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到這世界的盡頭

「癌症俱樂部,聽著好笑,哪裡來的樂?」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88 個故事

除了身體左側隱隱作痛的乳房,談菊美對即將到來的老年生活感到舒心。

1997年從幼兒園退休時,她過著讓人羨慕的生活:在家鄉南潯古鎮生活了56年,有37年是在幼兒園做教師,丈夫和兒子在桐鄉開了家汽配店,生意興旺。懷胎十月的女兒剛剛產下一個女孩,足足有六斤重。安靜溫潤的古鎮尤其適合養老,白牆青瓦,小橋流水,時間在這裡過得很慢。

退休前一段,婦幼保健醫院診斷出談菊美得了左乳房小葉增生。這也不是什麼大病,並不礙事。那個年代的公費醫療卡得嚴,每次開藥不能超過20元。疼得受不了,她才會買一點止疼葯,丟進嘴裡。

直到在左側乳房摸到一個核桃般大的硬塊,談菊美才覺得情況有些糟糕。臘月天里,她一個人坐上中巴車去市裡的婦保院做檢查。作為四口之家的主心骨,她看病從來都是一個人,老伴還和兒子還要在汽配店忙呢。

坐了兩小時車後,她來到醫院一樓,接受鉬靶X光檢查。等化驗單下來,談菊美看到了白色檢查報告單上最後一欄的幾個字:「乳腺癌?」

「癌」這個字像針一樣戳在她眼裡。她怔了好一會兒,花了二十多分鐘爬到三樓,把報告單交到了醫生手裡,手心全是汗。一樓和三樓之間的32級台階,像通往一個深淵。

醫生淡定地告訴她,很可能是得了乳腺癌,待過完年後需要再來確診。那時,會有一個上海三甲醫院的專家過來。

回家路上,談菊美想了很多事情,有一件事給了她信心,並成為度過術前日子的救命稻草:一個和她從小長大的同學,33歲那年也得過乳腺癌,後來照樣生了孩子,還活得好好的。

到家後,談菊美把家人召集到一起,說了自己的病情。女兒談震芳被嚇懵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怎麼安慰母親。

過完年後,談菊美再次來到市婦保院,上海來的專家已經到了。她拿到了確診結果:乳腺癌,癌細胞的擴散到了中晚期。需要做左側乳房的切除手術。

手術前幾天,醫生突然把老伴單獨叫去,談菊美心頭一緊,思忖醫生肯定對她隱瞞了什麼。可老伴回來後什麼也沒說。後來她才知道醫生叫他是去商量手術費的,虛驚一場。

開刀前一晚,談菊美到凌晨都睡不著,腦子裡想七想八的。她懊悔自己平時沒注意身體,家務做得太多,也害怕還沒怎麼抱孫子就撒手而去,還想到了立遺囑。以前從不吃安眠藥的她,吃了人生中第一片安眠藥。

手術做快速切片時,談菊美打了半身麻醉,醫生護士講話、動鉗子的聲音隱隱都能聽到,她在腦海里反覆告訴自己做深呼吸。之後的六個小時,談菊美被打了全身麻醉,什麼也聽不到了。

開完刀過了二十天,化療開始,身體緩慢地康復。閑時,她看看卓別林、憨豆先生之類的喜劇片,能下地了就打打太極拳、練練書法,想盡辦法讓自己忙起來,不再想病的事。

2002年7月,談菊美身上的癌細胞複發轉移到了右側乳房。當時,她正在家裡鍛煉,穿的薄,胳膊碰到右乳,再次感覺到一個小硬塊。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癌細胞擴散到了右乳,可能在第一次開刀前癌細胞就通過淋巴擴散了,只是當時還沒有顯現。

癌症一旦複發轉移,往往有擴散的趨勢,治療難度加大,患者的生存率很小。死亡再一次來到面前。談菊美重新住進醫院,接受切除手術。右乳切除後,胸前空空蕩蕩不說。她想到了自殺。

那段時間,湖州市癌症俱樂部來醫院慰問。那是談菊美第一次知道癌症俱樂部的存在。「俱樂部,聽著好笑,癌症患者哪來的樂呢?」她覺得有趣,在病床上加入了。

出院後,湖州市癌症俱樂部的負責人建議談菊美在南潯也發展一個抗癌組織。本來就閑不住的談菊美答應了,家人也覺得是她解悶的好辦法,她便開始籌備起來。

癌症康復協會?很多人聽了都搖搖頭。在他們眼裡,癌症意味著死亡,哪還有康復這一說。實際上,對癌症患者來說,挺過發病後的前5年,意味著病情穩定,算是新生。

2004年5月18日,南潯癌症康復協會成立,最初只有18人。當時協會還沒有獨立建制,甚至沒有固定活動場地,每次大會要借南潯人民醫院會議室召開。小會則更為隨意,路邊、公園、會長家,隨便選一個地方就開。

圖 | 牆上脫落的紅色油漆字依稀標明康復協會地址

古鎮常住人口只有幾萬,鄰里之間都知道誰家有癌症患者。最早的會員都是街坊鄰里,談菊美聯繫癌友、找活動場地、制定規章制度,每月25日一次大會,每年12月25日做上一年工作總結和下一年工作計劃。

隨著工作進行,阻力也隨之而來,很多人不願意入會。有的是兒女反對,有的性格孤僻願意獨處,更多的是把患癌當做家醜,不願承認。

甚至一些醫生也是如此。當時,聽說鎮人民醫院的婦科主任也得了乳腺癌,談菊美跑去她家動員參加,遭到婉拒。鎮上工會主席的妻子患了癌症,談菊美又去勸服,結果被人家攆了出來。

鎮里的百間樓有位李爹爹,得了鼻咽癌,遭到家裡兒子和兒媳嫌棄,吃飯碗筷都分開,後來直接棄老人而去,不聞不問,本來就遭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心寒至極,幾次想自行了斷。

談菊美將他接到協會,和病友們一起陪護著李爹爹。大家同病相憐,癌症患者成了一種被認可的身份。

癌症協會的事情慢慢有了起色,談菊美的丈夫卻在檢查頸椎炎時,查出肺癌晚期。癌症的陰影第三次籠罩住了這個家庭。

肺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醫生告訴談菊美,老伴體內的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已經沒有辦法治療。只有等死。

和兒女開了個簡短的家庭會議後,談菊美決定對老伴隱瞞病情。結婚四十多年,老伴身材魁梧,可膽子還挺小,平時拔牙這種病都需要她陪。如果告訴他實情,他必定崩潰。

丈夫住院的時候,有次談菊美出病房去買水果,出門好一會兒才想起丈夫的診斷報告單就放在病床上,上面寫著關於癌症的確診信息。老伴只要拿起來或者撇過頭一看,就能看到。

她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到病房,發現老伴在睡覺,診斷單也沒有挪動的痕迹,心裡的石頭才落下。

古鎮南潯是個時光緩慢的地方,和那篇在網上廣為流傳的《從前慢》一樣。別說一百公里外的杭州、蘇州、上海,就是比烏鎮、西塘這些商業氣息更濃厚的周邊古鎮都要慢許多。但這種慢,對病床邊的談菊美是巨大的煎熬。同樣是得了癌症,勇敢面對的她不敢讓丈夫去勇敢。再說,死亡通牒都下了,勇敢有什麼用呢?

那段日子的談菊美有些人格分裂:一邊在忙康復協會的事,和會友去醫院慰問病床上的癌症患者,鼓勵他們平和地看待癌症,順便發展一些新成員。另一邊,看見過道里很多人都出院了,丈夫盯著談菊美看,問了句「不是普通炎症么,為什麼我們還不出院啊。」

這兩幕終於在一個時間點上交疊。談菊美老伴的病床隔壁,是一個得了宮頸癌的中年女人,談菊美和會友也曾拿著鮮花慰問過她。慰問的那天,談菊美的餘光不自然地掃到老伴的面龐,有些僵硬和獃滯。

「他好像意識到了一些什麼,我不敢看他,連忙別過頭去。」十天後,老伴去世了。

談菊美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患的是癌。往後的日子,她總覺得欠丈夫一束花。

自己身患癌症、丈夫因癌去世的經歷,讓她覺得沒有人比自己更適合做癌症康復協會這件事,也沒有比她更懂得如何和癌症打交道。

11月17日,古鎮天氣陰沉,下著細雨。南潯素來有「十步一座橋」的說法,白牆黑瓦的民居高低錯落,沿河蜿蜒而建。往東穿過通潯橋的石板路,南邊的一面院牆上,紅色油漆書寫的「南潯區康協51號」幾個字依稀可見。

往裡走是一棟二層高牆民居,門口木製的宣傳欄內,黑色的小楷寫著協會舉行的活動,有趣味運動會、手工、書法大賽、科普講座、宣傳綠色環保等等。兩層樓高的白牆牆面斑駁,有些已經剝落,露出裡面黑灰色的磚。

門洞里的牆上掛著協會接收到的企業和個人捐贈名單。最初幾年,協會的資金都靠談菊美和幾個理事向本地一些企業募捐,談菊美也曾自掏腰包,協會的用品不少也是會員從自己家裡搬來的。一直到2011年,協會申請成為湖州唯一具有獨立建制的癌症康復機構,每年享受5萬元的財政撥款。

走進協會民居,一樓是活動室,擺滿了會員手工做的帽子、毛線襪和儲物櫃,二樓有活動室和辦公室,總共有150多平米。

圖 | 談菊美展示會員們製作的毛線襪、帽子

我見到談菊美時,她正在和68歲的邱月琴在協會值班。談菊美看起來更像個北方老人,個子高,長著一對倒八字眉,鼻子兩邊長了兩顆淡咖啡色的痣,說話辦事雷厲風行。

邱月琴個子矮小,是協會的理事之一。患乳腺癌25年來,整個人瘦了三四十斤。因為患癌,她一度被人歧視,覺得會傳染,十多年前身體康復返廠時,同事都躲著她。後來她加入協會,「就像找到了後半生的家」。

前些日子,協會組織幾十個會友去上海玩。談菊美說,這些年,會友們去過青島、廈門、上海等八九個地方,隨著會員普遍都上了年紀,遠的去不了,去的都是蘇州、西塘等比較近的地方。

每年的11月25日,協會還會為滿5年癌齡的會員辦一場「生日宴」,每人準備一個生日蛋糕,獻上提前一個月排練的舞蹈。

桌子上放著一本2014年的協會會員名冊,記錄著會員的編號、姓名、性別、出生年月、癌種、確診日期、住址等信息。若是名字被圓珠筆划去幾道,就意味著該會友已經去世。

只要填了這個名冊,就算是協會會員。談菊美說,現在的會員有90多人,有的辭世,有的加入,人數不定。

圖 | 名字被划去意味著會員已經過世

前段時間,協會裡一名叫王忠林的病友結腸癌複發了。

協會組織會友買了水果和牛奶,去鎮上的醫院慰問王忠林,還暗地裡塞給王忠林的女兒200塊錢。

74歲的王忠林曾是村裡的電影放映員,在病床上見到會友來了,還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病床上非要坐起身子,笑著說怎麼來了這麼多人,不就是個普通炎症么。

王忠林患結腸癌還不到四年,算是協會癌齡最短的會友之一。最近一次複發,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好幾個地方,情況不樂觀。談菊美考慮到幾年來他在湖州、杭州的醫院頻繁看病,對病情一直很敏感,便和他女兒商量,打算隱瞞癌細胞擴散的病情,還做了一份假的診斷報告,說是普通炎症,沒想到王忠林信了。

一個午後,王忠林在協會23人的微信群里突然問了句:「沈乃萍怎麼不說話了啊?」

幾天後,他又問了一次。

群里沒有一個人敢回他。會友們都知道王忠林這次癌症複發,凶多吉少,不敢告訴他沈乃萍的情況——這位曾經在群里最活躍的省級抗癌明星,就是在一星期前癌症複發去世的。

看到王忠林一個人在發問,談菊美倒吸了一口氣。

在這個向死而生的協會裡,死亡是個敏感詞。對於會友的辭世,談菊美起初會公布一下,後來會友們心照不宣。尤其在一個會友辭世,另一個會友癌症複發的當口,為了避免情緒刺激,更不敢提這些。

這些年裡,只要有會友癌症複發住院,談菊美就和幾個理事一起去醫院慰問,買些水果,塞兩百塊錢。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作為會長,她還記得王忠林三年前入會的場景。當時王忠林的女兒在談菊美女兒下面做事,王忠林被查出結腸癌後,女兒動員他參加康復協會。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協會正在老社區和孤寡老人話療。王忠林走過來有些拘謹地問談菊美,可不可以加入協會。談菊美笑著說當然,王忠林靦腆地笑了,模樣像個小男孩。

還有沈乃萍,曾經省里評的抗癌明星,是許多會友眼裡的榜樣。

沈乃萍24歲因為骨癌截肢了,後來丈夫在汽配廠被高處落下的汽配件砸中,腦血腫卧床兩年多,沈乃萍拖著殘肢,一邊照顧丈夫,一邊供兒子讀書。她白天教書,晚上手工做文胸,經常做到凌晨一兩點,做10個換50元。2001年,沈乃萍被檢查出子宮肌瘤、卵巢附件惡化,一併做了切除手術,去年五月又診斷出右側乳腺癌伴有淋巴結轉移……

這些沈乃萍都抗過來了。去年檢查出乳腺癌的那段日子,她還坐著輪椅車在去老年俱樂部學國畫,參加殘疾人唱歌比賽。

今年五月,談菊美建了一個微信群,起初只有15個人,後來發展到23個人,沈乃萍是最活躍的那個,經常在群里發一些養生的鏈接。

複發時慰問,病逝後不去弔唁,這是浙北這一片癌症俱樂部約定俗成的方式。不去弔唁的原因,除了受刺激,還怕染上晦氣。離南潯很近的德清就出過這樣的怪事:會友過世後,會長去弔唁,弔唁後會長也癌症複發去世了,會長的家人怪罪協會,認為這樣的弔唁太不吉利。

可談菊美知道,康復協會是這些逝去的會友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個身份。她不想再有遺憾。遇上會友去世,她會瞞著兒女,和相熟的理事坐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郊外的殯儀館弔唁。

送上一束鮮花。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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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大鵬,真實故事計劃編輯

編輯 | 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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