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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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原創n tttttt 2016-11-16陳可抒可能的抒情

贈別（一）
穆旦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儘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的，

他曾經愛過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1944年6月

陳可抒說，

這首《贈別》的最後一段，明顯受到了葉芝《當你老了》的影響，不僅是句式、場景，連人物的感情都是類似的——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葉芝《當你老了》袁可嘉譯

多少人愛慕的是美麗、迷醉、青春歡暢的時辰，而葉芝和穆旦，都表達了靈魂層面的愛戀，這一點確實是相似的。但是，也應當看到，葉芝詩歌中的故事主角毛特岡，是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領袖，所以葉芝愛戀的是她「朝聖者的靈魂」、歲月的痕迹，而穆旦詩中的感情，描寫的卻是「變化無盡」、「愁緒紛紛」。這個細微的差別，來自於對象的不同。

穆旦此詩寫於1944年6月，其時，他已經在緬甸戰場上撤回，經印度回到昆明，又輾轉多地之後，在中國航空公司任職員，按照他給朋友的信中的描述，「每日工作不多，看看書，玩玩」，似乎他的生活是要「安定一下」了，但是，他在信中也寫道：

我們這邊都談論、關心，而且呈現動搖，很大的苦悶壓在人的心上，前後左右都悲觀，有了別國的光榮，更顯得自己的不成。這一些還是不去提它罷。

足見他當時內心的愁思仍是沒有斷絕。

並且，從前面的《蛇的誘惑》、《在曠野上》等詩中，我們也知曉了，在當時民族興亡的重要時期，對於穆旦而言，安逸舒適的生活並非是褒義的詞語，它是本心的迷失，是「第二條鞭子」一樣的存在，所以，穆旦在這首情詩《贈別》的開篇寫下：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裡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不同於葉芝所描寫的「多少人」對「青春歡暢」的愛戀，此處寫的是青春的「迷醉」，是迷失，是怠倦。最精彩的是這個長句子，「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先失去，緊接著就遺忘，中間沒有標點，製造出沒有停頓的感覺，彷彿這些人滑出了軌道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毫無挽回的餘地。在情詩的開頭卻用這種迷失來提醒自己，可見，無論當時的生活如何，穆旦內心裡對這種迷失的誘惑還抱有極大的警醒。

儘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這種警醒是無處不在的，所以我們也能理解，「四季的歌喉」聽上去輕鬆愜意，而穆旦看到的卻是其背後的沉重——夜露，是一個時間符號，它常常「無翼而來」，使人心生感嘆，曹植看見露水，便感慨道「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穆旦也感到生命的無常，離別以後恐怕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見，所以直接寫出了老年以後的某個場景。

關於詩中的女主角究竟是誰，坊間自有各種猜測，其實不太緊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形象——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

不管穆旦從葉芝的詩中借鑒了多少元素，「你的美繁複，你的心變冷」，這才是這首詩最精彩最重要的獨立的靈魂。「繁複」是誘惑，而「冷」是拒絕，在「多少次」的「園門開啟」的過程中，在多少次誘惑和拒絕之間的搖擺，正是這一階段穆旦的人生主題，也借著這段感情經歷，寫出了精彩的筆墨。

多少次園門開啟，也就代表著多少次園門的關閉，也就代表著多少次希望和失望的並存。美的繁複，是讓人越來越沉迷，心卻變冷，是讓人越來越遠離，一個貼近，一個漸遠，就是合又合不攏、斷又斷不了的糾纏。在這樣的糾結矛盾之中，穆旦終於能夠跳出來，或主動或被動地，告別這段感情。但是，那些繁複的美卻是無法揮之即去的，它們終將變成回憶中的「愁緒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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