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危機下,求助也可能成為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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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晨感言:很欣慰的看到留言的朋友直言「不同意」然後說出自己的想法。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一定會收到大批的「不同意」,而且也可能會收到攻擊,然而並沒有攻擊發生,大家只是在講出自己的想法,這讓我覺得真好。交流而非攻擊,這個平台似乎比過去成熟了很多。世間從來沒有恆定的真理,每個人都有自己思考和選擇的權力,不管是不是與別人相同。所以,在這裡,我繼續歡迎不同的聲音出現。

昨天我也曾與家人討論羅家,家人認為羅父沒有挺住,是個不靠譜的父親。我想起很多曾與我一起工作過的重大疾病孩子的父母,疾病發生的時候,父母失去了他們的功能,不能思考,不能照顧孩子,甚至不能照顧自己,也有人完全癱倒,完全依靠來自外界的照顧。但,他們不應該被責備,重大災難面前迅速退行到失去功能,是人的一種本能反應,靠理性無法控制。此時我們要求他們必須扛住,必須具有健康的父母功能,是非常殘忍的,這更可能增加他們的創傷反應。

對於羅父,我同情他,不管他做了什麼,實際上我也不認為他做過什麼,他的恐懼讓他擴大了對孩子治療壓力的恐懼,他可能是在撒謊,但也可能那是他那一刻的情感性感知。這麼多年的人生經歷和與遭遇創傷人員一起工作的經歷,讓我感受得到他表面鎮定下的恐懼和無力,是的,此時,他可能無法保持他作為一個成年人的功能。而這些,並不是面對重大疾病突發孩子家長的特例。

不管發生了什麼,就算是槍斃,還可以暫緩呢,此時不必審判羅父吧,五歲的孩子需要一個有力量的父親。如果我們整個社會並不把自虐式的掙扎當做美德,我們可能就更容易接受這件事,那也意味著,我們自己開始有能力關愛自己,我們愛自己的時候,才能寬容他人。為孩子祈禱,為羅父加油。相信時間,相信職能部門會給予答案。

我不喜歡摻和熱點,非常不喜歡,一是很多時候,熱點的東西爭執遠遠多過思考和交流,摻和的意義不大;另一個是朋友圈的熱點大多熱鬧一天,頂多兩三天就過去了,颳了場風而已,何必湊那個熱鬧。不過今天因為朋友圈轉發《羅一笑,你給我站住》,遭朋友私信質問,反倒激起我想說一說的慾望。

最近看朋友圈裡的風起雲湧也不少了,不過一直是看而已,因為轉發而被追到私信中責問,倒還是第一次遇上,哦,想起來了,之前的我都沒參與轉發。

先是某天在朋友圈看到一篇很審慎的文章《一切***式的「原生家庭決定論」都是耍流氓》,星號代表的是一個非常活躍的心理科普文章作者的名字,那篇文章寫得很好,而且也標註了原文的標題,而原文標題是非常平和的。但是當我想轉發的時候,感覺這微信文章的標題會毀了作者。我可以理解公號編輯者對於流量的渴望,畢竟那是生存的本錢,可是這樣一個透著偏執味道的標題,卻可能毀了作者的專業聲望。還好,作者很敏感,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要求發布方更換了標題,換回了作者的原標題。

另外一篇關於「空心病」的文章好象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第一次見到這篇文章,標題很平實很客觀,也許在大眾傳媒中,客觀就意味著點擊量的跟不上吧,於是,眼見著標題越來越玄,看到這些標題,我就想,不知道作者有沒有意識到裡面的風險,不知他有沒有做些什麼事情擋一擋這個傳播勢頭,果然,一兩天之後,風頭大轉,文中的某些片斷被拿出來大加拷問,而文章原本的觀點、思考反倒被擱置,而被拷問的內容,恰是公號標題的關鍵字。

朋友圈的興起,給了每一個人表達自己的機會,不管是情緒還是思想。但是,也減少了真正的交流與思考。甚至,慢慢地,也使某些作者表達思想成為一件有些冒險的事,成功的策劃可以使作者一夜成名,稍有不慎,也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那麼,如果不是為了生計推銷自己,寧願揭起滔天波瀾賺流量,你還願意讓自己冒一些險,自由的表達自己嗎?最終,環境的不寬容,減少的可能是思想交流的被禁錮,受損失的不是思想者,而是眾多的思想吸收者。

這一次羅家的求助,從大家的關注與參與,迅速轉向了質問與懷疑,核心被質問的是羅家有房產,不缺錢,甚至羅的私生活也被翻出來炒作。這與猛虎傷人後的場景何其相像:目睹猛虎傷人的孩子、被虎殺死的老人,以及被虎傷的母親,都難以被關注,反倒是惡言惡語如潮水般湧向這個家庭。也許他們有天大的過錯,當然是也許,那時候實際上誰也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對我們的同類投以如此的惡意呢?

如果羅家家徒四壁,可能就不會有這場風波,難道,就是因為他家有三套房產,就是因為他生活得太安逸了,他就失去了求助的資格?這場風波中,激起憤怒的,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

如果這是一場騙局,我問自己,我會有多大程度的程度的憤怒?首先,我得承認我被騙了,我得承認自己是個傻瓜,我的自戀嚴重受挫,我會惱火,但是這個惱火反映的是自己的蠢;其次,我突然發現他比我生活得還好,一個生活比我好的人拿走了我的錢,我就這麼活生生的被剝削了,我憤怒,這個憤怒指向的是自己的無能;再次,他竟然生活得比我好,還能得到這麼多幫助,我嫉妒他的好命,憑什麼他有我沒有,我憤怒於我的沒有得到;再再次,我這麼好心被騙了,這個世界還有可信的事情嗎?我憤怒,這個憤怒來自對於周圍世界不夠安全的恐懼;再再再次。。。。。。。。

有這麼多的理由讓我對這件事憤怒,可是這裡面卻漏掉了一個基本的事實:病床上躺著一個真實的等待被幫助的孩子,而對這個孩子來講,父母此時就是她的天。我被騙多少錢,我被驗證有多少愚蠢,可以抵得過一個孩子的生命重要?此時,比錢重要得多的事情,是父母的情感被支持,這樣他們才有力量去支持他們的孩子,而憤怒是在做什麼?是在將父母的心理資源一點點吞筮,間接的奪走孩子的生命資源。畢竟,這是一個經歷磨難的家庭,千不好萬不好,這個家庭現在需要的是被支持,而不是被審判,審判可能維護了正義,但也可能給這個家庭雪上加霜,傷及無辜的孩子。

對這個家庭,此時「被看到」比錢重要,他們在經歷艱難,他們就算有天大的錯,這個錯也不應該成為取消被支持、取消善意的理由,至少,孩子沒有錯,何況,我們並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如被推測的那麼齷齪。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只允許自己將善意留給弱勢的人?在人這個層面上,不管貧富,其實是平等的,但是,我們卻更容易對生活境況太好的人,產生敵意。

這個敵意,也許從我們被要求必須考第一時,就已經種下了,從上一年級開始,我們就加入了一場戰爭,我們必須成為跑在前面的羚羊,才不會被獅子吃掉,所以那些比我們「好」的人,成為我們潛在的敵人,因為他們只要跑在前面,我們就可能有危險;也許當我們在成長中第一次體驗到「被傷害」、「被虐待」時,就已經種下了,那會讓我們深刻體驗到,別人所有擁有的資源(權力、力量等等)成為傷害我們的武器,所以我們會既渴望那些資源,也懼怕那些資源的擁有者。不幸的是,被傷害的種子一旦被埋進心裡,就會在有機會時發芽,在我們終於有機會時,就會對比我們弱的人做傷人者曾對我們做的事,我們也會成為施虐者,而且是站在道德的高點上,比如我們也像父母曾打我們屁股那樣去打自己的孩子;或者,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缺少被善待,所以我們不敢相信人間的美好的與善意,當我們保持著高度戒備的時候,至少可以保護我們遠離潛在的危險;或者我們周圍的人,周圍的環境從來都不曾安全,我們只能在戒備中既懷疑他人,也遠離親密,我們既不相信能從他人處獲得真誠的幫助,也不確定自己在危機中有沒有獲救的可能;等等。

羅家的事,本來可能也不是什麼大事,頂多算是一個比較成功的策劃而已。但是當看到朋友圈中罵聲一片時,我感受到的,卻是恐懼。這個事件讓我想到曾經歷過的一個大團體體驗,幾十人的團體中,當懷疑泛起時,我們清晰的看到了精神病理性的恐懼是如何推動著每一個人的敵意發酵,最終團體一致決議,清除「危險分子」,幾十人的團體而已,在情緒的推動下,其實沒有誰可以掌控得了事態的進展。事後我們一群人在回顧這次體驗時,都談到了相同的話:「我現在理解文革是怎麼回事了」。

恐懼之下,難有善意。而被傷害的恐懼,有可能是深埋在我們內心的,幾代人傳承下來創傷體驗,不管是曾經的戰爭,還是曾經的社會動蕩,我們每個人心中,可能都殘留著對同類的戒備,甚或敵意。這些傷害感破壞的不僅是我們每個個體建立幸福感的基礎,而且也破壞著整個社會安全感、信任感。我們無法找到一片可以信任可能感覺安全的樂土,去修復我們幾代人的創傷,我們一邊做著修復的努力,努力對他人投以信任與幫助,一邊又時刻戒備著再度被傷害。就像是一邊幫助傷口結痂,一邊不斷撕開傷口檢查裡面會不會有膿,我們越無法相信我們自己現在已經安全了,已經不必在高度戒備下撕開傷口了,我們就越無法幫助自己的傷口癒合。整個社會的傷口無法癒合,我們也就無法真的獲得一方安全的凈土。

幫助我們的傷口癒合,我們也需要一點冒險的嘗試:嘗試去信任他人。我們去信任一個騙子,損失的是我們的自戀,但是幫助我們自己建立的,卻是我們自己生活幸福的基本資源:善意。當我們每一個人都願意向世界報以善意的時候,我們的世界才能真的重建安全,當我們每一個都在戒備他人時,我們也失去了我們自己渴望的樂園。

PS:貼一則回復在此,作為補充吧

這件事情可以有許多的角度去理解,比如事件本身的可信度,比如病兒父母的焦慮,比如運作中可能存在的無良,等等。當我寫這篇文字時,想表達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側面:當面對「惡」時,有沒有可能選擇將傷害降低一些,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我並不否認這個事件中可能存在的無良,但我同時會覺得,此時生命本身比正義可能應該有更高的優先順序。不管父母有多大的錯,他們現在得到的支持會是孩子的資源,而當他們被推到風口浪尖時,他們還有多少資源可以留給孩子?所以,此時的寬容並不是要縱容惡,而是給「生」多一些希望。 凡做惡者,我也相信,一定會為自己的惡買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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