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崩潰之路
中國的近代化歷程,實際上是從被打臉開始的,這就是1840中英鴉片戰爭。
這場戰爭直接導致了清帝國的崩潰,也為腐朽的中國砸開文化觀念上的裂縫,西方文明挾科技之威照射進來,近代化嬗變與救亡圖存同步開始了。
中華民族是個很有些自負的種群,在此之前,延綿千年的發展史,在形成一套獨特的文明系統的同時,也形成了「天朝上國」的自大觀念。對內故步自封,極度內耗,自以為樣樣比人強,要不就是「古已有之」;對外一片茫然,與近世科技發展完全脫節。
中國註定要為科技發展方面的「遲到」付出代價,所謂近代化,其實就是接受歐洲列強的殖民化。文明的碰撞給東方帶來了機會,但更多是災難。
抵禦外侮無疑是正義的,但抵禦外侮的目的卻是抱殘守缺。當全新的統一國家從廢墟中建立起來,重新審視這段歷史的時候,勢必會面臨這樣一種解釋困境:
今天的人們,該如何理性看待這種出於抱殘守缺目的的「抵禦外侮」呢?對於當時的人們而言,儘快止損接受近代化的洗禮,或者打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哪一種選擇才是應該受到肯定的?
對先賢事迹的重述,也是整理破碎的民族自尊。
這歷史重述毫無疑問是政治先行的,甚至充滿神話色彩。林則徐、關天培等民族英雄激勵著後來者前進,他們的神話也被塗上越來越厚的油彩,並且產生「扭曲立場」,進而影響我們對同時期其他人的行動的判斷,以及對整個歷史進程的判斷。
於是出現了兩個歷史,一個是真正發生過的,一個是服從於政治解釋立場的。後者鼓舞人心,但是扭曲事實,並干涉人們對第一個歷史的理解。前者黯淡辛酸,甚至不免有歷史虛無之譏,卻能鉤沉出一直處於認知盲區的真相。
《天朝的崩潰》即是解決這一棘手問題的嘗試,在這本書里,作者釐清了清政府的軍事實力、軍事觀念、調度能力、可用資源、民心向背等重要因素,與來犯的英軍做一對比,重新評估了林則徐、琦善等人的事功,並試圖分析「主戰」、「主和」等不同立場背後的真正原因。
觀念的崩潰
天朝的崩潰,首先並非帝制的衰頹,而是觀念的崩潰。如果要背鍋,一個清政府背不動,這是幾千年累積而成的觀念。
鴉片戰爭以前,中國自居天朝上國,與周圍番邦建交的基礎,是華夷之辨。
在英人來犯之前,中國從未發生過任何現代意義上的外交。
這場變局到來時,政府的用詞是「邊釁」。也就是說,清政府把它理解成了回亂、苗亂之類的紛爭。
對於滿清政府而言,基於貿易往來的平等外交關係是無從想像的。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中央之國,沒有勢力均衡的對手,沒有重商或者殖民的傳統,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也不會對貿易產生過分依賴。
在君主及士大夫的眼裡,朝廷的責任是安撫百姓,確保農民以時耕種,百工各司其職。
對待外來的夷狄,常規手段有剿、撫、羈縻,總之維持各種勢力不折騰,便可萬事大吉。
歐洲諸國則不然,他們帶著強烈的貿易訴求,又有武力支撐。對他們而言,儘可能地進行市場與殖民地的擴張,才能維持宗主國的經濟騰飛。
天朝物阜民豐,想自絕於世界經濟體系,這是列強無法容忍的。故而,鴉片的邪惡貿易一經阻斷,英國便開始主動干涉,並步步緊逼,將武力欺凌與新思想新技術強勢輸入進來。
於是摧枯拉朽一般,清王朝經歷了一場觀念的洗禮。
而「天朝」這一觀念,則是一步步走向崩潰。
崩潰過程中,中國人逐漸理解了何為近代國家,理解了何為國與國的平等,並以自己對平等的理解,在處於弱勢的情況下努力謀求這種平等。
道光皇帝作為這場大崩潰轉折點的關鍵人物,到死都未能理解歷史呈現給他的新格局,他只是以中人之才,不停地修修補補,維護著一個註定沉沒的帝國。
不幸的是,他的修補逆勢而動,做得越多也就錯的越多。這些努力並沒有改善、反而是一再惡化了中國的政治環境,使近代化的歷程遭受更多痛苦。
雖然歷史不容假設,後人在重新梳理這段歷史的時候,卻反而能比當時的人們看清更多。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事實是:
發生在廣州的事情不是什麼邊釁,而是兩種文明的碰撞,這種碰撞的結果是「天朝」觀念的崩潰,由於信息的滯後閉塞,遠在京城的決策者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在帝國崩潰之前,崩潰的命運早已在嶺南之 地被決定了。
從忠奸二元的政治敘事,到民族英雄的神話破滅
這本書有個導論,從琦善賣國說起。
琦善之賣國,被主流定調,作者茅海建則通過對海量的一手、二手資料進行考證,推翻了這一歷史定性。
就利益背景而言,琦善無賣國動機,無賣國的權力,更無賣國的事實。捲入談判之前,琦善是道光倚重的滿洲正黃旗重臣、能吏,就公講是國之棟樑,就似論是皇族親信,之前甚至還是個主戰派。
他為什麼要賣國,在賣國行為中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如果以賣國論之,這些疑問幾乎無解。
實際情況是,廣州見聞令他改變了立場,中英軍事實力差距太過懸殊,當地更是幾無可以一戰的兵勇,他能做的最優解,就是在談判桌上和平解決這一爭端。在隨後與英方代表的談判中,能爭的爭之,不能爭也要壓到底線,最終因為英國、滿清兩方開出的條件差距太大,將自己攪進這場衝突的漩渦里。
攪進之後,就無法全身而退。不明真相的道光和英國鬥法,並無決策權力的琦善被夾在中間,他仗著皇帝的恩寵,自己應承下許多條件,卻仍舊無法和沒有決策權利的英法代表達成協議。談判破裂之後,道光秋後算賬,琦善隨機身敗名裂。
在隨後針對主戰派的造神運動中,琦善以主和的身影被越抹越黑,終於成了賣國賊。
造神運動是提振民心的需要,是將已發生的事情進行扁平化,形成一個簡單粗暴的結論,輸出給民眾。
彼時的人們尚無法以現代人的眼光審視正在發生的變局,只能以固有的忠奸二元對立敘事進行理解。琦善搞砸了國事,擅作主張,敢對英國開出道光皇帝無法容忍的條件,那當然賣國無疑。
也就是說,作為賣國賊的琦善,實際上是一種觀念的遺產。
與之類似的另一份遺產,是林則徐、關天培、裕謙等所謂「主戰派」。
這些人或態度強硬,或死於疆場,因立場原因,逐漸被塑造成了民族神話。
茅海建以史實資料為刀,撥開層次政治性的敘述,骨感的現實被呈現出來:
林則徐的開眼看世界、海戰意識等等,遠未滿足現實需要,即便上下全力應承貫徹、實心用事,面對英國仍舊是以卵擊石。
至於關天培、裕謙等,在道德意義上他們是英雄,在具體戰事則是徹底的失敗者。他們不能挽大廈於將頹,作為樣板的意義,遠大於作為一線指揮者的作用。
茅海建梳理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脈絡,滿清政府最有能力的那群幹吏,赴粵之前無不幹勁十足,自以為到了廣州便能順利平定這次「邊釁」,接觸英方之後卻迅速扭轉立場,快到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
對事功的野心,迅速轉換為官場的虛與委蛇,最大的困難,變成了與皇帝溝通的困難。簍子越捅越大,作為決策者的皇帝能夠接受的信息,卻越來越偏差。結果就是了解情況的人不能決策,有決策權的皇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談判被捲入中國特色的政治生態里,止損的機會一再延宕,最終在洋槍洋炮面前徹底認慫。
傳統政治有問奸臣不問皇帝的陋習,於是誤國之人層出不窮,需要負最終責任的皇帝卻被摘個乾淨。
這種忠奸二元對立的解釋模式,甚至在完成近代化之後仍舊有餘緒尚存。「琦善賣國」與「英雄神話」,或多或少都帶有這樣的色彩,而決策者的無能、頑固、推諉,卻被輕易地掩藏在歷史裡了。
我們可以說,帝制是腐朽的,清王朝的統治是腐朽的——然而這並非鴉片戰爭失敗的全部原因。需要對這場大崩潰負最主要責任的人,恰恰是道光自己。
另一種可能性
與中國同遭扣關之禍的另一個國家,是日本。這個歷史上的中國藩屬,面對列強的挑戰毫無還手之力,沒有組織像樣的對抗就妥協了。但是日本的境況並沒有迅速惡化,而是知恥後勇,開始了著名的明治維新,並在甲午年挑起戰爭,加入了瓜分中國的狂潮。
一部近代史,就是一部殖民史。新世界不停被發現,也將更多人貼上了「被殖民者」、「殖民者」的標籤。中國作為迥異於西方文明的東亞帝國,自然無可逃避被拉入世界的命運,並被迫與這些挾工業革命之威而來的侵略者一較高下。
日本的命運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範本,這就是放棄抵抗,知恥後勇,迅速融入近代世界。反觀中國,先是以傳統成法,撫之剿之,眼看無效,又有了中體西用,又有了洋務運動,又有了戊戌變法……一直到孫文說出「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才算是真正有了融入近代化的決心。
這個過程中,中國人抵抗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也落後了很多。
那麼是否得到很多呢?
中國古老的智慧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歷史未終結之前,這個問題顯然並不容易下結論。
茅海建在結尾問道:中國大陸與西方的差距,比起150多年前鴉片戰爭時,是擴大了,還是縮小了?
無論擴大還是縮小,都默認了這樣一種現實:中國與西方的差距是一直存在的,日本式的「脫亞入歐」,那麼當然也就並不適合這個民族。
公眾號:凱鵝。電影分析和好書分享,歡迎大家推薦喜歡的書目。
推薦閱讀:
※讓腦子歇一會吧(由《失控》和《自私的基因》想到的)
※如何用正確方法快速進階(2):如何將知識轉化為能力(靠意志力的學習,都是耍流氓)
※《DON』T MAKE ME THINK》-讀書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