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槍
(一)
老九有個好徒弟。
每當那少年惹了老九不高興,便跪在家門口。
「師父,我錯了。」
「滾!」
少年只是磕頭,像一隻髒兮兮的小狗。
街坊鄰居看不過眼,扯了嗓子罵:「老九!你他娘的作個什麼勁兒?!」
老九放下水煙袋,把眉毛一抬:「你懂個屁!這叫大俠之道,不礪不成器,不遇潛淵不化龍也~」。
說到後面已是搖頭晃腦。
眾人大笑:「你這池塘里的王八,還想教出條龍來?」
那少年聽得此聲便梗了脖子紅了臉:「不要瞎說!我師父很厲害的!」
好了!老九乾咳兩聲,瞪著少年:「罰跪都嫌你丟人!起來修鍊了!」
說是修鍊,無非是砍柴、挑水、洗衣做飯,可又和尋常不同。
比如正常的砍柴夠三天用量即可,若當修鍊去做,老九便讓少年砍夠了七天的量。
這柴放久了就會霉掉,老九便把這些柴火扔了,讓少年重新去砍。
除去這些雜務,少年還要給老九採藥。
老九的腿腳還算利索,可走久了就開始喘,「嗬、嗬」半天吐出一口濃痰才能繼續往前。唯有身上的刀疤觸目驚心,老九把這些傷疤的來歷給少年講過一遍又一遍。
這是闖蕩江湖第一年,老子被野豬林的賊人砍的。
後來呢?
老子挑了他的腳筋。
這道是青鳶派和野鬼門火併的時候留下的。
是哪個賊人砍的?
賊人?呵呵,那可是聞名天下的青鳶派掌門。
少年瞪大了眼。
老子大意了,讓他臨死前捅了我一槍。
還有這道……
隨著老九徐徐講述,少年的眼睛總會愈發清亮,面前的老九也光輝起來,儼然當世大俠,天下無雙。
那天老九坐在床邊等著少年採藥回來,一等便到了傍晚。
他的腰火辣辣的疼,輕輕一動便要喘幾口大氣。
少年挑著柴回來,並未點燈,只是推開門自顧自地往裡走。
「師父,腰好些了么?」
啪嗒、啪嗒……
「好個球!」,老九眼睛一瞪:「點燈!老子眼神沒你這娃娃好!」
啪嗒、啪嗒……
「好的,師父。」
「什麼味道?」,老九皺了眉:「你過來!」
少年用火摺子點了油燈,小心地護著火苗走過來。
「師父,你叫我?」,少年微笑著,衣衫凌亂。
啪嗒、啪嗒……
老九循著水聲低頭,看到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出現在少年的腹部,鮮血不斷涌下。
他一驚,大喊起來。
(二)
老九在一間旅店醒來,渾身冷汗。
腹部還在抽痛,他努力調整呼吸,平復這一陣痙攣。
方才的夢讓他心有餘悸。
簡單拾掇下,他出了旅店門,陽光刺眼。
「喂!老九!開戲了!」,一個須髯張狂的男人大吼道。
「好嘞,三爺!」,老九揉掉眼屎,嬉笑著小跑跟上。
他們到了後台,班主已經滿眼不耐。
「老東西!你怎麼不睡死過去?」
「莫怪,莫怪!」,老九賠著笑,慌忙去塗脂抹粉、穿戴戲服。
「都給我利索點!今兒個有貴人看戲!演好了大家領賞,演砸了弄死你們!」
老九提一桿花槍,鑼聲一響便上了戲台。
「噫——呀——」
他慶幸昨晚沒和他們一道喝酒,嗓子乾爽了不少。
「待我前去那虎豹林——」
花槍耍起來,紅纓翻飛煞是好看。
「好——賞了!」,一個洪亮的嗓門響起,緊接著一道銀光從台下的酒席上直射老九面門。
老九大驚,就勢一個驢打滾躲了過去。
叮噹幾聲之後,那銀光在檯子上落地了——是一塊碎銀子。
喧囂的眾人楞了一剎那,隨即哄堂大笑。
「哈哈!你瞧那蠢樣兒!」
「聽人說這老頭兒新來的?會武功?這功夫真好!哈哈!」
老九有些茫然地站在了戲台中央,望向那打出碎銀子的方向。
一個方面大耳的華服中年男子,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三)
散場之後,老九被班主叫到了後台。
「招子放亮點兒!這位太平府的趙岳大人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老九低頭跟著班主進了帳篷,看到方才那個華服男子正坐著。
「老先生,先前得罪了」,趙岳起身收起摺扇,微微頷首:「唱的精彩。」
「豈敢」,老九大咧咧一拜:「趙大人出手闊綽,老朽萬分感激。」
「老先生是練家子,不知師出何門?」
「愧對師門,不敢提先師名諱。」
趙岳盯著老九地臉,沉默了一會兒道:「也罷」。
「老朽告退。」老九深深一拜,準備離開。
「且慢」,趙岳把老九喊住了:「你想不想多賺些銀兩?」
「不知大人……」
「我家主公極愛聽戲」趙岳笑道:「老先生有武功底子,雖唱腔不紮實,可也沒那些老戲骨的毛病,反而舉手投足頗有些新意,主公看膩了那些,也想換換口味。」
老九沉默。
「先生意下如何?」
「好。」老九嘆道,猛然抬頭:「不過我要十兩銀子作酬勞!」
「老東西你敢跟大人討價還價……!」班主大驚失色,小眼直瞪老九。
趙岳大笑:「莫說十兩,就是百兩,主公也付得起!」
「那定金十兩」,老九咬了咬牙。
趙岳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交給老九。
「出門匆忙,這八兩半是定金」,他的聲音突然就緩慢了下來,直視著老九的雙眼:「拿、著。」
「謝大人!」
老九縮了腦袋,喜笑顏開。
約定的日子到了,老九跟著班主去了太平府。
「閑雜人等不許入內!」
班主大怒:「趙岳趙大人請我們來的!」
「誰是老九?」,門童皺眉道。
老九上前作揖。
「進去吧,大人在等你」,門童又轉向班主一行人:「你們,外面候著!」
老九望著如喪考妣的班主,微微點頭致歉,便隨門童進去了。
班主突然鬆了口氣。
「也罷,半年來這老東西凈在打聽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次滾蛋了,也免了將來禍害。」
像是安慰自己一般,他喚了手下人揚長而去。
老九隨門童進了大堂,趙岳安然立在下首,正中坐一個灰發男子。
「見過兩位大人。」
「無須拘禮」,灰發男子笑道:「不知老先生武功如何?」
「老朽年過五旬,使不動真刀槍,這才學了戲。」
「哦」,灰發男子沉吟了一瞬,沖趙岳一點頭。
「得罪了。」
只見那趙岳腳步輕點,手中的扇子收起,扇骨直刺老九咽喉。
「這是為何?!」
老九叫苦不迭,狼狽間躲開,衣襟已經被那氣勁撕破。
「嗯,有底子。」,灰發男子點了點頭:「趙岳,你選的人很好。」
老九慌忙跪下。
「大人,小的如有得罪,請大人明示!」
「老先生受驚了。」,灰發男子笑道。
「這位是太平府祁泰祁大人」,趙岳散去了殺氣,輕聲道:「明日這裡有一席宴會,還請老先生助興。」
「那……為何非要試我武功?」老九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渾身顫抖。
灰發男子沉聲道:「要先生幫忙殺一人」。
還未待老九搭話,趙岳已經兩步上前,懷抱一個精緻的木箱。
「這是酬勞」,趙岳打開箱子,銀光晃的老九眼暈,那木箱里少說也有二十錠銀子。
「答應了,便拿去,不答應,就死在這裡」。
趙岳面無表情地望著老九
「我就這三腳貓功夫,大人你們這是何苦……」。
「你這功夫恰如其分,戲子本來就該會些功夫,並不會引人注意」,祁泰幽幽道:「明日的宴席不允許有刀劍,全廳唯一的武器,便是你那桿花槍。」
「為什麼不用唱戲的刀劍?雖然是軟鐵片兒,也比這花槍利索。」
「那人喜歡聽【孟仙客直搗黃龍】,孟仙客是耍槍的,而且給你換了木包鐵的槍頭。」
「別人不行嗎……」
「獨角戲。」
「可【孟仙客直搗黃龍】不是獨角戲……」
「改!」,祁泰走進了,滄桑的臉上一股酒氣,顯得有些猙獰:「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你也是。」
他的懷中有一抹青光閃過。
「大人」,老九把眼神收起,嘆了口氣久久拜下:「請容老朽在大堂改戲,方能流暢自然,莫讓人起了疑心。」
「好」,祁泰似乎鬆了口氣一般,揉了揉額頭輕聲道:「趙大人,給老先生送一床被褥。」
吩咐下去後,兩人隱沒在黑暗中。
(四)
待他們離開之後,老九在大堂席地而坐,悄悄地把一塊碎玉懷裡摸出來,映著火光端詳良久。
直到天明。
師父,你是大俠。
師父,江湖是什麼樣子的?
師父,他們說你只會偷雞摸狗,我跟他們打,打不過。
師父,我走了,你老人家保重身體。
……
師父……少年躺在地上,雙眼努力地想睜開,又被血污迷住了。
老九隻是哭,乾癟的雙手用力地捂著少年肚子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師父,我跟你學了五年,殺了他們十九個人。少年擠出一絲笑容,又嗆出一口血沫,連連咳嗽。
我就是想回來再見你一面,師父你也走吧,躲得遠遠的。
我打不過他,少年的淚水滾滾而下,終於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哀嚎了起來。
這十九條人命哪裡抵得上我的生身父母!
這一聲用盡了少年最後的力氣,他的手無力地垂下,一塊碎玉從方才緊握的拳頭中滑落。
我他媽是什麼狗屁大俠。老九痛哭。
戲班子的帳篷里,班主把手下人喊了過來。
「我怎麼老覺得心神不寧呢?那老九還是不對勁。」
「班主,老九這半年也賺了不少錢,凈花在太平府的小廝身上,看來卯准了祁大人愛聽戲。」
「這城裡的戲迷哪個我不認識?」班主皺了眉:「可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這祁大人是個戲迷?」
「那就不知道了,興許這祁大人聽的不是咱們這路子戲。」,手下人撓了撓頭。
賓客滿座,老九在檯子上舞起花槍。
祁泰對他微微一笑,他脖頸上掛著的那塊缺了角的玉麒麟,正閃閃發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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