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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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油說:
雖然我很喜歡宮崎駿,看過很多遍他的《再見螢火蟲》。但這麼長時間來,這種發光的蟲子我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很小的時候,在南方農村跟著大孩子們去稻田裡抓青蛙。在往草叢深處走時,我矮小的身軀被淹沒,最終走散。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當中,全身顫抖,都不會哭了。
這時候,一小群螢火蟲搖著閃爍的尾巴,纏繞在我四周。它們飛得那麼慢,像被長鼻子婆婆打了個打噴嚏而四散的熒光花瓣。我如墮幻境,轉身追逐起來,那些調皮的光,呲呲叫的夏蟲,還有拂著臉奇癢的茅草,組成了我童年最具象徵性的畫面。
第二次則是工作後,和朋友去峨眉山,夜住一家寺廟兼營的客棧。半夜凍醒,百無聊賴,從窗內望屋後,叢林里星星點點,像一層流動的幔紗。那是螢火蟲,此時我已比當年高大了許多,除了偶爾的焦慮和失落,也不怎麼恐懼。但再一次碰到它們,我依然如孩子般沉醉。往事如潮來襲,我慶幸它們曾出現在我的童年裡。
現在的孩子卻未必這麼幸運。在中國,很多人對美麗的消逝是不在意的。我想日後我們總得建一座中國版的「純真博物館」才得以存放。
但也有例外,總有些有趣的人在抵禦媚俗和潮流,就像我的朋友——螢火蟲博士付新華。今天我要說說他和螢火蟲的故事。
再見螢火蟲
本文首發於2008年7月24日《南都周刊》
記者 葉偉民
穿過一片泥濘的灌木叢,付新華闖進了一個墳場。
這是一個被雜草遮蓋如孤島的坑窪地。夜色下,歪斜的墓碑時隱時現,泛著白光。遠處疏落的燈火和廣袤的稻田,表明這是個遠離工業文明的地方。
鄂家邊,武漢城南的一個邊境村莊,距離市中心80公里。
闖入者的到來驚起了幾隻叫囂的夏蟲,這裡沒有路,只有瘋長的草叢和莫名的陰森。付新華對這一切已應對自如,他熄掉頭燈,放下工具,翻起一片濕土。身後是一個流光四溢的昆蟲盒,一連串黃綠色的亮點在裡面畫著漂亮的弧線。
他不是盜墓者,也不是冒險家。這種在別人看來如探秘般的旅程,付新華已經進行了8年。這個年僅30歲的生物學家,常年穿梭於人跡罕至的野外山溝、河流和叢林間,追尋著一種已逐漸絕跡於城市的昆蟲——螢火蟲。
這個浪漫且優雅的小精靈卻無助於驅散付新華的孤獨和憂慮。作為中國內地首個研究螢火蟲的博士,他見證了這種小昆蟲遭遇現代工業文明「獵殺」的路線——8年間,從市區近郊撤退至周邊農村,最後躲進邊境深山。包括他現在所在的鄂家邊村,也只是武漢遠郊碩果僅存的幾個觀察點之一。
而這個困境隨後也因學術界的公開證實而進入人們的視野。2007年11月在天津舉行的歐亞自然歷史博物館高層論壇上,與會專家表示,森林的減少、河流湖泊的污染、農藥化肥和化工產品的過度使用,以及城市光害等都給螢火蟲帶來了極大危害,我國螢火蟲數量愈來愈少,甚至還面臨滅絕的危險。
此外,還有科研機構通過對21個省市的實地考察,發現內地有文獻記載的100多種螢火蟲里,已有20餘種在部分棲息地消失。
尋螢者
圓形亮點由遠及近,像陡然升起的塵埃,輕輕掠過付新華的鏡頭。
這是一隻雌性穹宇螢。這種中國特有的半水棲螢火蟲,有著高超的同步閃光本領——千萬隻沿溪流分布的雄蟲個體像爬滿聖誕樹的節日禮燈,步調一致地快速閃滅,彷彿跟前有個出色的指揮家。
為追蹤這種神奇的昆蟲,付新華花了4年時間,橫跨大半個中國。
已在此守候了一個多小時的付新華,將手指輕輕移動到快門處。他的背後是黝黑的山體,霧氣繚繞,在這個位於鄂豫(湖北和河南)交界的大貴寺國家森林公園,生活著近1萬隻穹宇螢,他們聚居在一條清澈的河溝里。只要人類不來騷擾,這裡將是他們永遠的樂園。
雌螢沒有發現身後黑洞般的鏡頭,而是把目光投向一隻棲息在藤條上的閃光雄蟲。她飛了過去。雄蟲很快有了回應,他將腹部的發光器捲曲貼近對方的眼睛發出快速短促的閃光脈衝,這個勝利者的姿態讓一旁的競爭者知趣地退避三舍。
這是一場求偶秀。研究表明,螢火蟲發光除了用來警示和防禦外,還有吸引異性之用。這隻交到桃花運的雄蟲在閃爍了10多分鐘後,便進入當晚的正題——交尾。這是一個頗帶悲情色彩的儀式,交配結束後,雄蟲就會獨自飛進草叢,再次競爭其他雌蟲,直到體力耗盡而死;而雌蟲產完卵後,數天之內也隨愛人而去。
酷暑難當,付新華已經大汗淋漓,他不得不在旁邊的石塊上坐了下來,揉搓著酸疼的腰。他盡量保持安靜,甚至不敢開燈,因為那會干擾螢火蟲的光信號交流。8年間,這種長期夜行生活讓他付出了不小代價——他曾無數次掉進過水塘、稻田或河流里,險象橫生。
「但我喜歡和它們在一起。」付新華指著傷痕纍纍的大腿說。
1978年出生青島的付新華,大學攻讀植物檢疫專業時和昆蟲打上交道。這個曾經的叛逆少年在昆蟲科研上顯示出不俗的天賦。2000年,他進入華中農業大學攻讀碩博連讀。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一次騎車回實驗室,路邊草叢中一點綠色的幽光吸引了付新華的注意。下車尋找,看到的竟是一條形態醜陋的黑蟲。第二天,付新華拿著這條「光蟲」請教導師雷朝亮教授,導師說這可能是某種螢科幼蟲,大名鼎鼎的螢火蟲就是由它變成的。
這幾乎顛覆了這個年輕人對螢火蟲的所有想像。兒時的好奇和特立獨行再次作祟,他決定將螢火蟲作為未來的研究方向,並作為5年後博士論文的題目。
螢火蟲之墓
武漢的7月已是「火爐季節」,各種製冷設施把這個城市轟鳴得如一家巨型工廠。夜幕降臨後,各式霓虹燈又會把這裡包裹成一個刺眼的光球,照亮長江兩岸。
付新華並不喜歡這樣的喧囂生活。「城市就像一個瘋狂而霸道的擴張機器。」和國內絕大部分城市一樣,大氣污染、水質變壞、人造光源肆虐,讓螢火蟲早在上個世紀後期已從武漢城區絕跡。
7月6日,付新華回到他的實驗室,這是一個設在華中農大昆蟲資源研究所地下室的小單間,陰暗潮濕、蚊子成群。
但付新華已經滿足。在這個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他用塑料盒飼養了1萬隻螢火蟲幼蟲。「它們都是我的孩子。」然而,上個月的一次天氣突變,讓「孩子」死亡過半。付新華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把屍體清理乾淨。
在自然條件里,對環境和水質要求苛刻的螢火蟲存活率只有可憐的5%,甚至更低,這也是它們從人類聚居地大量消失的原因之一。
它們的確很弱小,像一條條剛出生的毛毛蟲。他們還需一年時間才能完全長大,這將是一段危險重重的旅程。即使在這個沒有天敵的人工溫床里,最終也只有少數強壯者能展翅升空。
付新華從一旁的水箱里捉出一個田螺,挑出螺肉扔進飼養盒。幼蟲馬上圍上去,奮力爭食。它們的胃口之好讓付新華感到興奮。最近他正在利用螢火蟲吃螺類的特性研究一個應用性項目——利用水生螢火蟲防治釘螺。如果試驗成功,將有助從根源上控制血吸蟲病。
但現在,付新華遭遇的第一個問題是——「釘螺殺手」們已自身難保。
7月14日,「三峽之城」湖北宜昌。南方洪澇風頭已過,遊人開始多了起來。
這絲毫沒有影響到30多公里外白洋村程世清一家的生活。崇山峻岭把這裡隔絕得猶如世外桃園。這裡也是鄂西一個重要的螢火蟲棲息地。遍布在這裡的一種像鞭炮般「爆閃」的待定名螢火蟲吸引了不少中外學者到此研究。
晚飯後,付新華如期而至,這已是他第3次來此考察,程世清是他的嚮導。
程世清愛向外人嘮叨的「美麗時光」是這樣的:小的時候,這裡的螢火蟲多得能貼著人臉飛。一到晚上,孩子們就把螢火蟲捉進空的西藥瓶,然後捂在被子里。
1984年通電通水,接著通汽車,開荒耕種,轟轟烈烈的私營養殖……像國內大多數急於脫貧致富的農村一樣,上世紀80年代以後,白洋村開始告別閉塞的過去,農藥大規模使用,河流不再清澈,植被也遭到破壞。為擴大耕種面積,竹林被砍,池塘被埋,激增的人口也讓生活污水四處橫流。
現在這裡已經成為一個運輸集散地,水泥廠、食品加工廠在村外林立,巨大的高壓電線橫空而過。電視、電腦和互聯網佔據了人們大部分的空餘時間,老一輩口中那些螢光四溢的夜晚在年輕一輩看來已神奇得如天方夜譚。
「過度使用農藥、破壞棲息地、水源污染、光危害,這些都是螢火蟲的殺手。」站在一片玉米地前,付新華說。很顯然,無數像白洋村這樣的螢火蟲棲息地正逐漸具備上述所有條件,驅趕獵殺著這些敏感而脆弱的昆蟲。
只要翻越一下付新華那本厚厚的科研筆記,我們就能大致描繪出螢火蟲從城市撤離的路線——2000年,付新華在學校試驗田裡找到5處螢火蟲觀察點,很快因為校舍建設被掩埋;2004年以後,他的主要觀察地挪到30公里外的城鄉結合部;近年來因各式工業園擴張,這個距離又增大至80公里,幾近離開武漢市市界。
「有些地方,螢火蟲的密度在短短一兩年間由每平方米10多隻驟降為零,幾乎是滅絕式地消失。」付新華說。
「螢火蟲種群萎縮得很嚴重。」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保護生物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昆明動物博物館常務副館長梁醒財2002年從美國回來後也著手研究螢火蟲。在過去6年時間裡,他和他的學生考察了國內21個省市區,但在已有文獻記載的100多種螢火蟲里,已有20多種在部分棲息地難覓蹤影。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梁醒財說,「螢火蟲是生態環境的指示物種,哪裡沒有了它們,就證明哪裡的環境變惡劣了。」
梁醒財還發現,北方螢火蟲的種群數量下降得比南方厲害,其中新疆、青海、寧夏、內蒙等省已經很難採到樣本。「中國其實在重複著發達國家二三十年前的道路,那時美國東部、日本、英國、比利時、韓國等地螢火蟲種群的消退尤其迅速。」梁醒財說。
梁醒財把這個考察結果帶到了2007年11月在天津舉行的歐亞自然歷史博物館高層論壇上,他特彆強調了環境破壞和城市化進程對螢火蟲的威脅。「螢火蟲的生態資源、螢光素酶基因的應用等,還遠未被認識和開發。」
「螢火蟲將滅絕」的消息通過媒體的報道,引起了一小股大眾情感反彈。彷彿突然想起一個久違的朋友,人們通過互聯網表達了各式「緬懷」之情。一位網友說,(今後)再次吟誦兒歌時,我們將要用怎樣抽象蒼白的語言去給孩子們描述它呢?「
遲來的報到
2002年盛夏,一個瘦小的老人走出武漢天河機場,手舉一把日本紙扇,上面印著的幾隻卡通版螢火蟲尤為惹眼。
此人是有「日本螢火蟲研究第一人」之稱的大場信義教授。就在幾個月前,他收到了一個沮喪的中國青年的信,對方說他陷入了一個無法逾越的低谷,看不到前路和希望。
這個年輕人正是付新華,此時他的螢火蟲研究已經進入第2個年頭。
從最初的興奮到進退兩難,僅僅經歷了大半年的時間。2001年7月,付新華幸運地發現一種疑似新的水生螢火蟲,但在隨後的定種和定名工作中,付新華卻遭遇了難以穿越的瓶頸——中國的螢火蟲研究比想像中還要初級,標本零散,館藏文獻匱乏,甚至連命名系統也是沿用台灣的。那意味著,沒有這些最基礎的科研資料,就無法確定新種的特性。
此外,還有一個現實但必須解決的問題是——他申請不到任何經費。在以經濟效益為主導的大作物研究潮流下,付新華的「螢火蟲」無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選擇。他曾寫了一個關於研究螢火蟲閃光與性信息素的課題來申請經費,目的在於弄清螢火蟲閃光的進化問題,結果得到的答覆是「意義不大」。
大場的到來給付新華帶了一個新世界。他所展示的一套個人獨創的閃光脈衝研究設備,讓這位還在用顯微鏡和筆做研究的異國青年大開眼界。這是當今世界螢火蟲研究的熱門領域。螢火蟲的閃光相當於它們的語言,人類正試圖破解這些密碼。
這項看似基礎的研究其實潛力無限。美國已經將生物發光研究成果應用到外太空探索、治療癌症等尖端領域,全方位領先其他國家至少半個世紀。
就連臨近的台灣和日本,也在積極對螢火蟲進行保護和生態資源開發。日本是亞洲地區最早研究螢火蟲的國家,遍布大大小小的螢火蟲協會,螢火蟲甚至還受到該國法律的保護。
而台灣在螢火蟲的觀光旅遊開發方面也獨樹一幟。「賞螢」成了島內一種熱門的出行方式,這在保護生態的同時也開闢了新的經濟增長點。
而中國內地,此時則像一個姍姍來遲的報到者。
付新華和大場度過了愉快的一周。這個63歲老人將多年的研究成果悉數相授。2006年,在大場信義幫助下,付新華把5年前發現的新種水生螢火蟲以導師的名字命名為「雷氏螢」,為珍稀的水生螢火蟲家族再添一員。
此後,付新華又發現了兩個螢火蟲新種。2007年11月,付新華獲得了第一筆經費——3.6萬元教育部新教師基金。這筆在同行眼中不屑一顧的小數目卻讓他在實驗室狂叫了一晚。這個曾經迷茫的青年看到了他被接納的未來。
現在作為中國螢火蟲為數極少的研究者,付新華和梁醒財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徹底調查清中國螢火蟲的種類和分布情況。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可能需要1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且還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付新華說,但只有摸清家底了,研究、保護才能更加行之有效。
從試管到民間
2007年夏天對付新華來說是個不錯的回憶。那年5月,他的第一場螢火蟲生態展在北京植物園如期舉行。這是一個醞釀多時的計劃,「我覺得是時候讓螢火蟲走出實驗室,飛向大眾了。」
付新華自費租了一個狹窄的小展室。沒有供觀賞發光的暗房,成蟲實體也無法展出,只有宣傳畫和照片,還有一個大場信義寄來的螢火蟲紀錄片。在接下來的7天時間裡,付新華每天一早就從地下室出發,擠兩小時公車,然後連續站立5個小時當解說員。
展覽的反應異常熱烈。觀眾如潮水般湧進,除了能發光和那些耳熟能詳的民間傳說外,大多數人對螢火蟲都一無所知,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它們。
北京之行開啟了付新華的科普之旅。次年,他在「中國昆蟲愛好者」論壇開闢了螢火蟲專版,通過互聯網介紹螢火蟲的一些相關知識和前沿信息。與此同時,一個未曾預料的效應也在悄然積聚。一些民間昆蟲愛好者在得知付新華在獨立研究螢火蟲後,主動要求幫他採集標本。鏈式傳播效應很快顯現,一支網點龐大的「民間科考隊」漸漸向付新華靠攏。
「民間力量也應盡一份力量。」來自上海的孫曉東多年來一直從事生態攝影,現在他的照片也經常出現在付新華的案頭上,「我們不能只去關注那些大型的明星動物,而忽略了這種神奇而有價值的昆蟲。」
「螢火蟲如果滅絕了,則不僅僅是一種物種的簡單消失,還會帶來民族文化和歷史記憶的缺失。」昆蟲愛好者畢文煊說。
在付新華家中,各地熱心人寄來的螢火蟲標本已裝滿了整整一套容器。「更重要的是,他們給予我鼓勵和信心。」付新華說。
幸運的是,螢火蟲的生態和觀賞價值現在已逐漸被人們所認識,一些地方的「螢火蟲公園」、「螢火蟲景區」等正醞釀成立,當然這當中也不乏惟利是圖之輩,打著「出售螢火蟲」牌子,到野外掠奪式地採集出售。
「但這並不代表跟商業結合是萬惡的。」付新華說他正在等待一個投資夥伴,把實驗室里的人工養殖技術與商家的旅遊資源開發相結合,實現物種保護和經濟效益的雙贏。
這多少有些超前。有一次付新華到一個山清水秀的村子去宣傳他的設想:打算把村子打造成一個遠近聞名的螢火蟲觀賞區,所有的農產品以螢火蟲為賣點。但是,最後,村長還是婉轉地對付新華說,他們更歡迎直接而快速見效的投資,例如建一個工廠。
現在,付新華在武漢城郊租了一處水塘,這裡雜草叢生,人跡罕至,但卻是他實施宏偉藍圖的「試驗田」——付新華將在這裡人工繁育螢火蟲,然後帶到野外放生。
「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減緩螢火蟲消失的速度。」說這話時,付新華盡量顯得信心十足,縱使他也知道,在勢不可擋的城市化進程面前,任何個人的力量都只是螳臂當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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