驗的性質,因而不能完全擺脫主現偶然性和歷史局限性。只有從這種眼光來看待黑格爾的哲學,我們才能夠不受他的那種形而上學裝飾的迷惑,而又從中拯救出它的合理內核。於是,我們就有必要來探討一下,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本身是從哪裡開端的。現代的黑格爾研究者們大都對《精神現象學》懷有比對《邏輯學》更為濃厚的興趣,其原因,我想多半是由於前者更具有現實感和時代氣息,更少矯揉造作。的確,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一開始就自覺地立足於時代的精神氛圍之中,特別是他的長篇序言中,他從時代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和已經形成的基礎出發,批判了當時的種種偏見和陳舊觀念,闡明了新的世界觀和歷史觀的基本原理。他認為,近代笛卡爾以來對科學知識的追求發展到他的時代,已經完成了對新思想進行研究和闡發的必要教養;但在這個教養的基礎上,真正偉大的工作還有待於人們去做。由此而生髮出黑格爾對當今時代的一種「捨我其誰」的歷史使命感和堅定的自信心。他認為當時的社會思潮有兩個明顯的誤區,一個是自理性派哲學直到康德以來的形式思維的誤區,就是撇開人類現實經驗而熱衷於抽象邏輯上的推理來決定現實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問題;另一個是訴之於非理性的靈感、激情和神秘體驗來把握絕對真理,它是對前一方面的反撥,要求思想要有豐富的具體內容,這本身是有意義的。但由於這種傾向有意逃避艱苦的科學工作,迴避概念的必然性,企圖一步登天,也難免陷於空疏和玄想。如當時盛行的以謝林為代表的德國浪漫派就是如此。謝林和黑格爾是大學時期的同學和好朋友,他們一起為法國革命栽種過「自由樹」,後來又一起辦過學術雜誌,但謝林比黑格爾出名更早,是當時有名的神童,少年大學生,23歲就當上了耶拿大學教授,有一大批浪漫主義的作家和美學家做他的追隨者,將他視為精神領袖。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發現無異於宣布與謝林斷交。黑格爾自信對時代精神的發展前景比謝林看得更遠,他預感到他的思想將開闢一個嶄新的時代,下面這段話最典型地體現了他當時的這種感受:「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新時期的降生和過渡的時代。人的精神已經跟他舊日的生活與觀念世界決裂,正使舊日的一切葬入於過去而著手進行他的自我改造。事實上,精神從來沒有停止不動,它永遠是在前進運動著。但是,猶如在母親長期懷胎之後,第一次呼吸才把過去僅僅是逐漸增長的那種漸變性打斷——一個質的飛躍——從而生出一個小孩來那樣,成長著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靜悄悄地向著它新的形態發展,一塊一塊地拆除了它舊有的世界結構,只有通過個別的徵象才預示著舊世界行將倒塌。現存世界裡充滿了那種粗率和無聊,以及對某種求知的東西的那種模模糊糊若有所感,現在都預示著什麼別的東西正在到來。可是這種逐漸的、並未改變整個面貌的頹毀敗壞,突然為日出所中斷,升起的太陽就如同閃電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形相。」這段話表達了黑格爾對於他的時代所具有的那種「巨大的歷史感」(恩格斯語)。他不是把自己的體系看做自己個人靈感的爆發,而是看做社會歷史發展到他這個階段上的必然產物。他把自己的思考緊貼著現實的、活生生的時代潮流,雖然這個潮流的跡象還不太明顯,還在奮力突圍,但這正好增強著他的歷史使命感,激發他去進行開拓性的創造,為時代精神開路。這個時代精神,用他的一句概括性的話來說就是:「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於: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達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達為主體。」實體和主體的同一是當時時代的集中話題。實體是指社會歷史的既成現實,現存的一切必然規範;主體是指在現實生活中開拓和衝撞著的人的自由精神。兩者的關係就是自由和必然的關係,這個問題刺激著思想家們左衝右突,努力尋求一種適當的解決方式和表達方式。自由主體的確立當然可以通過強調人的自發性和創造性來加以促進,但如果沒有深厚的歷史積澱,沒有理性對歷史規律和本質的把握,這種自發創造只是個人脆弱的靈魂,只是個別天才的一種怪癖,而不能成為民族和人類精神的一種真正普遍的嶄新原則。所以,主體必須從實體中汲取力量,或不如說,使自己成為實體性的力量,使自己能夠創造歷史,而不只是個人的才情和性格,那隻能被當作可以忽略不計的餘數而淹沒。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掌握科學的方法,掌握概念和邏輯的必然性,並以此來對整個人類精神現象的歷史進程進行深入的、艱苦和科學研究,在此基礎上去體會歷史在當前所提出的任務。但這種邏輯和科學與以往的形式邏輯的形式推理又是完全不同的,它要求時時接觸現實,關注現實的政治、經濟、社會、家庭、科學、文化、宗教、文學、藝術和哲學思想等等的運動發展,從這些豐富的歷史內容中去尋求規律,去把握客觀現實中所隱含著的「概念」。事實上,正是現實生活的運動和歷史進程,被他視為他自己的科學研究的源頭活水,成為了他時時返回去尋求靈感和理清思路的家園。
可見,《精神現象學》雖然只不過是「意識的經驗科學」,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做僅僅只是哲學家黑格爾個人頭腦里的精神歷程,是他的心理發育過程,但它與整個人類精神發展的歷史有一種平行性。恩格斯曾把黑格爾的這種精神發育史與人類思維發展史的關係比作「胚胎學和古生物學」的關係。我們知道,人類胚胎的發育以濃縮的形式再現了整個生命起源所經歷過的各個原始形態,從單細胞到多細胞,開始像魚類,後來像爬蟲,再就是哺乳動物,猴子,最後才把尾巴去掉成了嬰兒。我們今天每個人實際上都在重複這一過程,我們的教育也是這樣,人類幾百萬年所獲得的經驗,在今天濃縮為一個兒童幾年之間就必須掌握的基本知識。所以,哪怕黑格爾是以他自己個人的心理發展為模型和線索,這種發展在他看來也是人類精神發展的縮寫,具有不可更改、不可顛倒錯亂的邏輯結構和層次等級。現實的人的心理發展當然也有偏差,正如胚胎髮育有時也會出現畸形一樣,但正常的發育必然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如果你跳過了一個台階,回頭你還還得補上,否則就有問題。黑格爾自認為是正常的精神發育過程的代表,是因為他比其他人都更系統地考察了人類思想史和哲學史,而且自覺地把歷史看做有一種發育的階段性和邏輯必然性。他深入研究了這種歷史中的邏輯,同時以這種邏輯為指導,反思了他自己的意識和自我意識的發展層次,理順了其中的邏輯關係。這樣,他自己的「意識的經驗」就成為了一門「科學」,即具有普遍意義的思維規律,而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靈感和個性的體現了。黑格爾自己身體力行地表現了實體如何形成自由創造的主體,而主體又是如何從實體中汲取創造的力量、使自己擴展為新的實體的。因此,如果我們想要追溯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開端之開端」,我們就必須會追尋到哲學以外的歷史現實之中。真正的開端並不是由哲學所設定的,而是由歷史所達到的階段性所決定的。黑格爾說:「我想從概念里產生出科學來並以科學特有的原素來陳述科學的這一試圖,或許能夠由於事情的內在真理性而替自己開闢出道路來。我們應該確信,真理具有在時間到來或成熟以後自己湧現出來的本性,而且它只在時間到來之後才會出現,所以它的出現決不會為時過早,也決不會遇到尚未成熟的讀者。」可見,《精神現象學》和整個哲學的開端並不是黑格爾任意擬定的,而是「真理」在這個時間點上的自我湧現,黑格爾本人只不過是描述了歷史的這一進程而已,而實際上,開端已經自行開端了。從這裡,如果黑格爾繼續往前追溯,他本來可以達到歷史唯物主義和現代解釋學的出發點,即從社會歷史和文化傳統中去尋求思想和精神生活的感性現實來源,而把上帝的預設僅僅當作基於這種感性生活之上的一種意識形態來考察。
但黑格爾的做法完全是反過來的。他在最初寫作《精神現象學》時,本來是想把這本書當作他的哲學體系的「第一部分」,即把他的全部哲學分為四個部分:精神現象學、邏輯學、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在這本書初版的封面上還印有「科學的體系,第一部,精神現象學」的字樣。但後來出版的《精神現象學》封面卻去掉了這個「第一部」,而1817年出版的《哲學全書》中也沒有把「精神現象學」作為第一部分,而只是以大大壓縮的方式用「精神現象學」為題,放在《哲學全書》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學》中作為「主觀精神」一章中的一節。這樣,整個《哲學全書》就只剩下了三部分:《邏輯學》、《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實際上,原來的《精神現象學》在他看來已降格為全部哲學體系的一個「導言」或「入門」,不配作為整個哲學體系的正式組成部分;而要進入哲學體系,也只能以純粹化了的形式被納入到《精神哲學》中充當一個環節,這時由於有《邏輯學》在先,「精神現象學」已經有了「上帝」的保證而解除了自己的「原罪」,滌除了它的那些經驗性的和感性的雜質,就變成乾乾淨淨的邏輯範疇了。這樣一來,《邏輯學》就成了天上掉下來的神的啟示,而《精神現象學》,本來應該是由現實社會歷史所形成起來的一門「意識的經驗科學」,卻被理解為以《邏輯學》的事先理解為前提對經驗世界的一種「拯救」了。於是,黑格爾哲學的真正開端,即時代和歷史的發展需求,就被掩蓋起來了,整個體系就成了一個封閉的體系,而失去了它的源頭活水。當然,黑格爾並沒有完全忘記他的這個隱秘的思想來源,而是處處以暗示的方式在援引他的時代感悟和歷史感,以此形成他仍然鋒利的批判鋒芒。但恩格斯所謂的「體系和方法的矛盾」也就此形成了。我們今天讀黑格爾,就要特別注意他的「保守的體系」中拯救出他的「批判的、革命的方法」來,這種拯救與黑格爾對思想的「原罪」的拯救完全相反,不是要用概念拯救感性經驗,而是要用自己活生生的時代感悟和生命體驗來拯救黑格爾的抽象概念,拯救其中所包含的深刻思想,使它們在新的歷史時代中煥發出新的光輝。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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