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42年·掉線
我們整夜逃亡,穿越「無名城」的大街小巷,一路向西面進發。越往西城市就變得越是破敗,路燈不是像鬼火一樣忽明忽暗就是乾脆完全熄滅。起初我們還能夠通過月亮和星光來辨認道路,但云層漸漸開始城市上空聚集,黑暗就如同棉被一般無聲無息地蓋過我們的頭頂,這種情況既不適合雙眼也不適合夜視鏡,我們只能靠綁在槍上的戰術手電筒照亮面前兩三碼的範圍。不一會兒,竟然飄起雨來,粉末狀的雨點在黑暗中肆意飄散,空氣開始變得粘稠,就如同在黑色麵糰中攪入糖霜,我感覺像是在對著一台巨大的加濕器呼吸。
好消息是,我們現在很安全,至少表面上是——我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遇到過敵人了,這裡一點槍聲都聽不到,令人生出錯覺,彷彿四小時前的槍林彈雨都已經是久遠的回憶。從「大清洗」中逃脫的經歷真是太棒了,無疑是我在虛擬實境遊戲中最刺激的一次——我都可以想像我在飯桌上向別人大談這段經歷時的樣子。從藍古斯特峽谷中倖存的傢伙們再也別想在我面前炫耀,如果我的運氣足夠好,能夠從這個非法篡改的測試版遊戲系統中找回屬於我的自動錄製的遊戲視頻,我能讓他們閉嘴一整年。
但現在或許是離開的時候了,我感覺我的反應開始變慢,那是疲勞的徵兆。我們已經逃得夠遠,「大清洗」大概已經結束了,這意味著我隨時可以存檔下線——但我還不想這麼快就走,尤莉狄絲救過我的命,我答應她和她一起去救她的搭檔,那個系統管理員「蘭斯洛特」——這狀況聽上去有些怪,我以前從沒在虛擬實境中見過系統管理員,他們應當在線下監控數據層,以保證虛擬實境的穩定運行才對,我不知道他跑到遊戲裡面來幹嗎。當然我也不知道要是系統管理員被「大清洗」困在遊戲中然後死掉會有什麼事發生——系統當機?應該不會。更有可能是系統會遇到一個例外事件,這個事件會造成一個可能被黑客利用的漏洞……管他呢,見到「蘭斯洛特」一切就清楚了。
但更重要的是,尤莉狄絲說得對,我離開這裡,或許就再也見不到她,也再也找不到這個世界——而這兩樣我都想搞到手。
就再多待一會兒,我說服自己,明天的安排都可以往後推。
「這鬼天氣!」我抱怨道,「喂,這是你改寫的世界,你就不能想點兒辦法嗎?」
尤莉狄絲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幾十秒過去了,感覺就像等待約會遲到的人一樣漫長。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似乎在看什麼得出神,但籠罩整個天空的只有黑暗。
媽的,我們就這樣停在路中央,四周沒有任何遮蔽,手裡的戰術手電筒亮著,簡直就是活靶子。
我將戰術手電筒的光打在尤莉狄絲的臉上,她轉過頭,雙眼反射出微光,猶如被困但仍未認命的野獸。她用手背抹掉臉上的雨水,不知是不是強烈的明暗對比讓她的臉變得恐怖扭曲,我只覺得她的臉色比在傘兵廣場被大批NPC圍攻時還難看,就好像她剛才抹掉的不是雨沫而是輻射塵。
「出什麼問題了?」
她搖搖頭,說:「沒事。」
「我們休息一下吧。」
「不需要!」
「我需要!」
尤莉狄絲皺了皺眉,彷彿想要抗議,但隨後她的表情軟化了下來,不再擰緊眉毛。
我們走入一間門虛掩著的兩層住宅,採用互相掩護的隊形把整幢房子迅速搜查了一遍,沒有人。我們回到一樓門廳,鎖上房門。我在沙發上坐下,將戰術手電筒從槍上拆下來,調到泛光模式,豎在地上,當作營地燈來用。
尤莉狄絲只是斜斜坐在硬邦邦的木製沙發扶手上,以便能夠以最快速度站起身來。
我調出懸浮控制板,時間是凌晨4點42分,從我們自傘兵廣場殺出重圍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個小時,如果按《反擊:真實境界》的系統標準來算,我們再怎麼繞路,都應該已經到達這個虛擬實景的邊緣了才對——但這是個偷跑的私人測試版,所以別指望有任何事情能按照系統規則來。
「放鬆,這兒一個人也沒有。」我試圖安撫她,但好像沒效果。
「你到底在緊張什麼呀?」我追問道。
尤莉狄絲繼續沉默著,擺弄著她的衝鋒槍,關閉保險,卸下彈匣,檢查子彈,然後又重新裝回去,撥開保險,拉動槍栓。金屬摩擦的聲音讓人心煩意亂——和我一樣的壞習慣,我敢說她在真實世界就時常擺弄槍械,因為在虛擬實境里槍從不卡殼,沒有玩家會養成檢查供彈系統的習慣。我又再度想到「她」其實是個男人的可能性,但又自我否定——尤莉狄絲在拿起衝鋒槍時像個男人,但在放鬆時的步態和說話時的用詞卻完全是女人的樣子,如果讓我猜,我大概會說她從事的是女警之類的工作——恰好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倒進沙發里,頭向後靠,被雨水打濕的作訓服領口就像冰冷的蛇盤上我的後頸,那令我的意志迅速消沉下去。我從未像現在一樣厭惡那些幫我賺進大筆鈔票的虛擬實境工程師——天,尤莉狄絲,她篡改這個世界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啊,為什麼我身處虛擬世界還必須忍受濕漉滑膩的天氣?我的倦意上升,開始想念我的冰箱、酒櫃和床。
「我累了,我們在這兒待到天亮再走,你聯繫一下你的系統管理員,就說我們天亮到。」
「不行,我沒辦法聯繫到他,我們只待十五分鐘就走。」
「你說什麼?」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望向尤莉狄絲,她的身體語言表明她一點也沒準備放鬆一下。
「你聽到我說了,就十五分鐘,然後我們離開這裡。」她說。
「哈,別鬧了,『大清洗』應該已經結束了,我們都安全了。呃,除非你把『大清洗』的那部分也重新改寫了。」說到這裡,我心裡一跳,但還是盡量讓語調輕鬆一點,「你不會真的改了吧?」
尤莉狄絲面無表情,用一種平淡但不容反駁的語氣說:「現在還剩十三分鐘。」
我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她這種態度,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咆哮,完全不管是不是會有敵人會循聲來襲:「你和那個系統管理員到底有什麼毛病?幹嗎要搞得神經兮兮?晚到幾小時有什麼所謂?」
她閉上眼睛幾秒,似乎是要平復情緒,又或是在思考要怎樣回答我的問題,再次睜開眼時,她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望著我,就像一個已經認命的人看著另一個還在進行無謂掙扎的人的眼神。然後她說:
「既然『大清洗』已經結束了,你為什麼不下線?回到你那臭烘烘的卧室里去,對著床底下的裸女雜誌好好擼上一炮,然後他媽的明天逃學睡個好覺!」
「好,正合我意!不用麻煩你告訴我最近的存檔點在哪兒,我他媽的自己找的到!哦,順便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麼他媽的青少年,我的床搞不好比你整套公寓還大。」我抓起槍,回頭朝門口走去,在門口我吸入冰冷、潮濕的空氣,那幫助我冷靜下來,於是我又重新折回來——媽的,我剛才的反應還真是有夠孩子氣,她成功激怒我,讓我表現得像個被人嘲笑時賭氣的青少年。
我折回尤莉狄絲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你想用激怒我來岔開話題——為什麼?」
尤莉狄絲繼續用她那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我,我被她瞧得心裡發毛。
我說:「我感覺到這世界不對勁,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們不能彼此信任,對大家都沒好處,除非你真的想拆夥,但我看得出你不想。」
「你知道嗎,休?」她輕嘆一聲,說,「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沒好處。」
「拜託,這種無意義的對話究竟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她思考了片刻,然後回應:「說真的,你為什麼不試試看下線,看看會發生什麼?」
於是我將信將疑地啟動懸浮控制板,手指在空中滑動,調出系統菜單,「下線」按鈕處於激活狀態,這意味著「大清洗」已經結束,我將右手食指停在「下線」按鈕的上方,向尤莉狄絲投去疑問的目光——或許還有幾分挑釁的意味。她隨即抬起下巴,雙眉微揚,回給我一個「你按呀,你有種就按下去」的表情。
這裡不是存檔區域,直接下線意味著我在這幾小時中取得的一切戰果都不會被系統記錄在案,下次我要從「傘兵廣場」重新起步——如果還有「下次」的話。但我當然會按下去,僅僅為了不讓人小瞧我也會按。媽的,我一定會把這個世界搞到手,不管用什麼方法!
我按下按鈕。
下線的失重感並沒有如預期般出現,遊戲世界也沒有消失。懸浮控制板啟動了視窗模式,顯示出一連串的出錯信息:
「Logging out……Please wait!
……
……t
……
Error 503,overtime,failed to log out.
Can not connect to the request terminal.
Please try later. 」
活見鬼!
我又重新來了一遍,但結果還是一樣——連接終端超時,下線失敗——在這之前我都不知道控制板還會顯示這樣的信息。
我準備再試一次,但尤莉狄絲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到我的身旁,她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繼續進行無意義的嘗試,用另一隻手關掉了懸浮控制板。
「怎麼回事?我沒辦法下線……」
她放開抓住我手腕的手。我轉過頭,迎上她固執的雙眼,她眼神閃動,好像在腦海中搜尋合適的句子,但最後她只說了六個字:「這世界掉線了。」
我驚訝地長大了口,隨即爆發出一聲大笑:「哈,掉線?別開玩笑了,現在又不是1990年!別鬧了,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的樣子像是開玩笑嗎?」
她的表情讓我有點笑不出來。
幾秒的尷尬之後,我先開了口。
「你真以為用這種花招就能騙過我嗎?」我說,「『亞洲一號』上部署的網路嗅探器可是……」
話說到一半,我忽然意識到我根本不應該和她說這些,但她把話頭接了過去。
「是『獨眼巨人』嘛,我知道。」
我的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看來我在遊戲中的夥伴對我公司的了解比我想像中還要多——「獨眼巨人」或許並非什麼了不起的機密,但即便在我的公司,知道「獨眼巨人」這個代號的人也並不多。看來她說得沒錯,她有強力內線。而我此刻又多了一個快點離開這裡的理由,我必須得在管理層中抓出內奸,這下我回去之後可有的忙了。
我父親死後,CIA又往我公司里派了不少間諜,但被莫瑞斯一一揪出來之後,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找我們麻煩。三年前,老冤家Facebook拋出橄欖枝,作為雙方和解的契機,我們合作重啟了被美國國安局廢棄的「寒鐵」,它被改造成一個簡化版本,被命名為「獨眼巨人」,部署在屬於「負二」的伺服器集群上,不過並非用於刺探情報,而是平衡各區域伺服器壓力和研究用戶行為。
「既然你知道『獨眼巨人』,你就應該明白『掉線』這種事在這個遊戲里根本是不可能的!還沒等帶寬壓力達到臨界值,冗餘系統就會頂上。」我回應道。
尤莉狄絲笑了一下,那一笑,我不知道該稱之為疲倦還是凄涼。我有預感她要告訴我一些更難以置信的事。
果然。
「還有比『掉線』更糟的事。」她說,「你沒注意到這一路上,我們一個玩家都沒有碰到嗎?」
她提醒了我,原來那就是我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
「在這裡,你絕對不能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要是死掉,絕對不會在你的終端上醒過來。那些在遊戲中死掉的玩家,他們全都變成了NPC,那種沒有思想的電腦程序,他們不會和你打招呼,只會用子彈招呼你,把你也變成只會朝別人開槍的活殭屍。」她的聲音開始顫抖,眼中的光亮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淚水和恐懼,「我已經見到不少玩家變成了那種殭屍程序,但我絕對不會讓蘭斯洛特也變成那種程序的,你明白嗎!」
我愣了一下,然後又笑出聲:「哈,這故事很好,他媽的真嚇人!哈哈,如果我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菜鳥,說不定真的會被你唬住。喂,你不會真的在哭吧?」
她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恐懼隨淚水一同消失不見,她的眼神又重新凝聚。
「你要是不信為什麼不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一槍試試?」
我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狀況,她的表情讓我心裡發毛,但我嘴上還是不肯認輸:「你當我第一天玩虛擬實境嗎?」我用手掌敲敲自己的腦殼,手感堅硬而真實:「全腦數據可是量子態的,你告訴我要怎麼篡改量子態的數據?」
「我不知道。」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再次把話題岔開,「不管怎樣,我現在都要去救蘭斯洛特,他的補給快用完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要怎麼從這鬼地方出去,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先去找他,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足有幾分鐘,她以同樣的眼神回應,直到我自己主動把視線移開。於是我抽出手槍,檢查彈匣,來回把玩,鼓足三次勇氣,但最終都以放棄告終。
媽的,認慫的感覺糟糕透頂,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但她剛才的故事真的嚇到我。
好吧,我承認我沒種對自己的腦袋開一槍,所以我最後還是決定跟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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