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李安玩砸了嗎?
每個領域總有幾塊金字招牌。在電影行業,李安二字,就是品質保證。
但這一次,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卻在北美遭遇了口碑的兩極。一些影評人批評比利林恩的故事單薄,內核老套,撐不起對戰爭的反思,未見人性的光芒。至於120幀、4K、3D的新技術,每個細節都分毫畢現,是否會動搖電影表演的根基,也爭論不休。
我看了提前點映。電影結束,字幕走完,全場的掌聲經久不息。如果要做一個總結,我會說:抨擊《比利林恩》的人,根本不懂李安。
新技術的確帶來了新問題。當演員的毛孔、雀斑包括眼中的血絲都清晰可見,觀眾容易齣戲,表演痕迹也會驟然放大。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至於情節,反對者說,這是一部並無新意的反戰電影,無非是將戰爭與秀場、回憶與現實、世界與自我,剪接成一個尋找與成長的故事。
面對複雜的人性,不武斷地貼標籤,永遠保持好奇與關注。這很李安。想像電影的全新可能,並且從不徜徉在過往的榮光里。這更李安。
借用李安自己的話,「我覺得電影最大的美麗,在於顯示我們未知的部分。」《比利林恩》,就是李安在創作版圖上探索到的新大陸。
說李安沒有新意,是莫大的笑話。
拍攝《卧虎藏龍》的時候,李安和武術指導袁和平有過分歧。李安想拍飄逸精絕的竹林戲,習慣硬橋硬馬的袁和平不同意。可搬出大量既往的事實,講述眼下存在的困難,李安還是不動搖。因為他要拍一部前所未有的武俠電影。
著惱起來,袁和平問李安,「你到底是要打還是要意境?」李安反問:「我們能不能打出一種意境來?」袁和平長吁短嘆:「文人說大話。」
還是這場竹林戲。因為演員親自上陣更自然,李安要求盡量不用替身。有一次,發嫂來探班,找不到發哥的身影,問工作人員:「我老公呢?」大家往天上一指,發哥倒吊著從五六層樓的高處衝下來,發嫂當場驚呼。
章子怡的媽媽來,看了一場就嚇哭了。
對心裡想定的事,李安有近乎狂熱的偏執。雖然嘴上不提,言語和氣,可他的溫柔,是帶刺的溫柔。
如果翻看李安的作品年表,會發現自我要求和矢志創新,幾乎是刻在基因里的。「父親三部曲」,拍了《推手》的父子關係,《喜宴》就要有全新的同性戀話題。到《飲食男女》,父子要換成父女,人物結構也註定要調整。
李安是這樣解讀的:「恐懼鞭策我不斷地求改進,因為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能夠持續不斷地嘗試,動力就在於不安全感。一旦有安全感,做成了慣性,我就會心生恐懼,怕被定型,怕江郎才盡,怕東西陳腐,怕被人摸清路數而遭淘汰。」小到幾篇短文,大到一部電影,做創作的人都明白,避免自我重複是多麼艱難的道路,有多少人行至中途就停滯不前。但李安卻一步步走到今天。
拍完「父親三部曲」,他想挑戰一下外國電影。於是接拍了簡奧斯丁原著的《理性與感性》。拍完通俗喜劇,想嘗試悲劇,於是有了《冰風暴》。為了接觸好萊塢的商業製作與電腦動畫技術,接下《綠巨人浩克》。
《卧虎藏龍》如何集齊港台與大陸的班底,又如何在全球範圍風行,有太多對新意的打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3D呈現,也早已無需多言。這一次的《比利林恩》,不過是李安在突破自我上的一以貫之。
柴靜看到了這一點。採訪李安時,她問:「你不怕失敗嗎?」李安回答:「怕,怕才有勁;怕,人才會提高警覺。」
始終保持問題意識的同時,還要和新技術日夜周旋,李安的難,是從未拍過電影,只在鍵盤上敲幾句評論的人無從體會的。
而這一切,李安早有準備。經歷過兩度落榜,李安違背了父親的意志,選擇了藝專。赴美留學之後,一度有六年「一事無成」,李安在家帶孩子做飯,靠太太的研究收入支撐家庭。
剛開始,李安還談談理想,但人往四十歲走,也不好意思多說,「於是開始有些自閉。這期間,偶爾幫人家拍片子,看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等等,但都不靈光,後來我只好去做一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東西。」
那時,李安說過兩句話。一句是,「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的話,早該切腹了。」另一句是,「唯一能和絕望對抗的,就是對電影的幻想。」
如今,李安已經63歲了。正式的導演生涯,也走過了近30年。對於電影,或許正是近乎對生命的熱愛,才會選擇繼續前行。
他每拍一部電影,其實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就以我現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再拍爛片、再拍十年還有人找我拍,可是我會擔心說拍東西又沒有意思、沒有挑戰,我的那個鬥志就沒有了。沒有新鮮,或者沒有想像,或者拍累了,有一種病態的心理,我就不想把病態傳染給別人。」
理解這些,才能理解《比利林恩》,理解李安在《比利林恩》里的每一句嘲諷,每一個鏡頭,每一段情節。
電影行將結束的時候,比利對想要把戰士遭遇拍成電影的老闆奧格斯比說:「我所做的不是什麼故事或者精神,而是真實的生活。」某種程度上,這何嘗不是李安的自況。
李安是不會站在舒適區里的。哪怕一時一刻。因為他是李安。
在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里,李安有過一段動情的講述。他說:
拍電影就是這樣,它可能是個俗套。可是當我親身去做後,我知道它不是。
它是我與幻想扭斗、企圖將它顯像過程中的一抹留痕。
它是我將思緒表達在紙張、膠捲、音符等媒體上的一個烙印。
它是一種顛倒眾生、真情流露的做作。
它是我的青冥劍,是我心裡的玉嬌龍,
是我心底深處那個自作多情的小魔鬼。
它是我企圖自圓其說所留下的一筆口供。
它是我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一點努力。
我至今記得,讀到這段,腦子裡「嗡」的一聲,讓某種情緒擊中。看完《比利林恩》,這般悸動重上心頭。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非但沒有玩砸,還異常精彩。去看120幀的版本吧。不只為李安,也為了遇見電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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