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Daily 第18期丨上海以南 | 城市故事 08

我曾在南橋工作過一段時間,那是個小鎮,在上海的南端。

那段時間我正和一個上海男生聊得熱切,可惜之前我並不在上海,一直沒能約出來見面。最近關係逐漸熟絡起來,剛巧接到一個上海的單子,時間很趕,我和他只匆忙打了招呼,便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這不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但不在城區落腳,而是前往郊區的小鎮,對我確是第一回。從市區到郊區,原本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一段距離,我莫名地覺得有些新奇。 如果試圖仔細地分辨出這種新奇感的來源,只能說大概在踏上這段旅途的時刻我才發覺,即便是上海這樣座一年四季人潮洶湧燈火流濺的巨城,其實也和中國的其他城市一樣,有跟光鮮亮麗完全不搭界的郊區和鄉村。 這種後知後覺的領悟,彷彿從造訪此處之人腦海深處生髮的一種臆念,將上海與其他城市區分開來,使其擁有了一種獨特的魔幻氣質。 我以為我和他很快就能見面,卻沒料想到工作比預期的要麻煩和複雜,期間他約了我無數次,我不得不一一回絕。 直到臨走前一天的傍晚,他再一次發來消息: 「今晚見一面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他又發來一句: 「我帶你去看海。」 我突然想起身處上海最南部,長江三角洲最外側,的確有海可看——這讓我有些激動,不僅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與大海親近過,還因為上海搭配大海這樣獨特的組合。

當即決定要去。在等他回復的空隙我打開手機地圖,一個藍色的圖釘插在大陸的邊緣——那是我的坐標;從我所在的地方一直往南,不到二十公里,瀕臨一片開闊的水域。由於地處長江入海口,在地圖上那水域並不是藍色而是渾濁的黃灰,可不管怎樣,卻是貨真價實的海。 手機叮的一聲: 「出發吧,海灣鎮的七天,408。」 我穿鞋出門,坐上的士。我告訴司機要去海灣鎮,一個更靠南的鎮子。 車子開在一條嶄新而空蕩的公路上,約莫每二十米一盞路燈,搖搖晃晃的黃色一路濺灑。燈光範圍之外明明滅滅,分不清是樓屋還是山林。我彷彿坐在一個微小的鐵盒子里,穿越黑暗巨大的迷宮。 一路通暢,車緩緩開進小鎮,我要司機把我放在一個路口。 他定的酒店很好找,我下車,眾多昏暗的燈箱標牌中有一個格外明亮點。 我回頭,卻剛剛載我過來的小車已經不見了,來的方向一片漆黑。夜涼如水,而不遠處有光,我像一隻飛蛾,循著光走去。 十分鐘後我和他一同從酒店另一個出口出來,各自換上了酒店的拖鞋,露著腳趾涼風颼颼。他在路邊招手,我們再次搭上夜行的的士。 月光暗淡,面前是一片巨大而完整的天幕,再無任何物體遮擋。一些聲音在耳邊響起,另一些則消失。我知道我們在朝海開去,儘管我還看不見它。 一路筆直。我們行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堤岸上,一側是海,一側是種著棕櫚樹的海景酒店。海、堤岸、海景酒店,正無窮地往前後綿延,我們彷彿置身於一個莫比烏斯環,周遭無限循環著相似的景緻。在這裡,任何一個停留的節點都毫無意義,同時又蘊含了全部的意義。 堤岸靠海,海水在堤岸邊緣下方兩三米的灘涂上吞吞吐吐,岸上每隔幾十米有樓梯往下可直達海岸。一道看不見盡頭長短的鐵柵欄立在海水中,硬生生在人、岸、水之間築了一道藩籬。堤岸邊緣有一人高,米余寬窄,可供人在上輕易的行走甚至奔跑,海水就在那下面晃晃蕩盪。 我將身子一撐,坐上去,隨意地把腳垂在圍欄靠海的那一側。他在我旁邊坐下,一樣的姿勢,與我緊挨著。 風吹過整個大海從東邊刮過來,並不是冰冷的,也並沒有腥味。溫度從他在的一側傳來,他轉向我: 「心情好點沒?」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

我來上海的前一周,父母正式辦了離婚手續,我跟他傾訴。他當時告訴我,他的家庭比我更加支離破碎。自那後,互相安慰佔據了我們更多的時間,我們好像更加親密了,但我無法說出那種親密關係的實質。 好多了,我說。

其實,他們吵了十幾年,有些事不過早晚而已。不算什麼。 聽我說完他笑了: 「我要像你這麼看得開就好了」。 他把頭偏了過去。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脖頸上,白得刺眼,背景里的大海黑暗而洶湧。

我想起小時候和父母去海邊旅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藍色的大海。記憶深刻,那天沙灘上站滿了人。我擠進去——一具腫脹的蒼白的人體。母親追過來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還想起一些年代久遠、關於大海的憂傷的歌曲,我記得那些曲調和歌詞,卻怎麼也想不起他們的名字。 我打開手機的音樂軟體,調動全部記憶拚命地搜尋一首歌。 給你聽首歌吧,我對他說。 他接過半個耳機帶上,我湊過去讓他看歌詞。 「海靠近我 空氣濕了 黑暗溫柔 凝視著我」 我看向他,他有很好看的單眼皮,劉海好像被海風濡濕了,貼在額頭上。看起來很溫柔。 還有他的嘴,那樣薄薄的兩片唇,幾近透明的紅色,緊緊抿著。 他彷彿注意不到我的眼神,一直看著遠處的海。 身後路燈的光將我和他還有堤岸的影子依稀地投射在海面上,水漲時看得真切,水落就看不到了。 歌快完了,右邊耳機里傳來模仿海潮聲音的編曲,真實的海潮聲從我左耳傳進去——這一切只不過一場夢境吧,可我掌心的汗分明是真的,他臉上的眼淚也是。 他哭了。 「我想過死。」 眼淚把他的五官沖淡了,在背光的視野里,是模糊的一片。 「可我總說服自己,總有人是不會離開我的,對嗎?」他眼睛突然亮了,用力的看著我。 他涕淚橫流,幾乎是在朝我吼叫。 對,對,我,我就不會離開你…我幾乎脫口而出。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只是像他一樣,看著遠處的大海。他不再哭,也不再說話。 星星漸漸布滿天際。在我們身後,繁華的上海城裡,那些高樓林立的地方,人們此刻正做著什麼呢? 過了很久,我以為我們要一直坐下去,直到天亮。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堤面上爬來數量眾多,個頭不小的蟲子,只好打道回府。 我率先穿好鞋子,從圍欄上跳下。他緊接著我從上面跳下的時候,我下意識的伸出了手。他也伸出手握住我,跳下,我們沒有很快鬆開握著的彼此的手。 幾秒後,我們將各自的手飛快地收回,好像那裡有一道小小的閃電。

那幾乎像是牽手了,可終究不是。

他不會成為我的遺憾,正如我從未作任何期待。 回到酒店,距離十二點還差幾分鐘。 我和他依次洗漱,然後,睡進同一床被子。沒有人說話。空氣安靜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終於,他慢慢靠近我,抱住了我。 他的皮膚光滑,肌肉緊實,像某種魚類。 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是個颱風天。 簡單的早餐後,他把我送上了回市區的大巴。我在車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一回頭就看見他,望著我,就像昨晚我望著大海那樣的神色。 我朝他揮揮手,他沒有動。

下車,留在這裡,或者帶他一起離開這裡。我不知道自己內心掙扎了多久,車就開動了。

我有點後悔昨晚沒有吻他,我想他嘴裡的味道一定是鹹鹹的吧,像海水一樣,像眼淚一樣。 兩個小時後,我回到浦東,轉車去酒店。 路過陸家嘴的時候,我的視野在每一座突破天際的大樓來回浮動,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我不知道哪一個上海是真的,是眼前這座叫人眼花繚亂的都市,還是南邊那座沿海小鎮呢。 南邊,我終於從混沌中找到一個清晰的定點,我打開手機里的指南針,找到南的朝向,透過車窗往那裡望去。 那裡還是一座高樓,並且很容易地就能看出,在那座高樓之外還是無窮的樓宇,一座接著一座,看不到盡頭。 我不知道我離大海有多遠的距離,但我清楚地知道,穿過這其間所有的高樓,在終點處是什麼樣的景況。 那是上海以南的海,拍打著一個我永遠回不去也到不了的夜晚。

◎ 作者: 吳無鎮,第一人稱愛好者

一個正努力成為服裝設計師的自由撰稿人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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