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斷嶺異聞錄(暫定)一
1.
我是少數族裔——這個族現存的人數少到沒有被包括進56個民族以內。
在我們族裡的傳說中也有「龍」這種神話動物,比起「動物」來說,我們更願意稱它為「怪物」或者「非人之物」。
【關於龍在我們族傳說中的本質】
跟中原地區流傳下來的一種說法:每個部落是一種圖騰,以蛇為圖騰的部落打敗其他部落,把其他的圖騰一部分加在自己的圖騰上,最終形成了龍的形象。
我們的說法有某種相似,但其中隱含著更讓人恐懼的因素。
在我們的傳說中,龍是真實存在的一種非人之物,它非常暴虐,喜歡殘殺其他生命。但是在它的身上有某種詛咒——大白話說就是吃什麼補什麼。關於這個詛咒在我們族的史詩中有一個特定的詞命名:唔那卡(音譯)。
最開始的龍並不是可以被觀察的任何一種實體,直到它從虛空中吞噬了一條蟒蛇,才有了蛇的樣子。以此內推,鱗片、鹿角、鷹爪、馬臉,龍把所食之物的某一部分轉化為自身的外形,才逐漸從虛空或者說虛無中蛻變而出,變成後來的形象。
【關於龍的消失】
如果龍是真實存在的,它的消失也必然有一個原因。
這就要說到我在上面提到的「其中隱含著更讓人恐懼的因素」。
既然在我們族中,龍的設定是會變得更像它「所食之物」,其實無論它怎麼變也好,只是一種外在形象的變化,本質依然脫於虛無。
但有一個問題——如果龍吃了人,怎麼辦。
人類通常以為自己是萬物之靈,與其他動物不同。其實說的不錯,至少在我們主觀看來。
所以在某些事情上人會顯得更脆弱更敏感,比如很逼真的假人,比如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甚至是克隆人,都會引發人類細微的驚恐。
所以更好理解龍這個特性給人類帶來的驚嚇——一種變得像人的怪物。
既然它存在,這百年來,一些受過教育,或者是對族裡史詩了解非常詳盡的族人,一直在研究為什麼這種「非人之物」會消失。
因為一些歷史原因或者自然災害,流傳下來的證據和資料並沒有先輩們充足,史詩也說得模糊不清,但大家還是樂於論證自己所支持的原因。
比如由於天災造成龍的消亡,就是雖然不夠懸疑但比較服眾的解釋。
下面選取我比較相信的兩種(註:以下論點都是建立在「龍是真實存在」的基礎上)
1.人類的恐懼,促使他們殺死了龍。
這個就不說了很好解釋,人類啥沒殺過……甭管是啥先干他娘的一炮……
2.龍並沒有消失。它已經吃過了人,並且吃了足夠多的人,這使它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並且就在我們中間。
關於這個解釋,我這種族裡的年輕人很喜歡,說出去還給人一種細思極恐後背發涼的感覺。
但其實這種解釋也是大家的臆測,史詩中那些似是而非的句子,要附著在這種說法也行,在另一種上也說得通。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看起來最危言聳聽的說法,族裡最年長的,負責一代代口傳史詩的老者,卻一直堅持這種說法。
那老頭子估計八十多歲了,現今的年輕人又沒那個脾性接著他的任務,好在外面還是來了一些保護瀕危文化的,給他的史詩作了個文字版記錄在冊。不過向來一代代口傳,要麼口音問題要麼聽岔了,有的年紀大了記性又不好很搞了一段時間。
我們幾個初中文憑以上的年輕人跟著去給文化局的幫忙翻譯記錄,有時候和那老頭子閑聊,還蠻有趣的。他總是瞪著一雙濁得都沒水份了的眼珠子,叫我們要記得祖先的東西。
不知是誰問起了我們史詩中隔三差五就提一次的龍和中原文化的龍有什麼區別,老頭子就搞得一副老巫師一樣嚇人的樣子,說龍早就在我們中間了,一直在吃人,越來越像人,所以我們族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天我突然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如果龍真的是脫生於虛空的某種怪物,如果有這麼一群怪物,來到世界上第一口就吃了人,然後他們變成了一群人,變成一個獨立的族裔,居住在雪山腳下。
或許是為了不讓後代忘記祖先的淵源但又不能直說,更或者是變為實體的人之後它們開始對在虛空中的記憶模糊起來了,所以流傳後世的史詩中才出現那麼多奇怪的隱喻和暗示,就是為了使後代記得我們真的是「龍的傳人」,不是說笑。
2.
在叔叔血肉模糊姑且還可以稱之為身體——老發那個沒心沒肺的死人渣都忍不住跑出去吐了——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在我眼前呈現時,我才逐漸接觸到我們族隱藏在溝壑縱橫的橫斷山脈中的黑暗與殘忍。
我們是個小族,雖然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發展出獨立的文字。
族名音譯成漢字叫「薩馬那伊」,寓意是「森林中的河流」,滋養萬物。還有一個不常被族人想起的釋義:森林中的龍。
我的阿媽是漢人,生我的時候便和我阿爸過不下去了,又挨了幾年生了個妹妹,之後便一個人跑到成都打工,把我也接了過去讀書。
我大學也是在本省念的,好幾個死黨就是大學裡發展出來的,比如上面說的那個老發。
他一直鬧著要去我老家那邊旅遊,剛好我阿爸打電話說族裡一個叔叔上山不小心掉崖了,送到縣醫院救不了,又轉到市裡。族裡人都住在山裡,和藏人毗鄰,會說漢語的還沒會說藏語的多。
我這個唯一的大學生當然滿口讓他們到醫院先送人進去,我馬上趕過去,醫生說的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直接打我電話讓我和他說。
我和老發趕到醫院急診室外面時,幾個很多年沒有見過的族裡的長輩都在長椅上等著,我挨個打了個招呼,他們陰沉著臉嗯了幾聲。
氣氛很壓抑,但其實大家表現出來的並不是焦急和難過,大概和叔叔的身份有關係。
叔叔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當年大牙牙(爺爺)和族裡人去山裡撿獵物,發現一個被丟棄在山中的小嬰兒,還有氣便撿了回來。
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和族裡人關係都不親近。大牙牙死後更是獨來獨往,經常一個人往深山裡去。
族裡人都搞不清他到底是本族人還是藏人,或者是其他族的,也養不親,就這麼養著。
主要還是族裡對來路不明的外人偏見很大,特別是早些年。因為在族中有訓誡:無父無母之人即龍化。
雖然解放之後這種觀念慢慢淡化,但族人還會對無根無緣的叔叔懷有戒備,至今沒聽說誰要給他說親的。
3.
我和老發又在醫院待了一下午,叔叔才被從急診室里推出來。
我看了一眼族裡來的幾個長輩什麼也沒說,都心心切切跟著昏迷的叔叔走了,我便主動去跟主治醫生打招呼,想問問他具體怎麼樣。
主治醫生帶著眼鏡神情很嚴肅,擺擺手讓我跟他到辦公室談。
我叫上老發,主治醫生脫了手術服,讓我們先坐下。他自己卻神色猶豫好像不知道怎麼開口,雙手摩挲著,欲言又止。
老發嘴賤,著急道「醫生你儘管說,他要是敢拿刀砍你我就先砍了他」
我甩了老發一個白眼,嘴上附和著。
主治醫生終於猶豫著開口了,「你是他侄子吧?」
「是,但沒有血緣關係。」
「嗯……你叔叔的情況很罕見……他應該是從很高的崖上摔下的,才傷得這麼重。一般的人摔成這樣,挨不到醫院了。」
我努力理解醫生的話,「那叔叔現在脫離危險了嗎?」
「沒,他的情況太嚴重。但是也可以說,已經脫離危險了。」
老發估計也被繞得不耐煩了,「醫生你到底想說啥?六一他叔到底能治活不?」
「請你慎重考慮我接下來的話,我沒有開玩笑。」
主治醫生手肘擱在桌面上,鏡片後的瞳仁有些微顫。
「你的叔叔,從生理機能來說,已經死了。」
「他現在還活著,不是因為他沒死。而是因為,他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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