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

潘金蓮

你捨得殺我么？

潘金蓮笑也似哭著對武松說。

一、

潘金蓮從不敢靠近水面，也不敢抬頭看一眼銅鏡中的自己，她擔心被自己的相貌駭到，從她被賣到清河縣大戶人家做下女的那天起。

因為她知道自己模樣長得極丑，她一天不止聽過一句辱罵，無非是丑伢子之類的話，伴隨著辱罵而來的，還有一記響亮的耳光。

潘金蓮住在柴房裡，每天干著燒水砍柴的粗話，她似乎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不注重自己的外表，臉上總是有黑色的污漬，伸手抹汗時掃出一道痕迹，痕迹下露出吹彈可破的肌膚。

其實她很美，只是她從不自知。

今年，潘金蓮十二歲，已經是她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下女的第三年，她的賭鬼父親從未來見過她，或許是死了罷，她這樣想。

這一天潘金蓮如同往常一般干著挑水的活兒，忽然看到後面的牆頭躍進了一隻狸花貓，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敏捷的身影，一個身穿白色短衫的少年從牆頭一躍而下，手持一根木棍，眼神凌厲，口中喊著：「呔，大蟲哪裡跑！」追的卻是一隻狸花貓。

少年忽然看到了桂花樹下一臉懵懂的潘金蓮，手中的木棍松落在地上，那隻狸花貓回頭看了兩眼，叫了一聲，鑽進了牆後不見了。

這時有一朵桂花落在潘金蓮頭上，潘金蓮嚶嚀一聲，捂住了臉，心想這少年生得可真叫俊朗。

「你是仙子嗎？」少年輕輕移開了潘金蓮的手，怔怔地問。

「嗯？」潘金蓮甩開少年的手，背過了身子，身軀微微顫抖：「你，怎不嫌我丑？」

少年忽然笑了，笑聲如同山谷內樹葉隨風搖曳的響聲：「如果你這樣的美人也算丑，世間恐怕沒有美人了。」

「我……美？」潘金蓮轉過身來，歪著頭看著少年。

「美極了。」少年笑著說。忽然他聽到了腳步聲，知道了是這家大戶的家丁走了過來，於是攀上了牆頭，臨了回頭對潘金蓮說：「我叫武松，等我回來贖你，你願意嫁我嗎？」

潘金蓮似也怔住了，她羞赧地低下頭，耳邊只有風聲，再抬起頭時，少年已不見了蹤影。

二、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溜走，所以常有人說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其實時間走得很慢的，對於潘金蓮來說，每一天都很煎熬，但終究熬過之後回頭看看，彷彿也沒什麼大不了。

潘金蓮十六歲了，這一年大戶家中的下人被遣散許多，大約是光景不如從此了罷，於是潘金蓮再也不用待在後院了，她開始做一些斟茶倒水的活兒，工錢也翻了一番。

可不曾想，這恰恰是她噩夢的開始。

雖然她對自己的美麗仍然有懷疑，但當老爺許多次對她動手動腳之後，她終於懂得了自己或許很美，至少，比大多數人美。

如果她父親知道這一點，或許不會將她賣出這麼低賤的價錢。

她枯黃的頭髮長了，變得烏黑順滑，眉眼變得清晰靈動了，瓊鼻微微皺起，兩頰有細碎的汗珠，唇如粉，面如霜，當真國色天香。

有一天下午，陽光正熱烈的時候，老爺握住她柔軟的手腕說：「你無需再過伺候人的日子了，只要你從了我。」

潘金蓮驚慌地甩開他的手，退到了門後。

不料這老爺卻得寸進尺，將她按在門上，開始解她的衣裳，潘金蓮一時情急，抬起膝蓋狠狠撞向老爺的子孫祠堂，老爺痛呼一聲倒在了地上，潘金蓮急忙脫身逃離。

府上的下人常說，這老爺懼內，料想自己一介下女遲早難逃老爺魔爪，倒不如與夫人說個明白，好讓夫人做主。

潘金蓮心裡有了主意，便往夫人的寢室去。

敲開門，夫人正在焚香，以求神靈庇佑家業昌盛。潘金蓮想起那年闖進她生命的那個少年，忽然心中填滿酸楚，於是聲淚俱下，控訴老爺的種種劣行。

夫人一字一句聽完，神情冷漠，忽然她將潘金蓮推到地上，大聲喊道：「來人吶！這下女心腸惡毒，無端詆毀老爺，不知有何居心，拖下去責杖三十！」

於是潘金蓮在床上躺了兩天，待可以下床的時候，又聽說夫人已將她許配了人家，聽說老爺曾去勸阻了幾次，但都碰了一鼻子的灰，索性閉門不出了。

潘金蓮從未想過自己會嫁人，因為她要嫁的人，還沒來。

三、

聽說要嫁的人家是西城賣燒餅的武大，為人忠厚實在，潘金蓮在某個良辰吉日蓋上了紅蓋頭，乘著牛車嫁了過去，等到賓客盡歡散去之時，方才見到了自己的丈夫。

是個侏儒。

那一晚潘金蓮沒有抗拒，明媒正娶，說到底已經嫁做人婦，雖然心有不甘，可這紅塵濁世中一個弱女子，又能如何？

她確實也過了一段賢惠的日子，這武大勤快，賺得不多但也不少，總能讓她吃好。

潘金蓮愈發嬌媚了，舉手投足間有成熟女人的韻味，她偶爾出門時，總能收穫一堆炙熱的目光，但那些男人，與發情的公獸有什麼區別？

這一天，潘金蓮倚在窗邊，忽然聽到街上有人敲鑼打鼓，一個雄壯的男子肩抗死虎，在人群的擁簇中走來，當真威風。

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武大高興地迎出門，喚了聲：「弟弟。」

潘金蓮微微一顫。

武松走了進來，將死虎扔在了門邊，與武大緊緊相擁，餘光一瞥，看見了潘金蓮。

「嫂嫂。」他恭敬地招呼。

忽然潘金蓮覺得心底兒有一處碎了，她臉色蒼白地點頭，強笑著回了句：「小叔。」

城西有一個紈絝公子，名叫西門慶，模樣倜儻，為人風流。

這一日他在街上閑逛，忽然從樓閣之上掉落一隻銅勺，他抬頭看去，正對上了潘金蓮的如花笑靨，他也不禁痴了。

潘金蓮在關上窗戶之前，手指分明對著西門慶勾了勾，這自然是挑逗。

西門慶上樓後將潘金蓮擁在懷裡，潘金蓮第一句話便是：「替我殺一個人。」

西門慶問：「武大？」

潘金蓮搖頭：「武松。」

四、

潘金蓮與西門慶的苟且之事不知如何傳了出去，但這武大恍若未聞，一如往常。

倒是這武松來到潘金蓮面前警告了幾次，但都被潘金蓮的白眼送了出去。

「你是蕩婦！」武松惡狠狠地說。

「你是騙子。」潘金蓮掩嘴嬌笑一聲：「騙子配蕩婦，天生一對。」

「你勾引了西門慶，還想要勾引我不成？」武鬆氣急了，捏緊了拳頭。

「聽說你這拳頭可以打死老虎，那麼打死我也很容易。」潘金蓮說。

「我……我不是殺你，只是怕我哥哥生氣。」武松鐵青著臉轉身，大步離去。

潘金蓮望著武松離開的身影，眼裡的驕傲化成了愁緒。

西門慶想殺人，但即使是西門慶，殺人也需要個理由，想要名正言順地殺人，只能讓武松先殺他。

於是他給了潘金蓮一包毒藥，讓她毒死武大。

說起來這武大也算無辜，勤懇一生，從未做過半點錯事，但潘金蓮還是決定毒死他，因為她想要報復。

武大死了，潘金蓮沒有很快樂，但武松確實很生氣。

於是他將西門慶打死了。

五、

「殺了這蕩婦！」「殺了這蕩婦！」

人群擁簇著武松往武大家中走去，武大已經不在了，家中主人自然是潘金蓮。

可惜西門慶太不禁打，本以為他可以殺了武松，然後她也不願活了，如今武松沒死，西門慶死了，她也不能活了。

結果無論如何還是一樣，似乎也沒有太難接受。

人群聚集在門口，潘金蓮忽然推開門，她赤身裸體，身無寸縷，臉上卻是驕傲的神情。

人群中發出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不少男人恨不得把眼睛挖出來丟到潘金蓮身上去。

武松大怒道：「你這是幹嘛？你還要臉嗎？」

潘金蓮淺笑一聲，梨渦顯現：「我丑也好，美也罷，都是你們講的。」

「我賢惠也好，浪蕩也罷，都是你們逼的。」

「我嫁人也好，不嫁也罷，反正他早忘記我了。」

「武松！」潘金蓮仰起頭：「你捨得殺我嗎？」

她笑也似哭著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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