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疤子和他的越南老婆

人活著,多少錢是多,多少錢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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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06個故事(微信公眾號ID:quanmingushi)

劉大疤子除了臉上一道醒目的大疤,還有一雙很有特色的鬥雞眼。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從我有記憶開始,村裡人就都叫他劉大疤子。小時候我很好奇,為什麼大家叫他劉大疤子而不是劉大鬥雞眼。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長著一對鬥雞眼,似乎比臉上有道疤更為稀罕。

劉大疤子年近四十,無兒無女無老婆,這種老單身漢是被視為極其失敗的。雖然我的父母經常拿他「因為好吃懶做的習性導致這般田地」作為反面教材教育我,但這並不妨礙我跟他的忘年交情誼。

雖然,劉大疤子每次在吃什麼好吃的東西時,看到我們一群小屁孩饞得口水直流並眼巴巴望著他,他都會很豪爽地把正準備塞嘴裡的東西笑著分發給我們,但是,我們過後還是會「不講情面」地嘲笑他的鬥雞眼。為了鞏固我在小夥伴們心中的老大地位,顯示出我的「勇敢」,在小夥伴們只是跟在他後面齊聲叫喚他「劉大鬥雞眼」的時候,我經常走上前去用我所理解的大人的口吻,傲慢地問他:「喂,劉大鬥雞眼,你的眼睛真的能鬥雞嗎?」他對於我們的低級趣味常常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咿咿呀呀地哼著京劇,該幹嘛幹嘛,偶爾實在被我們叫得煩了就擺擺手轟我們:「去去去,一群小屁孩。」碰到他興緻好的時候,他還會俯下身來,咕嚕咕嚕轉動他的那對鬥雞眼,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春天,不僅有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在一些灌木叢里,會長野草莓,又甜又潤,口感可人。有一次,我誤吃了長在田埂上很像野草莓的野果。吃完之後,有個小夥伴告訴我,那是專門給蛇吃的野果子,人吃了不僅會中毒,而且還會遷怒於蛇,受到來自蛇的報復。我當場就嚇哭了,微昂著頭,張大嘴巴哇哇大哭。劉大疤子牽著牛,嘴裡叼著草根路過,問我:「哭什麼?」我泣不成聲,哽咽到無法回答。一個小朋友指著田埂上的野果子,替我回答道:「他吃了蛇吃的果子,要死了。」劉大疤子用他那對鬥雞眼,定睛看了看那些野果,張口就說道:「沒事,沒毒。」並且蹲下來摘了一個,當場就吃給我看。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點,但一想到蛇會來報復我,還是很害怕,不過哭聲已經明顯小了,我抽泣著說:「我吃了蛇吃的果子,蛇會咬我。」劉大疤子又摘下了幾個果子,往嘴裡塞,邊嚼邊說:「我吃得比你多,蛇要咬也是先咬我。」

從那以後,我決定不再叫他劉大鬥雞眼,改口稱呼他的「大名」劉大疤子。

不是農忙搶收的時節,晚上村裡人還是很悠閑的。吃晚飯的時候,大家會端著個碗,聚集在村口的幾個石墩旁,談論一些類似於「南海到底會不會開戰」、「馬雲怎麼那麼他媽賺錢」之類的大事,和一些類似於「今年害蟲特別多,打了兩遍敵敵畏還是殺不幹凈」、「今年稻子的賣價又要跌了」之類的小事。

劉大疤子也經常端著碗飯參加這樣的「聚會」,但很明顯大家都有點排斥他。我目睹過一次,那天村裡開拖拉機的鄧根茂喜氣洋洋地說他今天去銀行存錢,利息又漲了一點。劉大疤子邊嚼著嘴裡的飯,邊說:「現在通貨膨脹,錢越來越不值錢,銀行給漲的利息,沒有錢不值錢的速度快。」鄧根茂一陣蔑笑:「你劉大疤子就不用關心這個了吧,你身上現在能拿出一百塊錢嗎?」

劉大疤子確實沒錢,他年輕的時候出去打工,剛領工資就曠工到處去玩,直到把錢花完了才重新回工廠上班。被很多工廠開除之後,他回家做搬磚的泥水工依舊是這樣,剛做沒幾天,領到錢就不去了,直到把錢花完、揭不開鍋才重新去找事做。

劉大疤子對鄧茂根的蔑笑絲毫不在意,笑著說:「還真沒有。」

我以為劉大疤子一輩子就這麼溫溫和和的,但我還真就見過他發火罵人。

他還有個親哥劉建國,在福建的一個鞋廠打工。已經生了三個女兒的劉建國急切想要個兒子,但無奈超生罰了那麼多錢,生出來的終究是女兒。求了送子觀音也沒用。

那天村裡來了一個拄著拐杖,搖著鈴鐺走江湖算命的瞎子。劉建國把他請到家裡,豐盛款待之後,手攥著自己的生辰八字問:「大師,你說我命里能不能有個兒子?」瞎子叫劉建國把他和他妻子的生辰八字報給他聽,然後掐算了一陣:「不應該啊,按照你的命格,第一胎就應該是兒子。」劉建國屏息不敢發聲打斷大師的話。那瞎子凝思了一陣:「你家祖墳的朝向怎麼樣?」劉建國想了會說:「面向東南,背向西北,前面有個小水潭子。」

瞎子說:「怪不得。不好,得調。」瞎子收住話柄,兀自不動。劉建國塞了兩百塊錢到他手裡,瞎子把錢拿到鼻子邊上,聞了聞,收進口袋,才開口說道:「生辰八字由天干地支組成,天干地支對應陰陽五行,我們算命的就是根據這陰陽五行的生克制化來推演,而東南西北的方位也有陰陽五行之分,你家祖墳的方位跟你的生辰八字相妨,導致生不齣兒子。改成面向西南就好了。」

懂行的人一聽就知道瞎子滿口胡言,劉大疤子不懂行,不能判斷瞎子是不是信口胡謅。但是他一聽他哥竟然因為瞎子的一句話,就要請人去把父親的墳挖出來,重新下葬。當場劉大疤子就火怒三丈,直呼他哥的大名道:「劉建國,你有病吧。我看誰他媽敢動我爸的墳,我就把他家給燒了!」

劉大疤子不過度相信風水和八字算命,但也不排斥。如果說父親剛過世那會,哥哥劉建國請個風水師來指點安葬在哪,劉大疤子不會有一句怨言。可是現在卻又要去干擾父親的安息,這點劉大疤子是怎麼也不會同意的。

劉建國從沒見過劉大疤子發這麼大的火,看著反常的他臉上的疤憤怒得一鼓一鼓的,像條在臉上遊動的小蟲,劉建國想起小時候,自己跟弟弟打鬧,無意間用削鉛筆的小刀,劃傷弟弟的臉。父母問起,弟弟為了怕自己挨打,死活不說是劉建國乾的。那時候他咬緊牙關呵護哥哥的神情,跟現在呵護父親的安寧不被打擾的表情真是一模一樣。

終究因為劉大疤子強硬的堅持,遷動祖墳的事情暫時擱淺。而之後劉建國生下了第四個女兒。劉建國心中多少有些遺憾:「是不是如果真的把父親的墳的朝向給改了,就能生個兒子呢?」但是一想到劉大疤子的話:「你為了生個兒子,就去干擾父親的安息,這也太自私了吧。更何況那瞎子說的就真那麼神?我看他只是騙你錢。而且生女兒有什麼不好,比生兒子差哪了?」劉建國就有點愧疚,如果不是劉大疤子攔著,說不定自己還真就去把父親的墳給撬了,按照瞎子的話重新葬過。

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劉建國花了兩萬塊錢,給劉大疤子買了個越南老婆。從劉大疤子二十歲開始,劉建國就託人幫他做媒,儘管給了媒婆很多錢,可媒婆再巧舌如簧,女方一看到劉大疤子的尊榮就一個勁地搖頭不同意。如果劉大疤子是個有錢的財主,長得丑也沒什麼,說不定那對鬥雞眼還會成為他獨具特色之處,被人認為是「奇人必有異相」。可偏偏劉大疤子窮得響叮噹,而且好吃懶做的惡名還遠揚鄉里。

俗話說長兄如父,劉建國也不是沒勸過劉大疤子勤快點,趁著年輕有體力多攢點錢。每次劉大疤子都是笑著打哈哈:「好好好。」可事後依舊我行我素,賺了就花光,花光為止才去賺。

劉大疤子年近四十了。沒辦法,總不能讓他一輩子打單身。在自己又生了一個女兒之後,劉建國更加堅定了要幫劉大疤子買一個越南老婆的想法。自己想生兒子是難了,總不能讓家裡的香火斷了。

劉大疤子過上了新婚生活,臉上整天喜氣洋洋,口袋裡隨時就能掏出幾個印著兩個喜字的紅色塑料包裝奶糖給我們這些小孩吃。但即使結婚了,劉大疤子也依舊是以前那個樣子,做四五天泥水工,一領到錢第二天就不去了,白天沒事就牽著那頭早就犁不動地、又不捨得賣的黃牛去河堤水草豐茂的地方。老黃牛低著頭吧嗒吧嗒地吃草,劉大疤子則坐在河邊哼著京劇或者流行歌曲,什麼也不做,就那麼呆一下午。偶爾興緻來了,在河灘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側著身子打水漂。

村裡人調侃劉大疤子:「沒想到到頭來村裡過得最得意的是劉大疤子,看看,都操上洋逼了。」劉大疤子聽了也就笑一笑,偶爾為了迎合別人的調侃,故意做出個得意的表情。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碰上放完牛回來的劉大疤子,好奇地問他:「他們說的洋逼是什麼東西?」劉大疤子聽後,從口袋裡掏出個喜糖塞給我,笑罵道:「小屁孩,不該問的別問。」然後把我抱上牛背,兀自在前面牽著牛,哼著歌往村裡走。

劉大疤子比往常一次性多做了兩天工,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在每一個不下雨和他不去做事的傍晚,就騎著車帶他老婆到處遛彎。一會指著天空中的雲,一會指著田裡彎腰忙碌的農民,教他老婆一些簡單的中國話。

有些在田裡忙著耕種的村裡人腰酸了,站直身體用沾滿泥土的手揉著發酸的腰,看到悠閑而過的劉大疤子時會忍不住搖搖頭,既是對他懶惰的否定,但似乎又隱含了對他能悠然地過這種優哉生活的羨慕,然後他們揮揮腦袋,彎下了腰繼續勞作。

劉大疤子的老婆雙手扶著劉大疤子的腰,在自行車后座上語調笨拙地跟著劉大疤子念叨:「雲,農民,稻穀……」

南方的冬天,徹骨的陰冷。

但是這個冬天對劉大疤子來說卻是異常暖和的,因為他的越南老婆一針一線為他織了一件灰色的毛衣。

那年,南方下了一場大雪,大地蒼茫一片。

劉大疤子一起床,看到裊裊娜娜、大片大片飄舞的雪花,竟然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地手舞足蹈,趕忙回到房間把他的越南老婆搖醒,拉著她一起站在門口看雪。

她的越南老婆哪裡看過這麼大的雪,一臉驚訝,指著空中,用不流利的中文說道:「下雪了,下雪了!」

那天,劉大疤子和他老婆一組,我們一群村裡的小孩一組,比賽完堆雪人之後,在村子後面的小山丘上又比賽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我們人多勢眾,再加上劉大疤子怕把我們打疼,只用小雪球往我們厚厚的棉襖上扔,而我們無顧忌,知道打臉疼,專門瞄準他們的臉扔。直打到他們一個勁地舉手投降,我們才以勝利者的姿態收手,然後向劉大疤子索要事先說好的賭注,大白兔奶糖。劉大疤子從棉衣口袋裡掏出一大把糖,一股腦塞給我們叫我們自己拿去分,然後就背著他老婆,走兩步轉一圈,走兩步轉一圈下山去了。

可是,劉大疤子的老婆不僅沒有懷孕為他生孩子、延續香火,反而在結婚第三年偷偷跑了。

村裡人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有人說外國女人需求都很旺盛,劉大疤子那裡不行,滿足不了她;也有人說是他老婆嫌劉大疤子太窮,跟有錢人跑了。對於這些流言,劉大疤子壓根就當沒聽到,彷彿那個越南老婆從來沒有出現過在他的生命里一樣。他依舊做兩三天活,玩四五天,等沒錢了就又去打點零工。在每一個不出去做事的日子,他仍舊牽著他那頭老黃牛,在河邊哼著歌一坐就是一天。

我上初中之後,學會了抽煙,周末經常躲到河邊蹭劉大疤子的煙抽。剛開始,不管怎麼吸我都會被煙嗆得直咳嗽。劉大疤子在一旁兀自笑著看我,然後點燃一根煙教我剛開始先別把它吸進肺里,剛吸到口中就吐出來,慢慢適應之後,再像正常呼吸一樣,連帶著把煙吸進肺里。看到我依舊不得要領的嗆得咳嗽連連,他得意噘著嘴表演起吐煙圈。灰白色的煙圈從他嘴裡出來,慢慢上升,慢慢變大,最後隨風而逝。

我問劉大疤子:「為什麼你老婆不動聲色突然間就跑了?你們感情那麼好,這很離奇。」

劉大疤子把快燃盡的煙頭捻滅,隨手撿起一塊扁平的小石子,打了一個水漂說道:「忘了哪天晚上,我發現她在偷偷地吃避孕藥,然後她哭著跟我說,她對不起我,因為她們那個組織規定,收了兩萬塊錢之後,在兩年之內,必須離開,然後服從組織安排去離這個地方很遠的另一個地方,再嫁給另一個人。」

我想起了劉大疤子騎著自行車帶著他老婆邊遛彎邊教她漢語,想起了她跟劉大疤子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想起了劉大疤子背著她在雪地里歡快地走著,她笑得咯咯響……

我默然無語。

「我得謝謝她陪了我兩年。」劉大疤子洋溢著滿臉的幸福和滿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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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把五,警校在讀生。野心不大:業餘圍棋8段;你的書架上有一本我寫的書。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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