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與神台:破四舊中搗爛的怪力亂神在「午朝門」活過來了

只有在這裡,他們才能超脫於糾纏難解的家事,超脫於無邊無涯的黯淡生活,超脫於烏鴉們獰厲的咆哮,超脫於病痛,超脫於潦倒殘生。他們個個都是天生的即興表演藝術家,自備服裝道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戰場與神台

作者:赤赤

現如今,一群人頭戴綠軍帽身穿綠軍裝肩帶紅袖章,排著整齊的隊伍齊唱《東方紅》的情景,大概只會出現在某社區老年大學的紅歌會上,要不就是某紅色景點為離退休老幹部量身定做的特色懷舊秀中。

然而每逢農曆大小節日,乃至尋常日子,開封龍亭午朝門廣場上,常常聚集著一些人,燒香磕頭,揮舞旗幟標語,大段背誦毛主席語錄,高唱毛時代歌曲,高談闊論痛批時弊。他們多半來自周邊市縣衰敗的農村,隨身帶著被褥乾糧,甚至全部家當。一路上,故鄉苦澀的沙粒,混合著城鄉結合部粗重的尾氣和煙塵。

在官方的辭彙表中,這些人被歸為社會閑散人員,在人文調調的語彙里,他們被叫做城市邊緣人。而在路人的直接觀感中,則有精神病的嫌疑,在今天過度正常的人眼中,他們太像是從那個集體亢奮的年代穿越過來的。 

即便那個年代埋藏著知識青年曾經的理想和青春,卻不是一個讓人渴望重溫的舊夢。無論親身經歷還是道聽途說,毛時代的種種弊病一直讓知識階層耿耿於懷。知識分子筆下的毛時代大致就是個人模糊,集體空洞,毛則是其中唯一的清晰面孔。

▲激情燃燒的歲月 李振盛攝於1966年10月5日 北京天安門廣場

而知識分子群體之外的,不過是為了對付某一對象,被發動或者等待被發動的無名群眾罷了。大多時候,無名的大多數只是如野草自生自滅。毛時代的群眾依舊無名,不過他們被賦予了一個共同的名字——人民,知識階層自然不甘心把自己湮滅在人群中,而對於普通的百姓,這卻是頭一回被如此地注目和需要,雖然只是一束強光聚焦在作為整體的他們身上。

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面對廣場上的高呼萬歲的蜂蟻般涌動的萬千群眾說出人民萬歲的瞬間,開啟了普天百姓作為虛構的人民,與曾經相隔九重天的最高統治者相酬和的新紀元。哪怕只是一點點轉眼蕭瑟的明媚暖日,卻足以激起百姓們滲入血液,無盡透明的感激。

▲支持越南人民抗美救國鬥爭大會 李振盛攝於1966年7月23日 黑龍江省哈爾濱人民體育場   

這位偉大的領袖還創造了一套簡潔有力的語言,即便在毛時代結束後,在辨明大是大非的關節處仍會時不時抬出這一特別的話語,不過單純和暴力只代表它的一個方面。這套萃取民間智慧精華的語言在傳達最高指示的同時,將個人英雄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貫徹深入日常情感,而蘊藏其中的反骨能量,使其在毛時代結束三十年後,被午朝門前的這群人當做長矛與投槍,重新拾起。

這些人曾是紅太陽的光芒普照下人民中光榮的一員,而今卻被拒斥於改革的暖房之外,無力在發展的肥膩濃湯中分得一杯羹。在他們眼裡,曾經的那輪紅日雖遙不可觸,卻輪廓清晰,澄明的天空清輝播撒,全無遮蔽。如今,紅日隕落,烏鴉們盤踞半空,黑壓壓地,你爭我搶分食著太陽逝去後的余暈,扭擺著醜陋駭人的雙翼,伸長脖子歇斯底里地叫囂著,恐懼或是狂歡,太陽下的國土儼然成了它們的世界。而他們說,太陽必須復活。  

▲小倆口裝飾新房 李振盛攝於1966年12月10日 黑龍江省阿城縣阿什河公社

午朝門,北宋皇城正門前的那片廣場,是這些固執的人們唯一的舞台。他們堅信,這裡留有鐵面無私包青天的音容足跡,千百年來一直都是老百姓眼中清正廉潔的化身,還存有精忠報國為國捐軀楊家將的威武氣概。在這個被他們賦予了靈異色彩的地方,在宋代留下的兩座洞悉世事的石獅注視之下,他們試圖剝去鏽蝕和污垢,回歸純潔的領袖情感,試圖重新積聚起曾經一度被注目、被需要的自我,哪怕只是一點點倏忽即滅的幻影。

只有在這裡,他們才能超脫於糾纏難解的家事,超脫於無邊無涯的黯淡生活,超脫於烏鴉們獰厲的咆哮,超脫於病痛,超脫於潦倒殘生。他們個個都是天生的即興表演藝術家,自備服裝道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午朝門》劇照

可是,這裡只是一座貧瘠的孤島,廣場之外,慵懶的街市依舊車聲隆隆,無精打采。市民們眼中,廣場上的這些人就像緊鄰旅遊景點的棚戶區,損害著本就捉襟見肘的市容,使這座已然積重難返的舊都又添新疤。

他們本該和他們的同鄉一樣,用汗水澆灌麥地,或者攪拌石塊和粉塵,消失或者沉默,才是這群人應有的歸宿。然而任憑110、城管如何規勸和驅趕,赤條條的夢想家們依舊故我,守著這片荒涼。

▲《午朝門》劇照

這裡既是廣場,也是戰場。黨旗變身紅纓槍,在高亢的歌聲中等待紅太陽重生,將麻雀烏鴉一網打盡。追隨著他,繼續未竟的革命,兌現中途改道的承諾,那是普天百姓千年未變的期盼,是歌曲里反覆吟唱的願景。

這裡既是戰場,又是神台。唯物主義查封了神龕,折斷了牌位,卻將它的信仰塑造成唯一的神。當這獨一無二的神明不再堅不可摧,所有仰望的頭顱被打翻在地。

在這個不問昨天,也不敢問明天的時代,在這個不知究竟是沃土還是荒原的時代,斬斷了靈魂超拔的一切管道,慾望如白蟻在大地蔓延,蠶食著大廈崩塌後的瓦礫,發著高燒的人們在水泥叢林中匍匐向前。破四舊中搗爛的怪力亂神活過來了,連同那位紅太陽,在暗黑的意念中向他們招手。旗幟。香灰。囈語。一層一層填塞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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