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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瞿尤嘉:用虛構的方法重組歷史裡具體到人的瞬間

在11月20日開幕的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展出的作品中,出現了一系列劇照式拍攝虛構的圖像——《山山而川》。這組照片以民國為背景,卻又沒有簡單地用圖像翻譯時代形象,而是對歷史背景進行切割,把歷史瞬間具體到了每一個「人」的身上,對那些具體而微的個體命運進行了關懷和體認。

隨後,我們採訪了《山山而川》這組作品的攝影師瞿尤嘉。在聊天中,我發現瞿尤嘉和他的作品都充滿了「矛盾」。他喜歡虛構的事物,選擇用虛構的拍攝手法還原歷史;他享受拍攝時對現場進行控制與指揮,但拍攝的內容又在表現情感臆想;他選擇民國作為拍攝背景,也是因為民國一方面承載著美好的文化幻覺,一方面又經歷著殘忍的死亡事實。這種矛盾是有趣的,它作用於拍攝者,轉化為充滿戲劇性和吸引力的影像。

所以這次,我們從拍攝與製作方面聊了聊《山山而川》。

△瞿尤嘉

瞿尤嘉,1990年生於江蘇南通。曾於北京電影學院與羅德島設計學院學習攝影專業。由於電影和繪畫的影響,瞿尤嘉的作品試圖探討靜止影像與情節敘事之間的關係,其中大多數作品經由其團隊協力完成,包括燈光設計,場景搭建和服裝設計等。他借創造出一種真實情景,通過扮演「錯過決定性瞬間」的攝影師來進行造像。現在瞿尤嘉居住在北京,經營著一家電影公司。

這次展出的只是《山山而川》二期作品,為什麼沒有選擇完整展出?什麼時候能看到完整的《山山而川》?

這次展出的作品尺寸每張都是2.2m*1.5m,佔用空間比較大,加上展覽空間有限,所以只展出了《山山而川》二期中的八張照片。《山山而川》還沒有拍完,目前的計劃是七十個畫面,一共分三期完成,具體完成時間還要看進度來決定。

可以談談這次作品具體是怎麼布展的嗎?

策展人沈宸和我第一次合作,我們交換了一些想法,用現有的元素進行排列,試著使用了一些對照關係,比如說「嬰兒」和「葬禮」的空間關係。

△《山山而川》在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展覽現場

從《太平年間》到《山山而川》,可否談一談當時在創作心態和手法上經歷的轉變?

《太平年間》是我在北京電影學院拍攝的作品。當時選擇學商業攝影是因為想拍美的東西,但學到後來發現跟想像中的攝影不一樣。然後開始接觸電影製作,受到金庸小說《笑傲江湖》和胡金銓的電影《俠女》的影響,決定拍攝《太平年間》。2010年開始設計拍攝,拍完覺得自己還是很慶幸的,因為沒有拍成直接翻譯漫畫形象的那種照片,不過也通過這次拍攝後知後覺了一些事情,比如說連續的情節影像其實不適合照片這種載體,它太連環畫了。

△《太平年間》

虛構還是作為主題,因為喜歡中間獲得「創造者的權力」的感覺,我相信這是很多攝影師都會迷戀的一種欲求;但如何更好地與攝影這個媒介相結合,變成了一個新的問題。我記得剛來北京上學的時候,喜歡去西單圖書大廈地下翻國外畫冊,那個時候英語沒有好到可以通讀,也沒有讀過藝術史,就雜亂地翻一些紀實攝影的書,那種碎片亂序顯現的過程對我來說非常刺激,因為每一個瞬間都是獨立存在的,但之間因為時間空間或共同事件,每張照片都有著類似懸疑小說般的線索聯繫。我想虛構一個建立在歷史上的年代,所以「設計碎片」這個工作就變得重要起來了。

△《山山而川》

為什麼會選擇民國作為拍攝的背景?

對民國開始產生興趣是因為家裡有好多外公小時候的照片,一個少年穿著西裝褲站在古塔前。由於民國是第一個有大量影像記載完整歷史的中國時代,通過物證,我相信民國就是一個「中國文化得以保留,西方文化得以引用」的年代。也就是說,形式美是我喜歡的出發點。但後來隨著取證深入,我發現民國對於現在的國人是一個非常撕裂的時代,人們一方面相信徐志摩筆下和《情深深雨蒙蒙》里的那個布爾喬亞的民國,一方面又相信國家淪陷百萬人不幸罹難的那個民國。大家對民國有很多幻想,來填補現在的情緒,最終它和唐宋元明清一樣,變成一種用於情緒消遣的「鄉愁」了,像個烏托邦一樣。

拍攝《山山而川》這個項目前,你的整個團隊為拍攝做了哪些準備?

學習民國人穿什麼內衣,找保留完整的祠堂,和說服村民把最高的馬借給我們。

△《山山而川》拍攝花絮

在拍攝《山山而川》前,會很細膩地畫分鏡,其實這麼做是很耗時耗力的,為什麼還在堅持這麼做?

《山山而川》的分鏡是昔酒(注①)畫的,我描述腦海中的畫面和想要的意境,她來完成分鏡,畫得非常細緻和具體,甚至比我的照片還好。但畫分鏡這件事對我的拍攝來說是一種限制,因為拍攝很難做到跟繪畫完全一致。繪畫有它獨特的語言,把繪畫語言強行翻譯到影像里是不如意的,這種不如意就會導致拍攝中的遺憾。《山山而川》一期的分鏡是一種嘗試,但沒有運用好繪畫。二期才真正開始運用繪畫,我們繪製了人物設計稿,做了服裝圖案的設計,把美術用到了該用的地方。

《山山而川》的被攝者是在哪裡找的?怎麼對他們進行篩選?

第一期找的是朋友或者模特,都是好看的人。第二期找的大多是村民作為試驗對象。我們又回到黃山的老祠堂,因為祠堂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有魂的感覺,但是周圍的人已經跟這個祠堂沒有關係了。這種陌生和距離很吸引我,所以我們就以祠堂為中心去周圍的小學、中學和村落找模特,聯繫導遊帶我們去找當地人。找到他們後就用手機給他們拍肖像,從幾百張肖像中選擇那個年代的面孔,這種面孔是質樸但卻有戲的。我們安排各種陌生的人,模擬大家可能認識的場景,結合幾個歷史事件杜撰出小情境,盡量做到讓每張照片背後都有一個紮實的文本體系,把歷史融入這種虛擬的設計場景中。讓照片更有可信度。這個肖像我並沒有親自拍,因為我想直接看照片選出被攝者,從相片里認識他們,再把他們放回到相片里去。

△《山山而川》

被攝者都是非專業模特,可是看照片又覺得他們的氣質面貌很符合年代背景,是怎麼做到讓這些沒有拍攝經驗的人進入到拍攝狀態中的?

不需要讓他們進入拍攝狀態,有拍攝狀態才是不好的。我會讓他們機械的重複某一個活動,直到他們累了。因為感情是可以翻譯的,累的時候流露出的是真的情感。比如唱詩班那張照片,我讓一群小朋友們一直低頭抬頭重複了很多遍,才產生了那張照片。有一個誤區是民國的人會擁有比我們更複雜的情感體系,其實雖然在那樣的時代里,榨乾體能後的情感應該是更加麻木的,所以這個作品我試圖在虛擬化一些真實的情感,因為我本來就在做一件造假的事情。

△《山山而川》

在《山山而川》的拍攝過程中,有沒有什麼難忘的故事或者場景?

有一次拍攝記憶特別深刻,當時是拍一個在船上的場景,大概有15個人站在木船上,他們都是難民,其中有一個富家女混雜在難民里,他們正在流亡。拍這個畫面時我一開始是坐在快艇上拍的,但發現這麼拍特別平,太「漂亮」。後來仔細想了想,民國的攝影師不會在快艇上拍照,後來就調整方式,我乘上了難民的船,把自己當成當時的攝影師。突然一下子就開竅了,在拍攝時要學會捨得,雖然有些人在焦外,但我假想這些是常態。這個場景拍了兩天,當時是夏天,特別熱,曬得人眩暈,在船上坐著的時候突然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也不知道坐在這裡幹什麼,這麼做到底有沒有意義。那種恍惚的虛無感讓我覺得很有意義。

△《山山而川》

看到你的作品闡述中寫到「《山山而川》用虛構的方法重組歷史裡具體到人的瞬間,來擬造不存在的經驗。」想知道在用攝影表現這種歷史瞬間的時候,你是怎麼拿捏虛擬影像與現實歷史的關係?

這個問題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歷史和攝影某種程度上都是被局限的。歷史可能更追求事實正確,歷史影像也是這樣的。當一個事件發生後,我們總是用各種手法記錄我們願意或者可以記錄的事,何況,民國的照片也需要符合當時的政治意義。我只是回到現在重新做這件事而已,去掉了在事件上求實復原的語境,當然,我也沒有辦法獲得那樣的條件。作為一個攝影師,我可以用自己的臆想去拍,我做的是歷史學者不能去做的那些事情,但這不是在猥褻歷史,因為它只是一個我所接觸到的材料,一個出發點。

《山山而川》這個項目是很有年代感的,可是為什麼這套照片會選擇用數字攝影,而不是膠片或者電影膠捲?似乎你對數字拍攝特別的執著?

對對對,我特別喜歡數字攝影。以前想法特別簡單,覺得膠片攝影沒有特殊性,數字拍攝也沒有絕對的劣勢。但後來發現數字攝影特別有魅力。膠片攝影的感光元件是膠片,每一束光打到膠片上就形成影像,是非常基於存在的物質體現。但數字攝影的感光元件是CMOS或者CCD,一個像素是四格色彩接收器,所以數字攝影記錄的是一個數據包。你以為自己拍下來的是圖片,其實拿回來的是一堆數字,整個拍攝過程都是某種程度的虛構的。它更像是一種翻譯與再翻譯,這種虛幻的感覺很適合我。

△《山山而川》

可以介紹一下《山山而川》實體照片輸出的過程嗎?

是找人幫我印製的,輸出後圖片色調不準確又再做調整,再印,這樣反覆幾次才有成品的。

從《山山而川》一期到二期到現在展出部分作品,你覺得自己這幾年有什麼變化嗎?包括一直強調的對「人」的認識。

其實這次能來集美?阿爾勒影展挺感謝言由(注②)和沈宸(注③)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照片跟藝術不著調,因為我的作品不夠當代。以前的拍攝都是為了尋求生活中的儀式感和形式美,我堅信藝術的啟蒙性是必要的,就是小朋友看到了會「哇」一聲的照片,因為人們最會感受的就是形式美。後來系統地學習了一些藝術課程以後,就覺得我可能還是喜歡更廣大的觀眾情感體驗,也就是提供門檻較低的解讀方案。後來終於找到一個出口,就是做電影,因為電影要賣票嘛。(笑)

《山山而川》這個項目還會繼續拍攝第三期嗎?

會,當然會。明年年底開始拍,想拍一些冬天的場景。因為第二期拍攝的孩子居多,所以第三期可能會拍軍隊,安排男性角色多一些。

△《山山而川》

我知道今年你剛剛成立了電影公司,那《山山而川》會以電影的形式出現在大眾視野嗎?

不會,《山山而川》只適合用攝影來拍,因為每一個瞬間都要「藏」。拍電影我會用更加電影的方式拍。明年公司會出至少三部短片,現在正在籌備拍一個叫《兒童演員》的戲,是關於兒童演員這個特殊的群體的。因為在電影語言里,兒童形象幾乎都是符號,要麼是襯托悲劇色彩的「催淚劑」,要麼是回憶里某個人物的「童年影子」。所以我想拍一部讓觀眾意識到自己是在消費角色的電影,拍兒童演員的故事,因為兒童特別有煽動性,想給觀眾一種他們在努力表演給你看的感覺。

△《山山而川》

接下來有什麼拍攝計劃呢?

有一個虛構三部曲的拍攝計劃。《太平年間》是對武俠的想像,《山山而川》是對歷史的虛構,接下來要拍攝的一個科幻題材的作品叫《萬人之上》,是對未來的假設。這個項目已經籌備兩年了,呈現出來會是比較本土的科幻。會在後年開始拍。

非常感謝你接受採訪,希望接下來的項目拍攝順利!

瞿尤嘉圖蟲主頁:tuchong.com/1652814/

注釋:

①昔酒:插畫師昔酒無事,《山山而川》分鏡畫師。

②言由:編輯、攝影書出版人,《假雜誌》創辦者及主編。

③沈宸: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的策展人,2016卡塞爾攝影書節最佳攝影書獎提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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