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男人死去前,託付父親轉交他的遺物,包括三本土地證書和一截手指。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90 個故事
一
按輩分說,玉省是我的二伯,不過他跟我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80年代初,玉省母親帶著他和哥哥流落到我們這個西南邊境山村,嫁給了我三爺。
三爺這邊的子女不同意這門親事,覺得他老不正經,不讓玉省母親進門。不得已,三爺只好帶著母子三人住進了公社那棟廢棄的房子里。
當時玉省已經年近三十,兄弟倆都沒成家,也沒趕上分田地,哥倆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三爺和玉省母親舉全家之力給玉省哥哥娶了一個媳婦,沒過多久二老就去世了。
聽父母說,那時的玉省個子高大,眉毛濃密,笑起來還有很深的酒窩。村裡的婦女們逗趣時壞笑著說玉省還是可以暖暖被窩的,但玩笑之外,沒有哪家父母願意把閨女嫁給他——玉省說話不順溜,人也老實得有點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家,沒有可耕種的田地,用村民的話說就是:假農民。
無田耕種,玉省和哥哥常給村民做些零工、散活換點錢買糧食。不幸的是,哥哥在幫村人修補房屋時從房樑上掉下來摔死,留下嫂子和年幼的侄子青德。
哥哥去世後,時常有好事的人問玉省:「雞媽媽對你好不好,要不我們幫你把她睡了?」玉省嫂子脖子上有一個巨大的囊腫,像雞脖子上的嗉子,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靠比劃跟人交流,閑散好事的人給她起了一個綽號:雞媽媽。
聽到這些嘲笑時,憨厚的玉省總會把眼睛眯成一條線,笑著告訴別人嫂子當然對他好,可他不會跟嫂子睡,那樣對不起他死去的哥哥。
曾有外地人帶來三個緬甸姑娘,玉省花掉所有積蓄買下一個。辦事那天,我跟著小朋友一起追到他家要喜糖,看到了玉省嫂子專門給他準備的那床桃花被,鮮艷得耀眼。
然而被窩沒暖幾天,新媳婦就跑了。那時玉省已經四十來歲,人財兩空後漸漸失去了找媳婦的熱情。
可村子裡以方興柱為首的好事者並不「甘心」,他們不再滿足於口頭撮合玉省和他嫂子。有段時間,我常看到三五個人推搡著玉省去蹭他嫂子,後來索性硬抬著將其丟進嫂子房間,每次玉省都會被尿盆潑出來,然後引來一陣大笑。
玉省和嫂子一直住在那棟陰森的廢宅里,成了形式上的一家人,相互幫扶著過日子。玉省未娶,嫂子也沒再嫁。那些年玉省像打了雞血似的不斷尋找各種零工、雜活,給人挖地、挑柴火、割草、掏糞、餵豬,什麼活都干。一天的活他常常半天就做好,然後迅速轉到下一家。村民們很樂意身邊有這樣一個精於各種雜活又能迅速幹完的人,心好的會自己掂量著多給點工錢,也有人只給幾塊或直接不給。
快五十歲時,玉省成了村民口中鐵定找不到媳婦的老光棍。每次好事者拿玉省逗樂,都會說:「有雞媽媽就不用找媳婦了對不,太陽落山你像小雞一樣鑽進雞媽媽翅膀下面,可惜呀,雞沒有奶,小雞吃不到雞媽媽的奶嘍。」眾人鬨笑,玉省也跟著笑起來。
二
方興柱是村長的弟弟,靠代收水電費、替村裡採購東西盤活日子。相較於其他農民,他有大把時間供自己消遣,整天無所事事。上樑不正下樑歪,方興柱的兒子方進也成了一個混混,他年紀雖小,但幹壞事能力已經高出其父一大截。
迷戀打打殺殺的方進領著村裡不學無術的年輕人把玉省當做「練拳」對象,經常對他施以拳腳。他們還會在玉省擔糞時故意拽上一把,讓糞便潑其一身。最過分的是他們經常在人多的地方把玉省褲子扒了藏起來。
有時候我看到玉省被欺負,跑回家跟父親說,他總是警告我,千萬不能跟著方進這夥人幹缺德事。
除了欺負玉省,方進一夥還經常嘲笑青德是野孩子,時不時侮辱打罵他。村人礙於方進大伯是村長,是土皇帝,沒人出來替玉省叔侄打抱不平。不過私底下多數父母不會讓孩子跟方進玩在一起,像我父親常說的:「尋常百姓都知道人敬有錢(權)人,狗咬穿破衣,這無可厚非,可方進那是喪盡天良,乾的缺德事會被雷劈。」
從小我就成了多數孩子中的一員,既不替青德出頭,也打心眼裡不願跟方進成為朋友。
玉省一直要求青德不要與方進那伙人產生衝突,可終究沒能壓制住他的怒火。初二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方進幾個人把青德圍起來扇了幾個耳光,青德一個狠撲把方進死死按住,拳頭不停砸下去。儘管被其他人拳打腳踢,他還是緊緊按住不鬆手,直到看見方進滿臉是血才停手。被拉開以後,方進胳膊脫臼,臉被打得淤青腫脹。
不大一會兒功夫,方進父親方興柱就糾集數十個老一輩好事者把玉省家圍得水泄不通。他臉上肌肉如痙攣般不斷抽搐著,擺出一副要將玉省叔侄活剝的樣子。眾人面前,玉省叔侄被逼著跪在地上賠不是。倔強的青德很不情願地道歉,方進走上前又扇了他一個耳光,不服輸的青德「嗖」地站起來再次與方進扭打在一起。被徹底激怒的方興柱一腳把玉省踹倒在地上,狠揍了幾拳。事態失控後,圍觀群眾把雙方拉開,玉省自始至終沒還過手。
方興柱叫囂著要牽走玉省家唯一值錢的水牛作為賠償。有人勸他算了,孩子打架是常事。方興柱沒理,牽著牛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連兩天,他帶著那些好事者在院子里擺起了全牛宴。好奇心驅使下,我到他家圍觀了壯大的殺牛場面,那些平日里跟隨方興柱左右的人,都分到了幾塊牛肉。
玉省的嫂子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暈倒在地,脖子上碩大的囊腫變得烏黑,眼睛直直瞪著,沒幾天就過世了。據說見到玉省嫂子恐怖死狀的人嚇得全身都是雞皮疙瘩。
三
嫂子去世後一段時間,玉省不再四處給人做活,而是與青德守在家裡,望著門外日升日落。等我再次碰到玉省,感覺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做活也沒有以前利索了。
沒過多久,村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弄得人心惶惶——好幾家媳婦晚上出門時被一個黑影跟隨,黑影會幽幽地喊她們家人的名字。
有人說是玉省嫂子冤魂來喊名,喊到誰,冤鬼就會把誰帶走。為此,方興柱專門帶人過去把玉省狠狠罵了一頓,然後在他嫂子睡過的地方撒上硫磺,還在她的墓碑上貼了鎮鬼符,潑上一大盆狗血。方興柱說,要把玉省嫂子的鬼魂永遠鎮壓在墳里,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這些方法沒能起效,受到驚嚇的村婦越來越多,方興柱媳婦更是在夜晚上廁所時被什麼東西摸到,嚇得跌到糞坑裡。有人懷疑,這根本不是什麼鬼喊人,肯定是人嚇人。可聽到過喊聲的人都覺得那聲音不像任何村民的嗓音,而像女人的哭腔,又帶一點娃娃聲。
鬧騰了一段時間,村民們發現,傳得毛骨悚然的鬼喊人只是發生在那些愛跟著方興柱惹事的人的家人身上。很快,大家把懷疑的矛頭指向玉省,也只有他有報復這些人的動因。
覺得被羞辱的方興柱四處放話,說他們已隨身帶刀,準備報復。他們也確實這樣做了,一天晚上,他們中的一人砍中了那個黑影,不過沒抓到人,只是砍下了一個拇指。
天還沒亮,方興柱就帶著砍下來的拇指,氣沖沖地趕往玉省家。可等了一天,沒見到半個人影,玉省和青德消失了。為了解恨,方興柱把拇指扔給流浪的惡狗吃掉——在村裡人看來,活人身體被狗吃掉一部分,死後無法超生,不能轉世成人,只能投胎做狗。
過了幾天,玉省一個人回來了——他的拇指不見了,手用紗布裹著。
有斷指為證,方興柱開始了更大的報復。他先是以用電安全為由,把玉省家電給斷了。沒過多久,村裡下來文件,要徹底拆除公共危房、舊房,排除安全隱患。公社那間老房子自然成了被拆除的對象,玉省一時沒了住處。
我父親站出來,說家裡還有一個閑置的偏房,可以讓玉省先去住著。村長傳過話來,說讓父親放心,像玉省這樣沒家世的光棍,死後會由政府出資安葬。
失去拇指的七八年間,玉省依然忙碌著,他總能在一次次跌倒後又找到生活的盼頭。有人問他青德去了哪裡,他始終閉口不言,只說到別的地方打工去了。其實村民都知道,玉省害怕方興柱報復,怕侄子遭遇不測。
四
2013年臘月二十八,我們縣扶貧辦公室牽頭組織的鄉村文化活動讓平日里寂靜的村莊一下子熱鬧起來。村委會也組織了一個專項活動,請孤寡、長壽老人吃了一次年飯。
玉省剛好滿六十,又是孤寡老人,符合被邀請的條件。飽經風霜的玉省看上去像七八十歲的老者,上半身耷拉在下半身上。他還患上了嚴重的白內障,走路很吃力。
玉省吃完飯回來時已接近黃昏,他進門的時候,我專門喊了一聲二伯,他高興得像個小孩子。玉省告訴我,村長特意給他舀了一大碗牛肉。
晚上準備休息時,我隱約聽到玉省喊父親的名字,聲音很奇怪。父親和我拿著手電筒跑過去,看到玉省躺在破舊的床上,臉上全是水泡。
父親問玉省怎麼了,為何會長出那麼多水泡。玉省說可能是今天在村裡吃到了魚肉,他對魚肉過敏。
「可魚肉有刺你吃不出來嗎?」父親問。玉省說他眼睛現在看東西很模糊,村長舀來的一大碗牛肉裡面好像有絨刺,但又不怎麼像魚肉,吃得太快他也不好下定論。
父親讓我去喊村裡人,被玉省攔了下來。他用孱弱的雙手緊緊抓住我胳膊,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我和父親面前。我下意識地想將其扶起來,可他堅決不同意。
滿臉水泡的玉省看起來面目猙獰,他抽泣著跟父親說:「先別喊人來,我想求你一些事,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命苦,沒投胎在好人家,一輩子沒田地,沒個住處,是個假農民,大兄弟你心好收留了我,不然睡在巷道里早就死了,我現在要去那邊見哥哥和嫂子了,死的時候還得求大兄弟幫忙辦些事,這樣我才敢閉上眼睛啊。」
父親有些哽咽,說老哥你快別說了,我們帶你去醫院。玉省抽泣得更厲害了,身體也開始抽搐起來,他顫抖著說出了藏在心裡的秘密。
原來,當年扮鬼嚇唬村婦的人是青德。青德被砍掉拇指後,玉省割下了自己的拇指,把青德送走後回到村裡頂罪。
「在我嫂子墳的左邊,有個掏空的墓洞與她的棺材相連,你們把放在裡面的手指交給青德,讓他死後接上,下一世也好投胎做人。」
玉省掙扎著從枕頭下拿出三本證書(水田證、山地土地證和林權證),遞給父親。
「這些年,青德一直在鄰縣一個汽車修理廠打工,我沒敢讓他回來。我用一輩子做雜活賺的錢,加上青德這些年攢的,給他在那邊買了兩畝山地,三畝水田,還有一片山林,你們幫我把這些拿給他,我死後別讓他來弔孝了,怕再惹是非。」
我本來還想聽他說下去,父親轉過頭來朝我大吼一聲:還不趕快去叫人!我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跑出去。
五
我帶人趕回來的時候,玉省過敏已經很嚴重,身上很多地方的水泡都被他撓破了。當天深夜,玉省就去世了。清洗身子的人發現他嘴裡、嗓子里都是水泡。
村裡很多人不相信過敏會嚴重到死人的地步,一些灰暗的猜測開始流傳。可玉省只是一個光棍,多數人也只能嘆息一聲,說他命苦,沒有人會去追究。
除夕早上,在玉省嫂子墓的左邊,父親和我找到了玉省說的洞,裡面鋪著鮮紅的桃花被和一些生活用品。顯然,玉省生前經常到這裡過夜。我們在洞里找到了一個輸液用的吊瓶,瓶里用烈酒泡著玉省的拇指,已經腫爛了。中午,在其他村民的幫助下,玉省被草草下葬,葬在他為自己準備的墓穴里。
父親將土地證和玉省的拇指交給了悄悄趕來的青德,這個成長於苦難家庭的年輕人,含淚給父親磕了一個響頭。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們,自己已經談了一個姑娘,現在有了田地,以後就可以挺直腰桿做真農民了。
從「假農民」變成真農民,玉省家用了兩代人。
作者濮富桃,電力從業者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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