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 · 永昌路夜市 | 城市故事 14
01-29
壹故事從我哥說起,表哥。他初二肄業那年我剛上初二,他大我四歲。二十齣頭的他換了好幾份工作,從後廚到保安再從保安到另一個後廚,直到現在在一個皮包公司里當馬仔,過著半工半無業的日子。看著他消瘦無比的身板和日漸濃密的軟髭又看著他慢慢長出來的肌肉和變得短硬的鬍鬚,我從一個剛上初二的小朋友變成了現在步入高三的小青年。他結束了校園生活後,雖然很不安穩地換了好幾份工作但卻從來都沒換過女朋友,是的,因為他從沒有過。我哥一直在做一些神奇的事。他住宿舍,睡銀行會議廳,最終成為無業游民的他租了一間屁大的出租屋,然後整日穿著褲衩在出租屋裡看著各種盜版碟片,托他的福,我很早以前就看過《阿凡達3》了。初二肄業的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有害青春,便開始努力地擴展自己的人脈,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可物以類聚,他的人脈擴展計划進行的並不順利,所謂擴展人脈不過就是喝酒或者去夜店敗家,最後回到出租屋後再驚天動地地吐上一場便告以結束。他不再有害青春而開始有害健康。後來他總結出了髮型和服飾的重要性,於是他剪了那掩飾憂傷的劉海,扔了 NAKE 牌運動鞋。這一切的結束宣告了二十一歲的我哥進城了。
貳 那是個暑假,我哥依舊穿著褲衩在出租屋裡宅著,不過這次他沒再看盜版碟片而是數著為數不多的幾張人民幣冥思苦想著生財之道,我坐在床邊看著他最愛看的《雪豹》,這次他沒有給我劇透,一言不發地看著手裡的人民幣。少了他眉飛色舞地劇透,電視里的文章演得格外認真。木板床突然「咚」的一聲巨響,我哥從床上跳起來抓著我的胳膊,滿嘴興奮地說:「我們擺夜市吧!」「萬一賠了你可就連吃屎都得去不要錢的公廁了。」於是,第二天我們拉著裝滿貨物的行李箱提著一人高的簡易桌去了夜市。永昌路和張掖路步行街配合默契的像是一對老夫老妻,白天張掖路步行街人來人往,夜晚永昌路上燈火通明。那是我們第一次擺夜市,七點多的夏天天空沒有一點點要黑的意思,一路上我哥三步並一步,神采飛揚,生龍活虎,摩擦摩擦,可我突然想到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我們沒有攤位。
「管他三七二十一,這麼寬的永昌路我還不信沒個我擺的地方。老子愛擺哪就擺哪。」我哥的架勢像是去收復失地。到了夜市後我們在整條永昌路上從頭走到尾都沒有找到一塊空地,我哥吹的牛逼瞬間化成一個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我們最後在永昌路十字國美電器門口發現了一小塊沒人要的地方,我興奮地像是在身無分文時摸出了一百塊,而我哥的興奮程度像是摸出了五百萬。我倆興高采烈地支起簡易桌準備擺貨,可這個時候大家熟悉的城管就出現了,別緊張,不是所有的城管都是靠下體想問題的動物,這個城管就很有腦子。他往下拉了拉緊身衣想讓胸肌變得明顯一點,可他發現我哥的胸肌能把襯衣撐起來,肱二頭肌讓袖口顯得很緊,於是又立刻彎下腰,做出一副痞兮兮的樣子,操著方言說:「熏滴,泥八泥哲洞系收拾一哈,談偉不恁國哲調閑。(兄弟,你把你這東西收拾一下,攤位不能過這條線)。」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條隱形的線從對面天橋底下延伸到我的腳下並且把攤位劈成兩半。我往裡挪了挪:「你看沒超多少嘛。」 這時候又過來兩個滿臉猥瑣的城管,他似乎有了底氣,方言切換成普通話音調高了兩個階:「你們收拾不收拾?」我哥直起腰,B罩大的胸肌立刻拉進了他和三個城管之間的距離,可三個城管集體向後退了一步,沒等我哥開口就說你們十點以後再擺,十點以後不限。然後轉身離開。收拾好東西我哥突然說檯燈忘拿了得回去取一趟,他和城管一樣沒等對方開口就走了。七點多的夏天天空沒有一點要黑的意思,逛夜市的人越來越多,站在人流中我覺得天黑得更慢。我拿著東西在國美門口的那座天橋下等我哥,來來往往的人中不時有人看我,眼神里全是「這個傻逼不擺攤杵這幹啥」,我忍住了上前和這種人打架的衝動,因為我哥不在。我頭頂的天橋上人越來越擁擠,我抬頭就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裙底,沒準罵我傻逼的那個人的女朋友也在上面,我只要一抬頭就可以先他一步知道他女朋友穿的是什麼樣式。想到這裡我不禁得意。太陽被大地親著親著就拉下了地平線,咳咳。我哥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漫長的等待讓我氣憤值一直保持在99+的狀態,所以我瞬間用方言和他吵了起來,可無奈的是,在蘭州用蘭州話吵架還不想讓別人聽懂的想法實在是有些蠢。可錢還得掙。再次支起簡易桌後,夜市上的人好像突然消失了一半,原來擁擠的天橋變得不再擁擠。 我哥負責招攬生意,我坐在一旁看著對面的天橋發獃,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錯誤猥瑣,畢竟內褲沒有錯,看著內褲,內褲也不會給我道歉,然後我也順便慶幸了一下我當時沒有抬頭。 第一個晚上過得很快,回到出租屋雖然又是一個凌晨,但這次沒了刺鼻的酒精味和噁心的什錦味嘔吐物,這是我哥步入文明的重要標誌,在我的心目中不亞於日本在投降書上簽字解放軍佔領南京總統府。 我哥穿著褲衩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數著來自夜市上的錢,放著光的雙眼好像要照亮整個夜晚。看著一頭短髮鬍子拉碴的我哥高興的樣子,我覺得我要趁機向他提個要求:以後我罵他,他不能再等我裸睡的時候打我屁股。時間很快,我哥更快,他兩天就混熟了永昌路十字的各個攤主,見女是姐逢男是哥,叫得兒子跟我哥差不多大的阿姨笑得合不攏嘴。就這樣東家一擠西家一讓,我哥就在夾縫裡過著不用繳攤位費的日子。再後來出現了一個賣手繪T-shirt的姑娘,玉凈花明,但我始終沒能知道她的名字,那麼就叫她小T吧。估計大我一兩歲,跟我哥一樣,一樣沒攤位,其他都不一樣。我哥靠不要臉維持生活,而小T怎麼會和我哥一樣不要臉。在這個看臉的社會,顏值才是本錢,如果身材再好一些,那簡直就是四個二帶兩個王——為了攤位吵的你死我活恨不得你全家死我全家活的兩個哥們瞬間在兩家之間為她留出一塊空地。我和我哥的攤位就在她對面。她笑著說麻煩了謝謝後,就擺好繪好的T恤支起畫架開始藝術創作。我給我哥說,因為她,永昌路的燈光都柔和了百分之一百二。
我立刻回過神來,臉上獃滯立馬換成無所謂:「哥,你開什麼玩笑。」我心裡把他叫叔,但嘴上得叫哥,還不能加光頭,畢竟身在社會嘛。光頭叔跟我嘿嘿一笑轉過去跟顧客講價錢,我哥和他左手邊賣手機殼的小哥不知道在聊什麼,兩個人笑得四肢抽搐。我又偷偷向小T看去,結果她也正看著我,見我發現她在看我,她便沖我微笑,突然,她身後衝出一輪烈日,晃得我神志不清兩眼發黑,但我強忍激動,並在為了強忍激動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估計那個笑容特別滑稽,因為我沖她笑的時候她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夜我哥凈掙五百,我凈掙五百萬,兩雙發光的眼睛照亮了南關十字凌晨的天空。叄我從我哥的車上下來向駕駛室搖了搖手,BMW X6起步跟我哥吹牛逼一樣不用打草稿,瞬間就消失在了凌晨的街道上。回到家我複習了一遍第二天要聽寫的英語,而我哥不知道又去了哪裡。從和我對視過的那天晚上以後,小T就再沒有來過永昌路夜市,我借口買東西沿著街找了好幾遍好幾天也再沒有發現她。吃過她雪糕的兩個哥們不再吵架,送過零食的哥們都哭倒在路邊,光頭叔依舊滿臉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賣手機殼的小哥已經結婚兩個月了。 結束擺夜市的原因是我要開學,而我哥嫌擺夜市來錢太慢,一切在開始的時候就隱約告訴了我們結局。我哥又一次穿著褲衩在出租屋裡看各種盜版碟片,隔月,被狐朋狗友介紹去了現在的這家皮包公司。再次去永昌路夜市時光頭叔不在了,被我哥叫姐的阿姨不在了,賣手機殼的小哥也不在了,光頭叔估計做生意去了,阿姨估計被她兒子接去馬來西亞了,小哥估計正忙著給小baby換尿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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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慶陽路車來車往,我卻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小T每次來都會給為她讓出位置的兩個哥們買雪糕,兩個小伙每次都開心得恨不得連雪糕棍都吃了,看他倆的樣子像是幸福滿得都能從鼻孔里溢出來一樣。由於這條街單身男士較多,所以小T每次回去的時候來自各方的零食禮物多得都沒地方裝,我也深深地懷疑過小T賣掉T恤的錢能不能買這麼多東西。身旁賣小飾品的光頭叔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叫你哥也動手啊。」說的時候還故意壓了壓聲音。我轉過頭看了看我哥,搖搖頭,一臉屌樣,動啥都成不了。「算了吧,我哥得再修鍊上幾百年多投幾次胎才有機會和人家說說話。」「嘿,那就你來。」我瞬間亂了陣腳,忘了我還在和光頭叔開玩笑,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睛定定地看著小T。「怎麼樣啊?」光頭叔又捅了捅我,一臉壞笑,但又像是在故意逗我。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那個永別的笑容。
其實十點過後這裡依然擁擠,燈光依舊柔和,小T們,光頭叔們,阿姨們,小哥們都還在,可是我再沒理由拿幾瓶酒與他們與這條街來一場宿醉。完
◎ 作者:鬱(yu)文權 蘭州人,雙魚男
學日語的十八線足球運動員,目前坐標長春◎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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