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神話專題——一人飲酒醉

2017就這麼來了，猝不及防。對我而言，2016年的知乎回憶還是美好的，因為寫了一些可愛的文章，收穫了好多善意的評論。謝謝你們喜歡印度文化，我會繼續寫印度神話專題的，繼續胡說歪解神話，也祝願你們的2017溫情浪漫，歡喜幸福。

這段時間又在寫一些嚴肅的文字，寫這篇文章來調劑一下，本文可能有些重口，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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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神話里有這麼一位神，他曾風光無限，君臨天國，後來淪為戰五渣，是個小丑一樣被群魔、仙人和大神們羞辱的笑話，甚至在中國，我們也對他有所耳聞，不過介紹他的方式依然戲謔：哦，帝釋天嘛，就是原來的婆羅門教大神呀，後來成為了佛陀的小跟班，那個，他叫什麼來著？

他叫因陀羅。今天，就來聊聊他的故事。

看過我之前各種文章的朋友一定有印象，因陀羅在後期神話中完全就是 Loser 的代名詞。他最擅長做的事情有兩件，被仙人打哭然後跪地求饒：知乎專欄，被惡魔打趴然後哭著去找濕婆、毗濕奴幫忙：知乎專欄

這樣的情節在往世書里幾乎都成為了一種定式：起初，阿修羅某某降生於世，率領群魔把天帝因陀羅打得鬼哭狼嚎。因陀羅帶領著小弟阿耆尼、伐樓那、伐育等神去向更高的天境，請毗濕奴、濕婆、提毗出山，還他們一個公道。因陀羅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Sakra」，本有領頭之意，但怎麼看怎麼像領頭告狀的小隊長。

但，以上都不是因陀羅被黑得最慘的時候。他最慘的待遇，足以讓密集恐懼症的你們、想像力豐富的你們、心中還有一點憐憫之心的你們，覺得神話的編纂者喪盡天良，欺人太甚。

因陀羅好酒，從吠陀時代起，便以痛飲蘇摩三百杯而聞名，可是酒不僅賜予了他屠魔降妖的勇氣，也擾亂了他的心智，讓天帝如凡間男子一般，下半身精力過於旺盛的動物。

話說有位大仙叫喬達摩（Gautam），對，就是與佛陀同名的喬達摩。不過大仙的妻子聲名更響。這位名叫阿訶利耶（Ahalya）的女子是創造者梵天的得意作品，她的存在就是定義美麗。她大概就是印度神話中的海倫，只是印度英雄們都畏懼喬達摩的詛咒，徒有賊心卻無賊膽。

（Ahalya by Raja Ravi Varma）

不過，因陀羅不管，喝了酒的因陀羅更是沒在怕的——從吠陀文獻後期到三十六部大小往世書里，他早就被仙人們詛咒得千瘡百孔，不差這一輪。趁著大仙離家雲遊之際，因陀羅深吸一口氣，化身作喬達摩的樣子回到了他的家裡。經歷了一番言語挑逗和法術迷惑，因陀羅終於和世間最美的女子做了羞羞的事情。

當下，喬達摩本人正在恆河岸邊冥思。恆河女神作為八卦小公主不負眾望地第一時間從天空飄過的雨雲那裡探到了消息，她從水中躍起，來到盤腿而坐的喬達摩面前。

大仙啊，有個事兒我不知當講不當講。講了你別生氣哈。生氣也別拿我出氣。你媳婦和因陀羅在你的家裡把你綠成了草原，就是現在，此時此刻！

嗖，仙人瞬移回到了家中。

忘情的因陀羅由於過於投入已經顯出了原型，阿訶利耶卻絲毫沒有抗拒。這一幕足以載入印度神話史冊——從來只有仙人綠別人，拆散別人的家庭，詛咒別人的不幸，卻沒有仙人被逼得如此狼狽。

他咆哮著撒下了詛咒，把浪蕩的阿訶利耶變成了一塊石頭，在野外受風吹雨淋、百般摧殘，卻不生不死，不垢不凈，永受慾望的煎熬——直到《羅摩衍那》中羅摩無意間救活了她，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而因陀羅，貴為天帝的他被撒下了更加殘暴的毒。既然你這麼喜歡和女人勾結，那就讓你永生都帶上女性慾望的印記——因陀羅的身上被仙人詛咒，而長滿了約尼（Yoni）。約尼是什麼，我就不解釋了，因陀羅的另一外號——千眼者就來源於此。

看到這裡，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又要黑因陀羅了，當然不是。最初讀到這個神話的時候，我感到深深的厭惡，倒不是因為最後這幅圖一般的畫面感，而是為因陀羅悲哀。都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神話的恐怕連小姑娘都算不上，生捏出來的泥娃娃而已。

喜歡的時候，你是日月星辰，你是雷霆萬鈞，你是不可一世的王。你老了，過時了，跌下了神壇，就如此貶低你，侮辱你，妖化你，你不過是招人一笑的把戲而已。

《梨俱吠陀》一千多首頌詩里，超過四分之一是唱給因陀羅聽的，提到毗濕奴名字的只有個位數，而濕婆甚至都沒有正式出場。

那時，從草原上奔騰南下進入南亞次大陸的雅利安人，畏懼閃電，渴望雨水，他們奉因陀羅為眾神之王。因陀羅本人就是武士國王，他膚色白皙，駕馭著金色的戰車與惡魔達修作戰。《梨俱吠陀》里描繪過大反派惡魔弗利多囚禁了雨神，大地因為乾涸而陷落，人們哭泣著向因陀羅求助：萬能的雷神啊，請您劈碎弗利多的牢籠，釋放雨水吧！

他們萬能的神聽見了這謙卑的禱告。因陀羅痛飲蘇摩酒，聖杯賦予了他勇氣與力量，他趁著酒興大戰群魔，最後救出了雨神。世界因為他，再次有了陽光、雨露和牛奶。

吠陀宗教時代最偉大的神有兩位——因陀羅和伐樓那。伐樓那是正法之神，他象徵著宇宙秩序的必然與法則的權威，這份氣質後來也被毗濕奴吸收。因陀羅卻不是，他具備某種人間王者的秉性，對他的崇拜是原始宗教里對力量的尊敬與畏懼，他是叢林法則的產物。

因陀羅的失勢是吠陀宗教轉向婆羅門教的必然，叢林法則的邏輯不適應分工更複雜，思辨程度更深的文明社會。這種變化本質上體現著控制了宗教話語權的婆羅門祭司階層對世俗權力代表的武士階層的壓倒性勝利，自梵書、森林書、奧義書時代起，哲學神的興起只能是一種必然。從印度宗教史的角度上看，超出了因陀羅和自然神崇拜範疇之外，引入了「梵」、「達摩」、「幻」、「解脫」等系列超驗概念後，這個宗教才真正從原始形態走向完善的哲學體系。

這樣的道理我可以給你寫一篇論文，但讀神話就覺得很憋屈，你翻過書頁，前一章還叱吒風雲的神，忽然就變成了最不入流的角色。難免有些感慨。吠陀諸神里，被污得最慘卻是因陀羅，曾經最顯赫的，終被摔得最痛。就是這樣，吠陀神話之後，他被信徒執著地侮辱了兩千年。

曾經，你們日夜供奉的蘇摩酒，成為了他不可饒恕的罪孽。

世人皆說愛神，末了，你們在拋棄神的時刻，卻那麼堅定，彷彿你從未有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