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同所歸
我要說的第一個故事,叫「白首同所歸」。
是關於兩個男人的,一個富可敵國,一個美貌傾國!
相信,有的人也知道這個故事。
故事發生在西晉。
公元247年,河南鞏縣,一個絕世美男出生於此,姓潘名岳,字安仁。
潘安仁出身書香門第,儒學世家。
兩年後,河北南皮縣,另一個男人出生了,姓石名崇,字季倫。
石崇的爹是開國功臣石苞,位列三公,權傾天下!
這兩個時代驕子,生來註定要相逢於帝國的中央。
潘安仁童齔時,才貌便出落得俊秀無比。少年時,他帶著弓箭到洛陽郊外打獵,經過街市,城裡老少婦女蜂擁而至,圍得水泄不通。眾女熱辣辣的目光盯著他的臉蛋,恨不得捧在手心當珍寶,含在口裡當明玉,彷彿從未見過世上有如此俊美的臉。
要不是古代禮法森嚴,就得撲上去就地正法。看看今天的那些小鮮肉明星被粉絲瘋狂圍堵的場面就知道了。
青年時期,他駕車走在街上,連老婦都為之春心蕩漾,紛紛用水果往潘岳的車裡丟,都將車丟滿了。潘岳有個朋友,是同為「金谷二十四友」的左思,晉書說他「貌丑、口訥」,世說新語說他「絕丑」。這個左思雖然長得丑,但文采絕對沒得說,《三都賦》一出,使「洛陽紙貴」,陸機擱筆。他看到潘岳出遊如此受人歡迎,也依樣學之,某天特意梳洗打扮,錦衣峨帶駕車出遊。
然而現實很殘酷,因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洛陽女人前番才見了面如冠玉的潘安,此刻見到「絕丑」的左思,紛紛覺得受到了心理傷害,她們既嫌棄又憤怒。於是,才高八斗的左思,不僅沒有得到美女們的待見,還被狠狠羞辱了一番,洛陽老嫗們紛紛朝他吐唾沫,遂萎靡而返。
除了貌美,潘岳從小還展現出聰明才智的一面,被鄉鄰譽為「奇童」,其岳父楊肈視其為「國士」。少年隨父親宦遊中原三省,見識和閱歷都大增。後來入京都洛陽太學讀書,優良的學習環境,再加上自己天賦異稟,幾年後,潘岳的學識和才華已經遠遠超越同時代人。
其實,潘岳能夠名流千古,最重要的原因得歸功於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如果僅是貌美,斷然不會讓那些史書家大書特書,歷代文人也不會以「檀郎、潘鬢」來形容男人。鍾嶸《詩品》將潘岳的詩作列為上品,劉勰《文心雕龍》將潘岳列於「魏晉之賦首」八家之中,在當時就有「陸才似海,潘才如江」之美譽,成語「潘江陸海」即來源於此。
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潘岳20歲入仕,和大部分的文人一樣,他是個渴望功名的人。卻因才華太出眾,被許多人視為眼中釘而成為眾矢之的。
22歲那年,晉武帝司馬炎遵古制,親自率領群臣下田耕作,以塑造自己親民賢明的形象。當時意氣風發的潘岳寫了一篇《籍田賦》,才情恣意,馬屁拍得很好。誰知文章寫得太好,同僚都嫉妒不已,紛紛排斥擠壓,潘岳由此10年不能升遷,憂憤之中,32歲就白髮橫生。
潘岳因此於《秋興賦·序》云:「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黑白頭髮)。」所以後世遂以「潘岳鬢白」比喻未老先衰,功業未就;感嘆時光易逝,無所作為,如李重光《破陣子》詞云:「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
除了才貌,潘岳還有其他優點,那就是專情和孝順。儘管追求者盈門,但潘岳對妻子楊容姬忠愛一生,兩人非常恩愛。楊氏死後為其作《悼亡詩》、《悼亡賦》、《楊氏七哀詩》、《哀永逝文》,寫得纏綿悱惻,凄慘哀絕。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可能對於今天的人來講,愛人離世,寫個悼亡詩紀念很正常。但那是在西晉,夫妻關係並不平等,而詩歌作為高級的文學形式,所謂「詩言志」也。在潘岳之前,還沒人用詩來寫過這樣的題材,是他開了先河。潘岳的孝順也是出了名的,《晉書》云:「除長安令,征補博士,未召,以母疾輒去官,免。」因為母親生病,潘安便辭去官職回家侍奉母親,「棄官奉親」在當時流為美談。
才華蓋世、貌美傾國、感情專一、孝順父母,這樣一個人,不知該怎麼形容好,絕對是千古傳奇!至他之後,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說得誇張一點,自有蒼生以來所未見。
但潘安並非完人,他有缺點,那就是趨炎附勢!
而且他做錯了人生中一件事,便萬劫不復。
我們常常講,不要得罪小人,孫秀就是這樣的小人。何為小人也?睚眥必報,落井下石,見風使舵,背後插刀,忘恩負義是也。
孫秀何許人也?曾是潘府上的一個小吏。潘岳恨他狡黠無行,經常用鞭子抽打他,打得他滿地打滾,屁滾尿流,這個孫秀自然懷恨在心!後來,孫秀投靠趙王司馬倫,當上中書令後,潘岳終日惴惴不安,有次忍不住試探性地問孫秀道:「孫令公尚記得前時在敝宅事否?」孫秀面無表情地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岳知道孫秀懷恨在心,於是終日憂懼不已。
前面說潘岳品相具佳,唯有一個缺點,那就是趨炎附勢,其母屢次勸導,他雖口頭答應,但是依然我行我素。《晉書》記載:「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
晉武帝司馬炎死後,皇后賈南風乾政,大權在握,其姨侄賈謐得勢,權傾朝野。
潘岳和石崇都是趨炎附勢的人,兩個人自然去投靠賈謐,每次賈謐乘車出行,兩個人便跪在地上,向著賈謐車塵而拜,卑媚到了這個程度,不敢說後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這也是「望塵而拜」成語的由來。
帝國雙驕,潘岳與石崇,共同的「品格」,都擅長文學,自然惺惺相惜,一見如故。
他們第一次在賈府相見,便為對方的風度才情所傾倒,遂結為至交。
除了潘、石,當時江湖上聞名的文人也紛紛投賈謐帳下。
於是,「金谷二十四友」就這樣組成了。
這個所謂的「金谷二十四友」,其實是一個詩社,也是政治集團。裡面的成員在當時都是鼎鼎大名。絕世美男潘安、與當朝皇舅鬥富的石崇、「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的劉琨、「洛陽紙貴」的左思、「潘江陸海」名將陸遜的孫子陸機、陸雲二兄弟等等......
說起石崇,都是言他鬥富。然石崇之文采,並不遜與他人,甚至相當出眾。比如《思歸嘆》感情流動,辭理動人,其《金谷詩序》也深為後世稱道。東晉王羲之寫下著名的《蘭亭集序》,有人將之比作石崇的《金谷詩序》,性情倨傲的王羲之「聞而甚喜」。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也化用了石崇這篇序言,說「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足見人們對石崇文採的肯定。
為何叫「金谷二十四友」也?蓋因24人中,石崇最有錢,他蓋有一座別墅,俗稱金谷園。這24個文人墨客,經常聚集在金谷園活動,遂以此為名。
這金谷園怎生見得?高樓百尺,珠翠千列。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池沼碧波,交輝掩映;修竹幽篁,百花競艷,整座花園猶如天宮瓊宇。
石崇對待友人十分奢侈鋪張,盡情款待,大家賦詩飲酒,賞花做畫,快意風流,樂不思蜀。
潘岳動情處,更賦詩一首《金谷集作詩》贈予石崇。
王生和鼎實。石子鎮海沂。
親友各言邁。中心悵有違。
何以敘離思。攜手游郊畿。
朝發晉京陽。夕次金谷湄。
回溪縈曲阻。峻阪路威夷。
綠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
濫泉龍鱗瀾。激波連珠揮。
前庭樹沙棠。後園植烏椑。
靈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
飲至臨華沼。遷坐登隆坻。
玄醴染朱顏。便愬杯行遲。
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
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石崇每次宴客,必命綠珠出來歌舞侑酒,這個綠珠美到什麼程度?
見者神魂顛倒,血脈僨張,因此綠珠之美名動天下。
正因為傾國傾城之美貌,石崇寵愛綠珠入骨,因為綠珠是廣西人。他在金谷園中築百丈高的「崇綺樓」,讓綠珠「極目南天」,慰解思鄉之愁。裡面裝飾以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窮奢極麗之能事。
那麼問題來了,石崇這些錢是哪裡來的?
答案:搶劫來的!
西晉滅東吳後,劃分天下19州,石崇因功被封為荊州刺史兼南蠻校尉。荊州橫跨湘鄂,乃天下糧倉。晉武帝司馬炎認為,東南新附,人心不穩,非幹才不足以治理,於是便把整個富饒遼闊的荊楚地區交給親信石崇管轄。
沒想到石崇乃奸佞貪詐之徒,為了財富公然做起強盜,為人心狠手辣。指使手下殺人越貨,劫掠過往商賈,外國朝貢的使節,各地輸送稅收的馬隊、船隊均洗劫一空,不能倖免。
搶到了錢,當然要大肆揮霍,而且用起來也絕不會心疼。其實不止石崇,在西晉,上至帝王,下至百官,都是驕奢淫逸。上樑不正下樑歪,石崇只是其中最厲害的一個罷了。
司馬炎滅東吳,統一全國後,就開啟了這場舉國沉淪的腐敗運動。其實他一開始還是挺節儉的,此前太醫院的醫官程據,進獻給他一件艷麗奪目、飾滿野稚頭毛的「雉頭裘」。司馬炎把這件「寶衣」帶到朝堂,示以百官,官員們見了皆被驚艷得瞠目結舌。司馬炎卻當著百官的面把這「稚頭裘」燒了,他說這觸犯了他不準鋪張浪費的禁令。並下詔令,今後誰再違反這個規定,必須判罪。
【野稚俗稱野雞,我上初中時,老家的後山裡,曾棲息著很多野雞,它們是一種很可愛的野禽。我曾近距離(2米)接觸過野雞,野雞的羽毛只有頸部、頭部是漂亮的,跟翠鳥的羽毛類似。但比之翠鳥,多了幾分流麗和色彩。一隻野雞的頭頸部羽毛,不過一小撮。所以,做一件這樣的「稚頭裘」,要殺掉上千隻野稚,這側面反映了西晉朝廷腐朽得喪心病狂!】
司馬炎終究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或者說,人生失去目標,就沒有動力,而誘惑又太多。說到底,如果有機會有權利且不犯法,哪個男人不想荒淫度日?
晉書記載:帝既平吳,專事游宴,怠於政事,掖庭殆將萬人。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競以竹葉插戶,鹽汁瀝地,以引帝車,而(皇)後父楊駿及弟珧、濟始用,交通請謁,勢傾內外。
皇帝如此,大臣竟效。宰相何曾每日三餐飯要花費萬錢以上,還愁沒有可吃的菜,以致無處下箸。以當時的購買力,一個平民要一個月不吃不喝,才能供養何曾一日的飯錢。所謂狗父犬子,何曾之子何劭比他父親更甚,「食之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也就是說,何氏父子一日飯錢,就有三個平民一個月沒飯吃。而司馬炎家族人數龐大,下級各級官員也努力發展宗親勢力,幾十萬人終日對人民敲骨吸髓,焉不亡國乎?
石崇任職荊州幾年,到底搶了多少錢,沒人知道。不義之財,自然也不會珍惜,便由此引發了後來載入史冊的鬥富故事。石崇被抄家時,是公元300年,抄家者發現賬冊上的水碓(水力舂米作坊)有30多處,奴僕800多人,無數的珍寶、錢財和房產。揮毫了十年,還是這麼財力雄厚,可知石崇搶掠了多少不義之財。
好景不長的是,靠山來得快,去得也快。因賈太后專政,「八王之亂」如熊熊烈火般燃燒起來。趙王司馬倫聽信家臣孫秀的計謀,起兵誅殺了賈后及賈謐,隨後廢帝自立。
賈謐被殺,自然樹倒猢猻散。而司馬倫為了整肅賈謐黨羽,把石崇削為平民,孫秀因此趁機向石崇索要美人綠珠。孫秀使者來索要綠珠,石崇遣美艷婢女數十列於前,怒而不從。孫秀大怒,勸司馬倫誅殺石崇。卻透露風聲,被石崇獲知,便與好友潘岳求援淮南王司馬允、齊王司馬冏,謀劃誅殺司馬倫與孫秀。無奈東窗事發,被孫秀覺察,於是孫秀等先下手為強,假稱惠帝詔命逮捕石崇與潘岳、歐陽建等人。
《晉書·石崇傳》記載:「崇有妓女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不得遂招矯詔收崇。崇正宴於梯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而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
我們常常講,紅顏禍水,但不如說是色賊誤國。綠珠多麼剛烈忠貞,你不是說因為我得罪權貴嗎?那好,以死謝之。所謂生來作君婦,死亦為君鬼。這麼好的女子到哪去找?兩相對比,越覺得,石崇不是個東西。
後世文人杜牧之《金谷園》詩云:「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說的就是綠珠的故事。
石崇、潘岳、歐陽建等人被捕之後,打入死牢,孫秀等為防有變,很快便下令將三人斬首。
公元300年一天的正午,西晉京城洛陽長安東市,黑壓壓的人群把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圍觀的目光有鄙夷、痛恨,更多的是錯愕,富比國舅王愷的大富豪石崇怎麼也有這樣的下場?
這一天終於到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石崇披戴枷鎖,拖著鐵鏈,走向要宣告他生命終結的刑場。烈日如炎,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石崇心如死灰,綠珠已死,身陷囫圇,他已無意在意圍觀群眾的指責和議論。
此時,監斬台下一個滿身血污,披頭散髮的人被押上來。石崇用眼角餘光一瞥,大驚失色:「安仁,你也遭此大厄嗎?」
潘岳勉強的笑了笑,安慰他道:「季倫兄,這正是『白首同所歸』啊。」
石崇聞聽此言,猛然想起,當初潘岳寫的那首詩:「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萬萬沒想到,這一語成讖!
刀過,頭落,熱血噴涌。人群中有人歡呼,有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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