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城怨靈(一)
許飛不了解矯情的好處,十七八歲,一無所有,本來僅剩矯情能消解現實的困頓。
二零零七年,上高二的許飛時常為生活的拮据和課業的繁重感到痛苦。
那時,他的母親因長年累月的焦慮而憔悴,每回來電都語帶哀怨:媽現在什麼也不指望了,只要你認真些學習。這些時候,許飛自然更加愁悶,可他恥於流露這些心跡。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一次,他又遇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沒處說去。
最初,許飛為了夜裡多幾個小時趕功課,和家裡商量好搬到校外住。四處詢價後才發現家裡給的錢不夠。他又不想和母親說,不搬又不是,搬又不夠錢,只好四處找便宜住處。
之後,他在學校附近一個荒僻的地方找到了一間房,就坐落在一片荒地中央。那裡不僅周遭荒落,離學校也稍遠。所幸租金出乎意料的便宜。
「你看看,乾乾淨淨的,我又不常來住。二樓隔了四間房,只有一個租客,剩下三間隨便你愛住哪間都行。你們學生也用不了多少水電,這些我來交。」身形敦實,理著利落板寸頭的中年房東笑呵呵地介紹著,「你可撿著大便宜了,有人嫌遠,其實我看這裡清清靜靜,最適合你們學生了。」
許飛馬上定了下來。他趁著周末從學校宿舍搬出來,布置好,擺上書,攤開一張巨幅計劃表貼在床頭,表格頂端用鉛筆塗上了距離高考的天數:396。
他當時心裡暗自慶幸,怎麼也不會想到將會遇上那麼古怪的租客。
次日清晨,許飛早早到了教室背單詞,班裡同學零零落落,個別人還眯著眼將醒未醒,哈欠連連。同桌李暉正伸長脖子和鄰座討論著周杰倫的新歌《牛仔很忙》。
生活委員徐婭走來問他們是否要參加下午的慶祝活動。
許飛很喜歡她的聲音,聽著上去軟軟糯糯,但他連頭都沒抬,李暉接過話茬問是什麼活動。
「海峽大橋明天通車了,市政府組織的。」
「給放假就去,不給放假誰有時間去,我和許飛還忙著學習呢!」李暉笑說。
「恩.....下午放兩節課,人齊了一起……」徐婭未說完,李暉就讓算上自己一個。
「你呢,你要去不?」徐婭又問。
「他呀,你去他就去,你不去他就不去。他跟定你了。」李暉戲弄說。
許飛聽到漲紅了臉,小聲嘟嚷:「別瞎說。」
他終究不得已抬起了頭,這才留意到自己的鏡片上有很多污漬,連忙摘下來用眼鏡布去擦。轉念又想到徐婭正等著他答話,於是一邊擦著眼鏡一邊說:「啊…..我…..我就不去了湊熱鬧了。」
在徐婭眼裡,他的舉動倒有些像是刻意裝作漫不經心。
念了兩年高中,許飛就被同學認作班上的三怪之一,和臭美的前排一枝花以及痴迷小說的網文小王子相比,他怪的有些隱諱。他個子瘦高,臉上蒼白沒有血色,表情木然。走起路就像錶盤的秒針,不僅走的快,而且步伐一板一眼如同機械。而且,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學習,可成績僅僅徘徊在中上游。他的狀態,會讓人聯想到古時候被鬼怪纏身的書獃子。
晚上回到租屋,許飛也只在換科目的間隙起來走兩步。
他看到白天窗外寬闊的田野此刻變成濃重的黑暗,周遭寂靜,只有蟲鳴,有些凄涼。
突然,他見到眼前的黑暗被他看不見的光源點亮,然後聽見焰火的響聲。
「應該是城裡為慶祝大橋修成的慶典放的吧!」許飛猜測著,走到對面的空房間,恰好遠處參差的高樓之間連著竄起四發焰火,絢爛的交錯散開,割據了小半片天空。沒等它們消弭,又有白光升起,半空中猶如噴泉水花一樣四散,化成扇形。
那間屋的視野不夠好,許飛決定上天台看。他邊走邊想:今年年景這麼糟糕,又是金融危機又是強颱風的。現在終於迎來一件值得島上居民高興的事,轉念又想到徐婭應該正和男同學一起看這焰火。
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把這念頭趕走。
摸索著上了樓頂。一推開天台的門,許飛的目光就被那繽紛璀璨的焰火吸引去了,焰火放了很久,一波勝過一波。他從未親眼目睹如此華麗的焰火,也沒有那一刻覺得夏夜微風如此沁人心脾。他忽然感覺自己身體深處的愁悶被一掃而空。
這時,他的眼角忽然掃到了一個黑影。
那是一個人的背影,被焰火的光芒襯了出來。
許飛走近了幾步,才隱約聽到了嘶啞的哭聲,那人影的肩膀激烈的上下聳動,齊肩的亂髮隨風飄蕩。看上去,那人似乎正在難以自持的哭泣,可雙手無動於衷的耷拉著,就像不屬於那具身體。
「誒,你好。」許飛喊出了聲。
那人吃驚的回過頭,一臉淚漬。
許飛看清他並不是一個女人後頗感意外,因為極少的男性會留長發。長發男看著比自己大個幾歲,面容在夜色里模模糊糊,可那雙眼睛發亮。
長發男警惕地瞪著許飛,良久不語,最後終於鬆懈下來,好似噩夢初醒一般四處張望著,自顧自地匆匆下了樓。
許飛次日上課時總想起那人,課間給房東打了個電話詢問租客的情況。
「我昨天見到一個長頭髮的男人,他是租在你這裡么?」
「對對。怎麼,他整出什麼事了嗎?」房東的語氣透出不安。
「倒沒什麼?就是確認一下。那天我也沒見過他。打擾您了。」
自己有點神經緊張了,許飛掛了電話想,那個人雖然有點怪,但幾乎不出自己的房間,也沒妨礙到自己什麼。
可是到了晚上,從隔壁租屋裡傳出來的搖滾樂吵鬧異常,讓許飛完全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學習。他揉了兩團紙堵進耳朵,心裡埋怨:果然遇上怪人了!他索性翻上床準備睡覺,把紙團取出來換成耳機,這時聽到有人在外面喊他的小名。
「阿飛......阿飛......」
是許飛父親的聲音,許飛不由皺緊了眉頭。他走到外頭朝大門的陽台上,瞧見了他父親正仰著頭喊他。
「啊....你是住在這......爸還以為找錯地方了呢?」許父大聲說著笑了起來。
許飛一臉冷漠:「你怎麼找到這的,你不是在表哥工地上幫忙么?」
「我問的你同學,我來看看我兒子不行啊?我特意來看看你。你快下來讓爸進去說。」
「你是不是又去.....」許飛想說,你是不是又去打牌了,但是沒說出口。
他心裡有一團怒火在燒,又不好好工作,又去打牌,輸乾淨了又來找。一氣之下許飛脫口說:「我要去睡了,爸,你自己找家旅館睡吧。」
許父的笑臉蔫了,神色悻悻,在底下說:「爸特意來看你,就待一晚還不行。」
許飛本想轉身進去,但到底不忍心,就下樓開了門。許父眼圈通紅,一臉油光,身上的煙味和臭汗味混合的異常刺鼻,一看就是從賭場里混了三四天剛出來。
他進門就笑問:「多少錢租的,還不錯啊!」
許飛沒搭理他,心裡想別管多少錢,反正沒有一毛是你的。
「啊!衛生間在哪?爸去洗個澡。」許飛指了指這層里公用的衛生間,一點好臉不給就回到床上躺著了。他假裝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父親擠上床來,馬上就打起粗重的鼾聲來。
許飛艱難入眠,眼一閉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在皮帶和衣物窸窣聲中醒來,睜開眼朦朦朧朧看見父親在翻自己的衣兜。
「你幹嘛爸?」他猛然坐起。
「呀,你可把爸爸嚇一跳。」許父吃驚道,「你有錢沒有,爸來的時候錢包落了。你先拿點我坐車去你表哥那裡。」
「你少來了,老這樣有意思么。」許飛嚷了起來。
「好嘛好嘛,哎呀,你脾氣怎麼和你媽一樣。我走了。」說罷許父就作勢要走。
許飛伸手摸到手機一看,已經八點半。又嚷了起來:「你關我鬧鐘幹嘛?」
說著從床上跳了起來,胡亂套上衣服就要出門。
許父站在那還沒有動,愣愣的看著兒子說:「你急啥,這還來的及。」
許飛從書包里拿出錢包,翻了翻,取出一張一百塊塞到他父親手裡:「你趕緊坐車去表哥那吧,別去那些地方了。算我求您。」說罷挎上單肩書包就匆忙上學去了。
夜裡回來時許父已經不在了,許飛給自己泡了碗泡麵,他打算晚上多開一會兒夜車,因為這一天落下的任務著實太多了。可剛吃完,隔壁的音響又躁了起來了,比昨晚更狂放。
歌詞里唱著:「哦乖——聽話——乖——巴拉巴——」
許飛不堪其擾,面帶慍色的敲響隔壁租客的門。
「門沒關。」
許飛推門而入,剛開一條縫,就見到白色的煙從裡頭涌了出來。整個門打開一看,著實把許飛嚇一跳,屋裡白煙瀰漫有如戰場一般。
許飛很快就尋找到煙霧的源頭。那個長發男人坐在牆角的黑皮沙發上,一手夾著書,一手夾著煙。不時湊到嘴邊深吸一口,好像要一口把一支煙吸完一樣,每吸完一口,煙頭就會多出一大截灰燼。
「什麼事?」那人說著,單手翻了一頁書。
「我想你能不能把音樂關小點?」
「不行。」他答的很乾脆。
「我馬上就要期末考了,你放的音樂真的太吵了。」
「所以呢?」
「影響到我複習。」
「這不好么?不就有了考不好的理由了么?」那人把燃盡的煙戳進布滿煙蒂,刺蝟一般的煙灰缸里,很快又點上一根,含煙的雙唇上帶著戲謔的笑容。
許飛無言以對,他想了很久,才說:「麻煩你了,就這幾天,你可以戴上耳機聽。」
「恐怕不行啊!」那人發出一聲嘆息。
「為什麼不行?」許飛拉高了嗓門問。
那人笑著看著許飛,沉默良久才說:「這音樂不是我要聽,是一個遊魂要聽。」
遊魂?許飛不禁啞然。他心裡罵了千萬遍,最後撂下一句,「總之你不小聲一點,我明天就和房東投訴。」
聽到這句話,那人失聲笑出了來。
許飛拿他沒有辦法,轉身就要走。
「你等等。」那人又說話了,「我看你氣色不好,看樣子......」他頓了頓。
「看樣......子......是被賭鬼纏身啊......」他變著調說道,陰陽怪氣。
許飛只覺心頭一凜,怔了片刻。可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甩上門,小聲的罵道:「神經病,裝神弄鬼。」
2016/12/6——下一章「被風捲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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