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為。

即使我與L同學此生從未有過一面之緣,但是從他人的言語之中,我能夠隱隱約約感受到她在朋友,或者說是身邊所有人,心中的存在。

朋友和我是在城郊附近的健身房認識的。因為每周正好都在一個時間練習,教練又是同一個,逐漸就開始熟悉了對方的生活。本身朋友不是很多的我能夠接觸這樣沒有瑕疵的人也實屬不易,當然我也不敢打包票,畢竟不無法排除不在健身房的他是另一個人的情況。

我們之間的交談始終都發生在健身房,除此以外生活中我們完全見不到對方,互相之間也沒有遺留任何聯繫方式。對於他而言,健身房是一個相當純粹的聖地。「能夠專心地把精力放在鍛煉這件事上是工作之後少有的一件好事。」他這麼說道。「除此以外, 能夠跟生活之中並無交際的人聊天在我眼裡也是件難得的趣事。」

第一次聽到L同學的名字是從他口中說出的。當晚他規律性地來到了力量區去做深蹲練習。我跑累了就習慣四處遊盪,看熟悉的人訓練。可能是因為年紀大(其實也只有25歲左右)的原因,朋友剛做完一組都會喘很久的氣。 「我感覺我要死了。」說完他便繼續。我當時開玩笑,隨便問了一句,

「有什麼遺言帶給別人么。」

朋友沒有顧得上回答。緊繃的腿部肌肉在壓縮的情況下顯得額外壯實,晶瑩的汗水在隱隱約約凸出的青筋上輕輕往下滴落。

「告訴L,我很喜歡吃她送的巧克力。」做完了第二組後,稍微有些神志不清的他緩緩說道。

根據以往的交談,我猜測L應該依舊單身。這一點令我感到十分的疑惑。但考慮到關係上的問題,我並沒有繼續發問。

直到休息區的時候,他才解釋。

「你大概會好奇吧,L是誰吧。」他一邊喝著運動飲料,一邊擦汗說道。

根據他的說法,L是朋友的高中同學,自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

「你知道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么?越是公認好看的人,願意去追求的人其實相對很少。反而是爭議性較強,有人認為好看有人不喜歡的人,追求者反而比較多,對於他們的鐘愛程度也相對更高。在我的許多朋友眼裡,甚至包括跟L在一起之前的我,她算不上美若天仙。但是跟她在一起後,我莫名奇妙地地習慣了她的一切,即使我在過程中沒有發現。」

「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很難發現自己身上的改變。我曾經,當然現在也是一個傲慢的人。我曾不屑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低估了關係之間的複雜程度。我天真的以為我不會因為情慾而傷心,而之後我顯然為我的傲慢與無知付出了代價。」

「當是我在學校里遊盪的時候,很難去可以無視一個人的存在。我沒有辦法忽略她在食堂排隊時的背影,沒有辦法不去偷瞄她是否在隔壁教室學習,沒有辦法在旁人提到她的名字時不去默默聆聽他們在說什麼。我依舊清楚的記得以往擁抱時她身上隱隱散發出的體香。每當我走進她曾去過的教室角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氣,消費那股熟悉而又疏遠的氣息。在夢裡我開始不停的重現與她再次交談的場景,幻想著破鏡重圓的喜劇結局。我從來沒有在夢裡意識到一切都是幻想,某方面也導致每次我醒來的時候總會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所以分開之後你有幹什麼么?」我試探性地問道。

「今天練的差不多了,去打理一下吧」

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笑了笑,走向休息區。作為局外人我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沒有什麼話語權,於是只好跟隨著他來到了浴室區。

當晚的人並不多,空曠的浴室中自來水激流的聲音回蕩不絕,其中隱約夾雜過來的獨白既模糊又清晰。

「我的確有想過。」

「但最後什麼都沒做么?」

「想的事情很多,做的事情反而很少,這可能是對我的完美的寫照吧。或者說,每當我想要做什麼的時候,我看到L的時候總會有種莫名的畏懼,或者噁心。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時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產生了暴力傾向。很多次,我走廊上走著走合,腦子裡就浮現出狠狠地把她按在走廊的牆上,大聲質問她為什麼的場景。當然,慶幸的是現實的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這樣的事情始終都不會發生。」

「唉,可有這樣的想法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沒錯。當我冷靜下之後反思自己的想法時,憤怒與悲痛轉變為了自責。我意識到這不再是關係的問題,而是我自己本身的問題。是我的心出了問題。想起自己嫉妒的怒火,想起自己無禮的幻想,想到自己操蛋的自私,我意識到自己的惡。」

「認清之後的我不知所措。我開始努力無視L。雖然之前也早已開始這麼做,但是在那之後更多是害怕從L身上看到自己的醜惡。」

「作為一個惡人,或許我最大的惡是無法哭泣。無論自己有多麼討厭自己,我似乎缺乏著讓自己淚腺運動的能力。越是無助難過的時候,反而越想笑,越想嘲笑自己。其實從外人角度來看,這還是見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沒有認同,隔板旁傳來一陣短暫的笑聲,然後又回歸了正常。

「我喜歡洗澡的一大原因便是它會給我一種落淚的感覺。當水從空中下落強暴我的臉的時候,我便分不清從臉龐上流下的究竟是水還是淚。」

「如果說分開之後最開始我的願望是與L重歸於好的話,那麼之後的奢望便是跪在她腳下放聲大哭。我清楚自己腦子裡藏有多大的念想,但從來就沒有一個辦法能讓它在我的腦殼中消散。」

「有一次,我為了重溫自己的記憶走到了天台,看到的確實另外一對坐在那裡,靜靜的看著對方。我一時腦子就雜了。看著他們,我重新想起了一段之前與L在天台的回憶。當時的L送了我一顆巧克力。但當時的我因為沒有食慾,所以並沒有吃,於是放到了口袋裡。夏天的口袋往往悶熱至極,等到我重新拿出來的時候,巧克力早就和包裝紙化在了一起。我告訴她後,她生氣了我。為此我後悔了一整天。」

洗完澡後的我,帶著鑰匙來到了更衣間。古銅色的朋友剛剛穿好了衣服。潔白的襯衫配上休閑的長褲,我認為我能夠想像學生時代的朋友是怎樣的模樣。

「一不小心說了好多感覺,實在是痛快。也是麻煩你了,去聽一個人講那麼多與自己不相干的話,既是慷慨的施捨,也是大度的犧牲。今天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黑色馬自達從地下車庫開出來的時候,車載系統提醒副駕駛座沒有記上安全帶。駕駛座上的他微笑的搖開了窗戶,刷了出門卡。

「獨居了那麼久,好久沒有聽到安全帶的聲音了啊。這麼說來,自從高中,我每次上車總是習慣繫上安全帶,無論是駕駛副駕駛還是后座,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坐公交車的原因,沒有安全感。」

我依稀記得一個短篇小說里的雜談曾提到,男駕駛員與女駕駛員之間的區別便是男性在駕車時給人一種輕鬆的感覺,彷彿駕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如同吃飯走路一般。高速公路上的馬自達安穩地超過著一輛輛外地貨車,內部的爵士樂在嘈雜的風聲中顯得有些維和。

「在我看來,一段失敗的關係就好比夾在牙縫中的一撮菜葉。我越是用舌頭想把它頂出去,擺脫他給我帶來的憂愁,它越掐在那裡不動,如同一個醒目的標牌般嘲弄我的失敗。直到有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從我的嘴中消失了,再也不會干擾我了。到了那時候,我總會習慣性的繼續拿舌頭去頂牙縫,卻發現什麼都沒了。」

沉默。

等車子到了我的公寓後,道謝臨走之後,朋友叫住了我。

「哦對我忘了說了,我之前可沒撒謊。」

「你在說什麼?」

「我沒有跟你撒謊,也不想對L撒謊。那天她生氣之後,後悔的我把巧克力帶著包裝紙含在了嘴裡,一同吞到了自己的胃裡。真的很好吃。但是當時的我沒敢告訴她這事。這一擱就是一輩子啊。」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其實我並不喜歡吃巧克力。」

說完後又是一陣歡笑,接著車子掉了頭。

「下周還是老時間?」

「恩,大概。」我答道。

回到房間後的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想著跪著的朋友痛哭的樣子,我不知道之後的日子裡我還能否在再次遇見他,但我清楚,就在今天,我見證了一個卑賤的英雄為了一顆巧克力而奉獻出自己廉價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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