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玉的魂魄- 2:神聖的顏色

為探究玉崇拜的起源和內在邏輯, 讓我們先從一個最直觀的外觀特性——顏色開始。

玉器的顏色多種多樣,人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對其顏色有不同的偏好。從現代上溯到新石器時代,這種偏好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1,從清乾隆年間至今,偏好翠綠色玉,以緬甸翡翠為代表。

2,從西周至清乾隆年間,尊崇純白色玉,以和田白玉為代表。

3,從新石器時代至西周,以黃綠色、淡綠色玉為最貴,以岫岩閃石玉為代表。

近代對緬甸翡翠的追捧,雖有清朝皇室的推波助瀾,還是可以從其較高的審美價值上找到原因。從西周以降以白玉為尊,天子制璽用純白色玉,則明顯是受到「君子與玉比德」的儒家觀念的影響。而史前時代尊崇黃綠色玉的原因,就不那麼容易理解,它引起了許多研究者的興趣。

鄧聰先生注意到一個現象,那就是東亞史前期的玉器文化中,黃綠色調受到異乎尋常的重視。比如八千年前的興隆窪玉器中的玦、匕形器等有原始宗教含義的玉器絕大部分以黃綠色玉石製成。而且這種黃綠色玉石並非本地所產,而是來自五百公里外的岫岩玉,這在當時算是長距離的輸入了。但斧、鑿等工具類的多以深綠色或其他顏色玉石製成。也就是說,體現「形而上」的意識形態的玉器皆以黃綠色玉製成,而「形而下」的實用工具則使用其他顏色玉料。紅山文化的玉禮器也大多呈現相同的黃綠色調,比如神秘的箍型器幾無例外地呈黃綠色(收藏市場上的紅山玉器絕大部分是贗品。正式發掘和採集到的紅山玉器不過數百件,但市面上卻至少有數萬件在流通)。黑龍江小南山墓葬所見的東亞最早的玦、環、璧等玉器都是黃綠色調為主,據推測多是岫岩玉。這就需要更遠距離上的材料輸入了。很顯然,石器時代的古人對這種色調有著某種執著的情感。

黃綠和淡綠色調不僅統治著內蒙、黑龍江、吉林和遼西所出的玉禮器的色譜,還廣泛流行於我國華北、江淮甚至東南部稍晚出現的新石器時代玉器中。 天津牛道口遺址出土的玦飾和匕形器表面雖受沁乳白化,但仍可見局部未受沁的黃綠色部份。大汶口文化中晚期也出土不少玉器,仍以黃綠色調為常見。鄧淑萍注意到良渚先民也特別喜歡用綠色玉料制璧,這一偏好一直延續到戰國墓葬里。

隨著歷史時間的推移,這種「流行色」逐漸向更南的地區擴展。越南北部馮原文化時代的玉器多黃、黑、紅、白等色調,但到了東山文化時代一改前貌,出現了成套黃綠色玉玦。更晚些時候,到了距今4000年到1000年之間,黃綠色玉器的潮流席捲台灣和東南亞島嶼。公元十世紀遷入紐西蘭的毛利人帶去的玉器文化中,也以黃綠色為主。這種覆蓋廣袤地域,綿延時間近萬年的玉器顏色觀念是如何形成的,還是一個待解的謎題。

鄧聰為此提出了「黃綠色玉代表古人的植物宇宙觀」的假說[1],認為古人出於對自然界生機盎然的植物世界的顏色觀察,把黃綠色看成生命之色,從而代表著再生和永恆。文章中指出《周禮》中「蒼璧禮天,黃琮禮地」之蒼璧,即是黃綠色的玉璧。《說文解字》:

「蒼,草色也」,

「蒼」的原義確是黃色或黃綠色。但黃綠色的流行是否來源於「生命之色」卻是值得商榷的。植物的黃綠色調多見於秋季接近凋零的時段,它們最富生命力的階段的顏色恰是萌發和成熟時的翠綠和深綠色,但這些顏色似乎是被興隆窪古人所「看不上」的顏色。

葉舒憲提出:先民偏愛黃綠色玉石是因為它「在初民心目中代表的是天空之青色,即蒼天之色」[2]。依常理來看,黃綠色與天空之色的聯繫缺少事實的基礎,這種觀點只是基於「蒼」字的多義性所做的文字比附,但蒼天之「蒼」應與黃綠色沒有什麼關係。

話說回來,這個觀點也提醒我們注意「蒼天、青天、青雲」這些辭彙的來歷問題。蒼、青二字具有眾所周知的多義性。到底其多義性造成了字面的歧義,還是先民南遷造成的詞義變遷導致了其多義性?如果「風光」的來歷可以追溯到南遷之前的久遠時代,這些辭彙也同樣可能。從這個角度看,葉先生的觀點可能有出乎意料的合理成分。

有一點學者們的意見似乎是統一的:沒有人認為黃綠色偏好是出於美學上的原因。這對把「石之美者」當成玉文化之宏旨的觀點十分不利。說些題外話,以石器時代古人平均三十歲的壽命和艱苦的生活條件,他們也沒有閒情逸緻耗費巨大的勞動量去崇拜單純的「美」。黃綠色的透閃石玉的加工難度非常大。雖然被稱作「軟玉」,但其硬度只是比硬玉(翡翠)稍小,比一般的石頭要高。加工的第一步是剖開藏有玉料的石料。這需要用蘸水的繩子裹石英砂,在石料上像拉鋸一樣摩擦,慢慢將石料剖開(在黑龍江小南山出土過距今9000年前用沙繩分割的直徑達32厘米的大石料,耗工之巨可以想像)。再用他們簡陋的石制工具將取出的玉料雕琢磨製成璧、玦、匕形器、勾雲形器以至於龍、鳳等等精美的玉器,可謂嘔心瀝血、苦心孤詣。古人為了生計之外的目的而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其背後必有一個至深至強的精神驅動力。

那麼對黃綠色的偏好是不是玉礦資源的有限性造成的呢?岫岩閃石玉的色調以黃綠色居多,這是不是這種色調流行的原因?從興隆窪玉器的顏色與功能的對應性我們知道古人是有其他的選擇的。更重要的是,應注意到黃綠色或者淡綠色的尊貴地位絕不限於玉器範疇,它有一個更深廣的背景。

我們前文提到過,先秦時代龍的主打品種是「青龍、黃龍」;鳳的至尊品種是「青鳳、青鸞」;中國梧桐的獨特之處在於樹榦是綠色,花和果實是黃色;《山海經》中神鳥的主流品種是「青鳥、黃鳥」。這都說明在中國歷史的早期對青黃色的尊崇是一種普遍現象,它必與某種早期神話觀念有關。

這種顏色的特殊地位在古文獻中也是有跡可尋的,比如:

人目不見青黃曰盲,耳不聞宮商曰聾,鼻不知香臭曰癰。(《論衡-別通》)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莊子-大宗師》)

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以為宮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黃刻鏤之飾。 (《墨子-辭過》)

且富人則車輿衣纂錦,馬飾傅旄象,帷幕茵席,綺綉絛組,青黃相錯,不可為象。貧人則夏被褐帶索,含菽飲水以充腸,以支暑熱。(《淮南子-齊俗訓》)

如果說這幾個例子只體現了青黃色的顯著性,那麼下面的這些就直接反映了其神聖性質: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 (《莊子-天地》,「犧尊」是一種祭祀用禮器,常與「象尊」配套使用,地位尊崇,所以《左傳》說:「犧、象不出門」。)

關尹子曰:「聖人曰道。觀天地人物皆吾道:倡和之,始終之,青黃之,卵翼之;(《關尹子-三極》)

所謂禮義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一世之跡也。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文以青黃,絹以綺綉,纏以朱絲,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後,則壤土草薊而已。夫有孰貴之!(《淮南子-齊俗訓》)

正晝無見,風雨晦冥。雲蓋其上,五采青黃;(《史記-龜策列傳》)

牲繭栗,粢盛香,尊桂酒,賓八鄉。靈安留,吟青黃,遍觀此,眺瑤堂。(《漢書-禮樂志》)

我們這裡引用的都是先秦兩漢的文獻。顯然在那個時代「青黃」的地位居諸顏色之首,而且是與「神聖」或者「尊貴」聯繫在一起的。這一觀念的源頭一定可以追溯到文字記載出現之前的年代。

甚至我們常用的「綠」字,也是專為青黃色而設的字。《說文解字》:「綠,帛青黃色也」。朱熹《詩集傳》「綠,蒼勝黃之間色」。《詩經》中有一首優美深沉的《邶風-綠衣》,詩曰:「綠兮衣兮,綠衣黃裳」。這首詩舊儒說是「閨怨傷己」,近人說是悼亡。但筆者以為都未得其原旨,詩意可能與上古時崇拜青黃色的宗教觀念有關。

從這個背景來看,史前玉器的黃綠流行色不是孤立現象,它應是某個上古宗教觀念的折射。所以並不是玉石資源的特性導致了對黃綠色玉器的尊崇,相反地,是對這種色調的尊崇讓人們選擇了玉這種材料。史前時代岫岩玉和與其類似的玉料在中國南北各地的廣泛流行並不是偶然的。

很顯然,在東亞的新石器時代存在著一種崇拜玉,尤其是黃綠色玉的強大意識形態。對於思維質樸的先民來講,這個意識形態的來源必是現實的。「國之大事,惟祀與戎」,這話雖然出自春秋時代,但道理可通於上古。古人所關心的頭號大事就是安全和生存。所以他們最崇拜的絕無例外地是力量,尤其是終極力量的來源——神。

隔著數千年時空,以現代人的情志去揣摩古人難免走偏。鑒於其所處的嚴酷現實,石器時代古人不僅不會把崇拜建立在關於「美」這樣的細膩情感上,也不會建立在對植物這種平凡脆弱的生命的觀察上。仰韶彩陶的所謂「花卉紋」,近來王仁湘先生的研究表明其本體絕非「花卉」,而是不同形式的螺旋紋,而彩陶多是表達原始宗教觀念的道具。玉器又何嘗不是如此?玉崇拜的來源,必是古人的歷史記憶中極崇高、極震撼的偉大力量的化身。惟其如此,才讓他們以付出巨大的額外勞動為代價去頂禮膜拜,崇玉的意識形態才綿延如此之久。它必曾經是一種既常見又廣泛的現象,所以各地玉崇拜的旨趣才如此一致。同時它必存在於距今五千年以上的久遠年代,所以盛行玉崇拜的人群才流散如此之廣。

[1] 鄧聰,《興隆窪文化玉器與植物宇宙觀》,《玉器起源探索》,香港中文大學,2007 年,第 292 -293 頁。

[2] 葉舒憲,《中國玉器起源的神話學分析》, 《民族藝術》 2012年03期。


推薦閱讀:

好工需配好料——圖解碧玉茶壺的製作流程
玉石「機雕」冒充「手雕」? 你中過招嗎?
如何鑒別水晶是否經過優化處理呢?送去鑒定可以鑒定這類優化嗎?
坦桑石,想說愛你不容易
請問這兩件翡翠是什麼品種?

TAG:玉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