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兒子

1/

產房裡傳出「哇」的一聲,我激動難捺,走出陽台,我大口呼吸著空氣,像公雞一樣在陽台上走來走去。

我吸完了最後一根香煙,把煙頭往瓷磚上擠滅。這是我的最後一根香煙,今年我是爸爸了,我擔心手指間的香煙味會讓兒子不舒服。今年我二十二歲,在此之前我一直愛抽煙,打麻將,賭博,但當我知道自己成為了爸爸後,我感覺自己不再年少了。

我得為一條鮮活的生命負責。

我把我老婆王翠敏接回家。農村人,哪有那麼多錢住得起醫院,護理也主要是我媽媽。

我一邊笨拙地幫忙護理著我的兒子,一邊挨著我老婆的嘲笑。她並不尖酸刻薄,只是愛自己兒子。她是個很樸實的女人,我很感謝她願意在我家沒有自行車,沒有縫紉機,幾乎是家徒四壁的情況下嫁給我。現在她穿著翠花上衣,臉色潮紅潮紅的。因為我每天都給她煮雞蛋吃,所以她恢復得很好。

很快滿月就到了,我把家裡的雞殺了,又去村裡李屠夫那裡割了幾斤豬肉,蔬菜一直都有,那沒什麼好擔憂的。那時候,我們窮,這樣就算是一頓滿月酒。我請了家裡人、幾個親戚和朋友,把自己釀的米酒拿出來,大家一起喝到了太陽下山。

我的兒子叫王平安,不求他一生富貴,只求他能平平安安。滿月酒那天,他正長得粉嫩,肥嘟嘟的小嘴真是討人喜歡。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以前愛摸麻將,後來卻愛上了摸他的臉。

2/

滿月酒其實也是餞別酒。此時正是改革開放,我聽村裡人說,深圳貼出了「時間就是金錢」的口號,那裡遍地都是黃金,簡直就跟咱們發大水一樣勢不可擋哩!於是我背起了麻包袋,裝好了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來到了深圳。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自己的村子,而我離開的原因,當然是為了錢,但更多的,是為了我的仔仔。

深圳正在建高樓大廈,我第一次見到這麼高的樓。我們村裡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好的人家,就是用青磚蓋的瓦房。我在深圳里就是一個水泥工,幫人砌磚和乾重活。

那時候沒有城中村這概念,我們晚上住在建到一半的房子里,用席子鋪開,直接躺倒就睡。有時候包工頭不喜歡我們亂跑,就要我們睡在同一個屋子裡,十幾個人擠在一起,到處都是腳臭味和汗味,還有嗜血的蚊子。

這種生活比我在村子裡的難受數百倍,老實說,如果是以前的話,我早就操口大罵,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我一想到那一個月到手的幾百塊錢,就覺得高興。王翠敏這個女人哪樣都好,就是奶水少。我要給兒子買奶粉吃,雖然村裡人都笑我家平安嬌貴,要吃奶粉,但我就是想寵他。

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半夜笑起來。

3/

那時候開始到處抓女人結紮,村裡傳結紮了不僅不能生娃,連性生活也沒有,後來又傳結紮了還是可以有性生活的。老百姓們聽風是雨,害怕那抓人的超生隊哩。一有外人進村了,就叫一聲,跟轟炸機要來了一樣。全村的人兔子一樣逃竄進田野里,村裡靜的只有犬吠聲。

王翠敏就被抓去「閹」了。我對於政策不了解,但是大家都忿忿地說我女人還可以生一胎的,要為我出氣。為此,超生隊員好一陣子沒敢來村裡抓人。我倒是沒那麼生氣。我有我的兒子平安,這娃又長得那麼健康和機靈,我盼望著把他送進學校,他將來肯定是國家棟樑來的。

在外打工的人,都只是在新年時候回一次家。回來之前,我一定要刮好鬍子,因為我擔心我的鬍子會扎傷了兒子的小鵝蛋臉。

我兒子九六年出生,現在已經跨過了千禧年。深圳有了很大的變化。我開始和別人租房子住,房子在城市的郊區,緊挨著村子。

我住的那地方也開起了很多理髮店,專門給我們這些外來打工人員理髮,價格便宜優惠。我平時都是和工友互相剪的,但有時候也會想去外面理髮。

有一次,我去一個叫佳美美的理髮店理髮。第一次去的時候,老闆娘跟我說理髮師不在;第二次去的時候,老闆娘又說理髮師不在;第三次去時候,老闆娘樂了,叉著腰在笑得花枝招展:「我們這裡不理髮的!」

我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回去後我又被工友給笑。我才想起來,平時工友們說去理髮是什麼意思。但是這種事我倒真是沒做過的,一來我確實是愛著我的王翠敏,開頭已經說過,她是自願嫁給我這個一窮二白,又好吃懶做的蟲子的;二來是因為我的兒子,我愛著我的平安。他早已經會說話,上幼兒園了。如果被他知道,我臉往哪放。

4/

03年的時候,我開始進工廠打工,並不是流水線生產,是地下小作坊,做乳豬的。因為我力氣大,就幫忙殺豬,那裡衛生極糟,骯髒得像在地下溝一樣。為此,我禁止家裡人買烤乳豬和烤雞鴨吃。後來我開始有了點錢,就搬出去住。在暑假時候,就接老婆和小孩過來玩。我們都還年輕,忍不住要想念對方。況且聽我母親說,翠敏常常躲在房間哭。

也是在03年的時候,我的生活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在03年6月20號那天,我照常出去工作。就像往常一樣,由翠敏帶著平安。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有誰在跟蹤我。回頭一看,就見一條黑影倏忽不見了,比田裡的泥鰍還滑溜。平安也說過,有叔叔老是跟著他。孩子懂個卵,但我還是小心地叫他別亂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又叫翠敏看緊他。

結果等我下班後,看見翠敏眼睛哭的桃子一樣腫,披頭散髮坐在地上。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我頭皮發麻,毛髮一緊,抓著能見到的東西往地上砸。這是我有兒子以來頭一次這樣發脾氣。

但現在我兒子不見了。這娃太機靈,趁著翠敏打瞌睡的細溜時間跑了出去,直到晚飯都還沒來。以前我下班,桌上都擺滿了熱騰騰的飯菜,現在桌面上只有可恥的蒼蠅。

我摔門出去,像瘋狗一樣走遍大街小巷,喊著兒子名字。街巷裡的人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一老頭吸著水煙:「喊個逑勒,招魂一樣……」我繼續走著走著,看到街上的摩托車仔靠在路邊,馬路上的轎車飛馳,路邊站著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就是沒看見我家平安。突然,我看見前面一個小孩歡快地跑著,嘴裡唱道:

月光光照地堂

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啰

阿爺睇牛佢上山崗喔……

蝦仔你快高長大喔

幫手阿爺去睇牛羊喔.......

我家平安也會唱這首歌,是我教他的!

我踉踉蹌蹌地追過去,此時已夜深,街燈朦朧。平安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我踏著他影子。那條影子比我懵懂年少還長,比我戒煙戒麻將的日子還長。

我眼前有點模糊,這是我成為父親以來第一次哭。我走著,直到那小孩回過了頭來,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5/

後來的幾年,我又轉行做摩的,向所有搭我車的人打聽我兒子。我襯衣上永遠都附有我平安的照片:粉嫩粉嫩的臉,像紅芒果一樣。

我去過許多城市打工,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到了08年奧運會。

我來到廣州打工,在2008年8月8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回家,路過天橋時,看到一個小孩,長得跟平安很像,比平安高一個頭。但那張臉瘦得跟猴子一樣,雙眼渾濁,腳奇怪地被捲曲起來。他坐在地上,旁邊放著佛歌。我急匆匆地走過去,他看見我,張開嘴,「呀呀」叫起來。小孩舌頭被割斷了,像沒頭的泥鰍一樣抖動著。

他向我爬來。我頓時淚目,幾乎無法動彈,不知是前進還是後退。就在一瞬間,旁邊衝出幾個人,一把抓起了他,他叫得更大聲了。我迅速跑過去,其中一個彪悍的人向我揮了一拳,我四腳朝天粘在地上,鼻子流出鮮血。

等我死命爬起,小孩已經被塞進麵包車。

我獃獃站在路邊,然後像木偶一樣走起來。走到街腳,我蹲了下去,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根煙,一股酸辣味鑽進我喉嚨,血滴在地上,我嚎啕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在一片煙火璀璨中,我流著淚看完了奧運會開幕式。

以後會寫更多我所見以及我所聞的現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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