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秘密
一、引子
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早朝剛剛結束,天色還在清晨。這天的天氣不好,紫禁城的紅牆也泛著些灰白。雖說是夏日,可這秋冬才常有的霧霾色給皇帝的心情也蒙了一層煙。皇帝回到養心殿,他顧不得面前匣子里堆積如山的奏摺,一屁股坐下來,緊鎖眉頭髮呆。太監焦進眼看情況不太妙,躡手躡腳給皇帝端來一杯茶,卻被暴躁的皇帝一把擼開,粉彩茶盞落到水磨磚地板上,摔了個粉碎。這一下摔得好,把皇帝摔醒了。他對焦進說,朕要賞你。語畢便讓人鋪開紙筆,準備寫上諭。焦進又小心翼翼提醒他,要不要傳內閣的大臣來,皇帝大聲呵斥了一聲:「不要!」隨著筆杆子揮動,墨水在紙上綻開。
天安門外,禮部正堂,尚書賴都和李周望正在閉目養神,這是早朝散後大人們的例行公事,小憩可能是為了更好地工作吧。突然聽著霹靂一般的聲響從堂外傳來——是最讓他們緊張的「聖諭」二字。倆人連忙揉幾下惺忪的睡眼,衝到堂口聽宣。
諭禮部,前博爾多來京陛見,奏稱僧人弘素處,有朕昔年賞賜金剛經一部,上有朕所制序文,今欲刊刻流傳,朕細思向來並無此事……文與字俱非朕筆,且將朕名皆書寫錯誤……年來各處呈繳御筆,今限期已滿,尚有未繳者……爾部可嚴行各省……務令全繳,倘再隱漏,定行治罪。⑴
上諭宣完了,滿漢兩位尚書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賴都年老,任職禮部時間卻不長,那李周望更是當年才上任。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收繳御筆之事似已完結,如今怎麼又冒出這檔子事?要說奇,收繳御筆這事本身就得稱奇。在康熙皇帝駕崩後的第十四天,作為新皇的今上就發了一道上諭,命所有文武大臣必須上繳皇帝的硃批諭旨⑵。這是大清入關七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規定。收回皇帝諭旨,不僅要收回新皇登基後的,還要追繳前兩任皇帝的,這無疑將耗費極大人力物力,皇帝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賴都曾為監察御史⑶巡視安徽,倒是與上諭中說的這位弘素有舊,可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賴都與弘素相交時,並未聽說有《金剛經》一事。而今接旨,聽到「朕名皆書寫錯誤」,又聯想起雍正元年的諭旨,心內一陣冰涼,這果真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若再出事端,烏紗不保事小,掉腦袋事大。那麼,這件事情究竟是怎樣一番蹊蹺呢?
二、崇佛
皇帝是個篤信佛教的人。「朕在藩邸……時與禪僧相接」⑷,不是假話。康熙四十三年,皇帝時為皇四子貝勒銜,跟隨先帝南巡途中於山東分道,四貝勒受先帝派遣去安徽驗收淮河治理工程。就是這一去,讓四貝勒結識了僧人弘素。
弘素的寺院並不大,淮泛區泥濘的大片農田中,三進院落兀自挺立著。這天正下著大暴雨,四貝勒一行人早已被淋了個落湯雞。雖說是初夏的季候,但渾身濕透的感覺可不好,見有房舍,他們像尋著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鑽進去,反倒是冷落了四爺的高頭大馬。這四爺倒不驚詫,步履穩重地踏入山門,徑自下馬,把辮子散開,擠水。小廟也有小廟的好,沒什麼規矩,這一大群人嚯嚯著衝進院子,良久也無人出來應聲。這給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四貝勒極大的快感,厭煩了敷衍各級官員的場面話,難得有個地方能自顧自歇息,他享受這裡的靜,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這樣的漢子。
弘素出來了,一個普通的鄉間老頭模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弘素的眼力特別好,人群中一下子就認出了哪位才是爺。很顯然,就是在馬前擠辮子的這一位。其他所有人幾乎都在料理著打濕了的衣服,忙著生火取暖,或者累癱了乾脆來個貴妃躺,只有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辮子上,像對待一件寶物一樣小心照看著,這暴露了他的身份,彷彿「非同尋常」四個字爬到了他臉上。互相的寒暄過後,問起了名諱,他告訴弘素他姓愛,家裡排行老四,就叫他愛四爺吧。他們聊佛理,弘素是粗鄙之人,佛理修為豈能與精研佛法的皇四子並論,沒過幾個回合便落了下風,嘖嘖稱愧。說話間,暴雨漸止,四爺一行人也該走了。
幾個月後,弘素的破廟就迎來了新生。一切的妙緣都因自今年初夏,那個暴雨夜中的一場對話。弘素收到了「愛四爺」寄來的一本《金剛經》,還有「愛四爺」親筆所寫的一篇序。佛門中人互贈經書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這本經書可不尋常,它來自京城,準確地說是那皇城中的四貝勒府,而序言的署名更讓弘素大吃一驚,「愛新覺羅」四字赫然在列,弘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遇著貴人了。從此,這間小廟香火日益興旺,不幾年後竟然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寺。弘素深信,這是自己收留皇子所帶來的德報,而這德報的見證就是那本京城來的《金剛經》。當然,弘素不知道,正如這小廟變成大寺一樣,當年的四貝勒後來變成了皇四子雍親王。
以後四爺是否與弘素再有往來,抑或鴻雁傳書,誰都不得而知。但這本《金剛經》一直靜靜躺在安徽省淮泛區的一個鄉間佛寺中,像舍利一樣被供奉著,作為這間佛寺的鎮寺之寶。而這片泥濘的水患頻發之地,也一再堅挺屹立在每年一度的大洪水中,成為朝廷治水成功的最好證明。
三、變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駕崩。這位仁慈的帝王用他非凡的手段治理國家,人們相信他獲得了億兆斯民的真心擁戴,他的薨逝也必會引起舉國哀慟。但這個世界上依然存在一個或者幾個小團體,從首領到黨徒,他們無一日不盼望著賢明的帝王御駕殯天。皇四子雍親王會是其中之一嗎?在老皇帝駕崩之前的最後幾個月里,他似乎受到了父皇的特別重視,並在日後的文字記載中一再強調。⑸這些文字記載是真實的嗎?
帝國再偏遠的地方也不會收不到改朝換代的消息,弘素和他的弟子們也知道了。此時,那個叫做康熙的紀年已經徹底結束,成為歷史,人們要用心銘記一個新詞——雍正。他們感嘆佛祖的佑護,曾經給弘素帶來良緣的那位四爺成了新皇帝,寺廟也就成了龍興之地。弘素不久就圓寂了,為了紀念尊師的傳奇,敦教皇帝的恩德,弘素的弟子們決定把這部由皇帝親自撰寫序言的《金剛經》刊刻出來,借著弘揚佛法之名,也可順便把本寺吹噓一番。
新書甫一發行,便呈給了來寺查訪的安徽布政使、輔國將軍愛新覺羅·博爾多。⑹博爾多原是雍親王門人,外派安徽做布政使,也有代天巡狩,以察不臣之意。說白了,但凡遇見與皇帝有關的任何事物,都是他特別注意的範圍。他打開了這本經書,徑直翻到序言署名之處。果然不出博爾多所料,這裡有問題。茲事體大,寫奏摺,六百里加急,他不放心。思來想去,博爾多決定親自走一趟,他帶著這本《金剛經》星夜兼程趕往北京。後來便發生了故事開頭的引子里所說的禮部宣諭一事。
皇帝的處理也算是乾脆果決,但並不殘暴。他認為弘素已經圓寂,弟子們鄉鄙之人,並未參與其師偽造御筆之事,不予責罰,但嚴飭禮部繼續收繳皇帝御筆,不得再有遺漏。事情至此,又卷進了兩位一品大員——禮部尚書賴都、李周望。可是,問題究竟在哪裡呢?
四、弔詭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大行皇帝剛過頭七,新皇帝——曾經的皇四子雍親王就發了一道上諭:
所有皇考硃批諭旨,俱著敬謹封固進程。若抄寫、留存、隱匿、焚棄,日後發覺斷不寬宥,定行從重治罪。……目今若不查取,日後倘有不肖之徒,指稱皇考之旨,捏造行事,並無證據……不可抄寫存留。⑺
大行皇帝治喪期間,皇帝就如此急切發布這樣的命令,不啻叫眾臣中斷治喪事務,先把先帝的硃批諭旨交上去再說。皇帝很緊張,他害怕某些事情,這些事情可能會存在於先帝的硃批諭旨當中。他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弘素的書,把皇帝的名諱寫錯了。在這本《金剛經》的序言里,御筆署名並非愛新覺羅·胤禛。而朝廷重臣們想必都知道,署名非胤禛的,應該還遠不止這一本《金剛經》。賴都和李周望完全明白,弘素和他的弟子們無非為了吹噓本寺的威名,而刊刻有皇帝御筆作序的《金剛經》,既圖名利,必不敢亡命,他們有何理由冒著殺頭的危險去招搖撞騙呢?即使退一萬步,皇帝真沒有寫過這篇序言,那作偽之人又怎會錯寫皇帝的名諱,造謠生事,授人以柄,這不是送死嗎?但即使這樣,皇帝還是寬宥了弘素和他的弟子們,難道他們沒有罪么?那麼,皇帝的原名就不是愛新覺羅·胤禛。要不然,為什麼他做皇子時願意把筆墨送人,何必當了皇帝又要嚴令收繳呢?作為禮部尚書,他們能做的只能是嚴飭有司抓緊辦理去了。
時間回到那個波雲詭譎的康熙六十一年隆冬。十四阿哥胤禎馬不停蹄自西北前線趕回北京,他沒有先行陛見新皇,而是徑直跑向大行皇帝的靈柩,一番哭鬧結束,又衝進宗人府,要與宗正對質。⑻十四阿哥胤禎要去宗人府對的就是那皇家《玉牒》。這事還沒完,到了雍正五年,隆科多被捕下獄。原本皇帝並不想處決這位親密的「舅舅」,但當他知道「輔國公阿布蘭,擅將《玉牒》底本私交隆科多」⑼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殺掉隆科多,給他羅織的第一大罪狀就是「私鈔《玉牒》、收藏在家」。皇帝重視《玉牒》,視其為至為隱秘之物,因為這《玉牒》上記載著他真正的名字。那麼,他真正的名字與那本《金剛經》序言後的署名會不會是同一個呢?
五、迴音
皇四子胤禛,皇十四子胤禎。這兩個字讀音相同、字形相近,很難想像康熙年間大家如何稱呼這對同母所出的親兄弟。有甚者,朝鮮使臣來北京,都把倆人搞混了,把當了皇帝的老四寫成「胤禎」,把被圈禁的老十四寫成「胤禛」。⑽多年後人們發現,「胤禎」的「禎」字只要把字頭的「卜」加上一筆改成「十」就成了「胤禛」的「禛」,而「十四」也只要加上一橫和一鉤就變成了「於四」,這些傳說是空穴來風嗎?歷史的絢爛將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
待續。
作者的話:
篡改詔書是一種傳說,不管其本身真實度幾何,甚至假得不能再假,也一定有其流傳背後的真實原因。對於雍正得位的具體過程,乃至真實康熙遺詔的內容,這些都完全無法查考了,只能根據一系列的事件,尋找蛛絲馬跡,從旁突破。所以疑案就有這樣的魅力。即使堅定的挺雍正即位合法派學者,也完全拿不出任何直接的證據,也沒有能力推翻幾大疑點,所以這樁疑案的真相,存在於萬千讀者心中。
關於詔書還有滿文的問題,雍正即位宣詔,沒有宣讀漢文只宣讀滿文,所以沒有幾個人聽得懂。對於皇子的滿文名字怎麼表達,前人也有研究,正是因為詔書還有滿文,所以名字就會十分蹊蹺,此篇暫時不表。待續。
參考與注釋
- ⑴《清世宗憲皇帝實錄》、《雍正朝東華錄》、《上諭內閣》等均見
- ⑵《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卷一,頁26
- ⑶《清聖祖仁皇帝實錄》卷二〇六
- ⑷《上諭內閣》,雍正四年十二月八日上諭
- ⑸《清聖祖仁皇帝實錄》載康熙六十年事多處
- ⑹同⑴
- ⑺《上諭內閣》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諭旨
- ⑻《同文匯考》補編,《使臣別單》卷四,頁3
- ⑼《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卷五五,頁36
- ⑽《同文匯考》補編,《使臣別單》卷四,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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