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最後一個理想主義者之死
讓我們坦然無懼地驕傲地說,讓我們這個殘破的祖國,在民族自由和平的基礎上,讓這個民族重新統一起來,讓我們的祖國重新尋找她更好的前途,讓我們為這個祖國獻出我們的力量,也為這個祖國感到最深刻的驕傲。
——陳映真1987年
11月22日,節氣小雪。那天早上的北京,零下十度,冷得刺骨,路上的積雪還沒化。下午,我坐高鐵從北國到南國,萬水千山,飛雪連天相送,從山東到安徽的平原上,鋪滿一層薄薄的白雪。我在手機上看到一條消息——
在北京最冷的時候,當我短暫停留並離開北京的時候,陳映真也終於離開了。
三年前的11月深秋,我在從北國到南國的鐵路上,看完陳映真的短篇小說《山路》,說的是台灣的白色恐怖時代過後,一個革命的倖存者和贖罪者的書信。文字並不長,我很快讀完,忽然眼圈發紅,窗外黑茫茫的是飛快穿越遼闊大陸的寒冷秋夜,一如那座濕潤海島上的鐵路山路墓碑與日文信札間的痛與愛,令人難以遺忘所有相同的犧牲與懷念。我們仍然走在那條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瞭望著遠方」。
那一年,僅過了一個月,我到台灣交流,在一個公開場合說了這段讀書筆記。當場有位台灣左翼統派作家藍博洲對我說,他驚訝於如今還有人在讀陳映真的小說。藍博洲是苗栗人,作為陳映真的晚輩,擅寫非虛構文學,他的《幌馬車之歌》寫早期台灣共產黨員如何到大陸參加抗日戰爭,卻在台灣光復後死於二二八事件的真實歷史。藍博洲亦是中國統一聯盟的副主席。那次台灣之行,接觸的都是左派作家,在台灣基本被邊緣化。而台灣的本土青年運動,如太陽花學運反服貿佔領「立法院」唱《國際歌》也屬詭吊之事。那時候,接待我們的還有一位台灣淡江大學的呂正惠教授,不久前,呂教授到上海的高校講台灣文學,上海的同學們提到了白先勇、龍應台、李敖、柏楊(以上也都是大陸文化界趨之若鶩的名字,還有朱氏三姐妹、張大春等等),但無人提及陳映真。
陳映真,出生於1937年10月6日,日據時代的台灣苗栗縣竹南鎮中港。原名陳永善,筆名「陳映真」原是早逝的孿生小哥的名字。早年做過高中英語老師,又進入輝瑞製藥工作。1968年,因為翻譯《共產黨宣言》等原因,國民黨以「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等罪名」,逮捕包括陳映真、李作成、吳耀忠、丘延亮、陳述禮等「民主台灣聯盟」成員共36人,陳映真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關押在綠島監獄。
1975年,陳映真因蔣介石去世特赦出獄,他在台灣鄉土文學論戰中發表《建立民族文學的風格》、《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鄉土文學的盲點》,他的論戰對象就是後來在大陸因《鄉愁》而名聲顯赫的詩人余光中,反對把鄉土文學視為大陸的工農兵文學。據陳映真後來的回憶——余光中曾將陳映真文章中引述馬克思處一一標出,加上批註從香港寄去美國給陳芳明,輾轉交給當時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王升,告密陳映真是馬克思主義者。這在當時戒嚴的台灣島是死罪。最後,陳映真在徐復觀、胡秋原等人力保之下,僥倖躲過這場災禍。1999年,陳映真談及當年的白色恐怖——
「台灣50年代的白色恐怖的慘虐,絕對不僅僅是說,國民黨的殘暴,蔣介石的沒有人性,我們要反對國民黨不是這樣的邏輯。如果我們把我們的鏡頭,從台灣往後拉,來看全世界的話,你就知道戰後世界的形成,特別是戰後冷戰世界的形成,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置信的,不以暴力為羞恥的這種集體的屠殺,集體的摧殘,集體的虐待……」
八十年代以後,陳映真繼續參與文學雜誌的編輯,在「中國結」與「台灣結」的論戰中與本土派交鋒。1985年,陳映真創辦《人間》雜誌,1988年,成立「中國統一聯盟」並擔任首屆主席。1989年7月成立人間出版社。
陳映真說過:「我為自己是生於台灣的一個中國人而驕傲。」
1983年,陳映真應邀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結識了王安憶。從此,王安憶將陳映真視為人生導師,她說「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我認識了陳映真,幾乎我覺得他是我的引路人。」n
王安憶赴美交流結實摯友陳映真 憤青思想遭批評 - 可凡傾聽 - 騰訊視頻 https://v.qq.com/x/cover/kv5eevex9vioubq/q0015xd2i7r.html
90年代以後,陳映真多次訪問大陸,作家查建英回憶,她在一次會議上見到陳映真的直接印象——
「那都九幾年了,他可能真是台灣七十年代構成的一種性格,強烈的社會主義傾向,精英意識、懷舊,特別嚴肅、認真、純粹。但是他在上頭髮言,底下那些大陸人就在那裡交換眼光。你想那滿場的老運動員啊。陳映真不管,他很憂慮啊,對年輕一代,對時事。那個會討論的是環境與文化,然後就上來張賢亮發言,上來就調侃,說,我呼籲全世界的投資商趕快上我們寧夏污染,你們來污染我們才能脫貧哇!後來聽說陳映真會下去找張賢亮交流探討,可是張賢亮說:哎呀,兩個男人到一起不談女人,談什麼國家命運民族前途,多晦氣啊!」
這段對話是怎樣的錯位啊,陳映真與張賢亮,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剎那間,在台灣與大陸之間發生了斗轉星移。這種巨大的改變,至今仍在持續之中。
是啊,台灣變了,世界變了,陳映真深愛著的祖國大陸,甚至變得比整個世界更快。還是王安憶在《英特納雄耐爾》中回憶到——
「二00一年末的全國作家代表大會,陳映真先生作為台灣代表赴會,我與他的座位僅相隔兩個人,在熙攘的人叢里,他卻顯得寂寞。我覺得他不僅是對我,還是對更多的人和事失望,雖然世界已經變得這樣,這樣的融為一體,切·格瓦拉的行頭都進了時尚潮流,風行全球。二十年來,我一直追索著他,結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我們要的東西似乎有了,卻不是原先以為的東西;我們都不知道要什麼了,只知道不要什麼;我們越知道不要什麼,就越不知道要什麼。我總是,一直,希望能在他那裡得到回應,可他總是不給我。或是說他給了我,而我聽不見,等到聽見,就又成了下一個問題。我從來沒有趕上過他,而他已經被時代拋在身後,成了落伍者,就好像理想國烏托邦,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它,卻已經熟極而膩。」
2016年11月22日,小雪時節,距離我第一次看陳映真的小說,恰好過去三年。巧合的是,我同樣坐在高鐵上,聽到了陳映真去世的消息。
我想,人總不易看清眼前的路,畏懼將要到來的,害怕尚未失去的。道路永遠在那裡,不是你向未來奔去,就是未來向你走來。
陳映真,可能是海峽兩岸中國人的最後一個理想主義者。那一代人沒有走完的山路,終究將要由下一代人繼續走下去,哪怕前路是崇山峻岭與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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