拚命三郎石秀的光與暗

本文引用內容如無特別指出,都基於一百二十回版本的《水滸全傳》。

拚命三郎,是一個梁山好漢里令人眼前一亮的綽號。四個字彷彿畫出一個莽撞後生的形象來。石秀拚命是真,俠義也不是虛名,這是檯面上有著英雄氣概無愧於好漢稱號的石秀。他結識楊雄是魯達式的俠客舉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著也有詩讚他:

「匣里龍泉爭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人。旁觀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與親。」

而後加入梁山,在盧俊義事件里他孤自一人一刀,從樓上跳下要劫法場,其勇敢豪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氣概,也是梁山好漢里的翹楚。

然則,這就是拚命三郎石秀的全部嗎?一個莽撞漢子?一個俠義好人?一個道德模範?

許多《水滸》的著名評語里,對石秀的評論經常出現一個詞:可畏。

施蟄存先生的短篇小說《石秀》,用了佛洛依德的理論來解讀他,塑造了一個心理變態的顛覆形象。作家王路不久前也發布過一篇《石秀之惡》,表達出對石秀更強烈的厭惡。金聖嘆批本里更是多次批道:「石秀可畏,我惡其人」、「石秀可畏之極」、「石秀節節精細, 節節狠毒,我畏其人」。

就說金聖嘆的這些批註,在金本水滸里是很罕見的現象。即使是他非常不喜歡的宋江,也只是表達出厭惡看不起的態度,未曾有像對石秀這樣畏懼。那麼,看似光明磊落的石秀,究竟可怕在哪兒呢?

令人畏懼的精細

石秀第一令人細思恐極的,就是他超乎常人的精細心思。

在路見不平相助楊雄之後,戴宗、楊林勸住石秀,邀他到店裡喝酒順便勸他入伙。這時候楊雄跑回來尋他,戴宗楊林等見人多走了。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才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

這話一出,就不能把石秀當成魯達來看了。這句巧妙帶過的謊言,也揭開了石秀在水滸里不同於所有好漢的形象塑造。武松、林沖也精細,但誰也不會像石秀一樣算計得那麼長遠,這在後來潘巧雲裴如海之事里表現得淋漓盡致。

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干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裴如海…………(省略),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有些瞧科。

只因為女人誇讚一句念佛好聲音,石秀就肚裡瞧科懷疑有姦情這是一般人絕無可能產生的思路。而後石秀冷眼觀察一路在自己內心坐實潘巧雲的姦情,在潘巧雲去報恩寺之時,書中描寫石秀的心理活動是:

石秀自肚裡已知了。

不過是看見潘巧雲和和尚說笑了,石秀肚裡就知道了什麼?我們站在寫作者的上帝視角看這件事,因為知道潘巧雲通姦是實,難免發現不了石秀這番心理活動的可怕之處,然而只需轉換角度,換位至書中人物的位置,就不免覺得不寒而慄了。

石秀的精細就可怕在這裡。他算計得太遠了,太自信了。你的一舉一動,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被他窺伺出最隱秘最原始的東西來。

人性的陰陽光暗

我們再對比下武松。石秀和武松的差別在哪裡呢?武松也並不莽撞,在為兄長報仇的過程中,武松也是步步冷靜細緻,但我們看武松和石秀,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因為石秀是理解「慾望」的,石秀是理解潘巧雲和裴如海的。不然他不可能從潘巧雲的語言和笑容里就提煉出情慾和姦情,他看出來了,因為他自己也理解這一切。

武松則不然。武松至報仇殺死潘金蓮為止,也未曾深究和理解過潘金蓮慾望層面上問題。

武松還未曾理解人性的陰陽、光暗之分。他簡單地把人區分為好人和壞人,道德和淫婦,在潘金蓮雪天調戲之前,武松竟然不曾察覺潘金蓮的情慾。

石秀則不同,他深切地理解每個人都有陰陽兩面,陰是私心貪慾,陽是道德倫理,兩者平衡,與人無礙。他認定潘巧雲的慾望已經蓋過了道德。我們甚至可以這麼推測,如果換個角色是石秀第一眼看到潘金蓮,他一定就能察覺到潘金蓮慾望層面的不滿。

甚至在這之前,和潘公開肉鋪一事已經體現過石秀對人際關係的期望有多低:

……只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裡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裡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裡,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

這段鋪墊說明了石秀性格里對人心涼薄的預判看法。肉鋪關門早了,石秀就推斷出嫂子在背後說閑話疑心自己。我想石秀混跡江湖這些年,恐怕是感受過太多人心不古,世態炎涼了。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對人的態度和預設。

石秀之狠

如果石秀止步於殺死裴如海,直接投奔梁山,倒也算不上狠毒可畏。他最令人心生寒意的就是對潘巧雲和迎兒的報復。

在殺死裴如海後,石秀這樣對楊雄說:

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裡等候著,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著?」

明明是說了一紙休書,然而實際上在翠屏山上,石秀是如何挑唆楊雄的呢?注意加黑處:

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便知端的。」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

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

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

石秀在翠屏山上無絲毫讓楊雄休妻,饒恕潘巧雲性命的意思。甚至到了最後潘巧雲求饒時,石秀說的: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竟是一句帶著玩笑語氣的嘲諷之語!

石秀之狠,報復心之重,在這座翠屏山上揭示得徹徹底底。

那個路見不平的好漢,跳樓從天而降劫法場的勇者是石秀。

這個在翠屏山上面帶寒笑,血腥報復的也是石秀。

這就是拚命三郎石秀的光與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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