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教江湖

某朝某代,帝王是個掌控欲極強的獅子座,起天下兵,征伐江湖,凡不能為朝廷所用者,盡皆斬殺。

朝廷所用,大抵分為三種。

一是充軍點將,至於武功高強,通曉陣法,更能統帥一方。當然,這種人一般都是方丈,掌門,boss級的人物,攻略不易。

二是提點刑獄,俗稱朝廷鷹犬,古已有之。

三是廣納妃嬪,多少江湖的姑娘,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蕭郎是路人。

燕歌被抓的時候,整座江湖已經近乎覆滅,作為江湖百曉生,他當然知道朝廷的規矩。

皇帝饒有興緻看著他:你可會功夫?

燕歌苦笑搖頭。

皇帝又問:那你可懂陣法?

燕歌垂頭喪氣。

皇帝皺眉,很為難:朕覆滅江湖,損傷慘重,這一戰到最後不想殺人,你不要逼朕。

燕歌一哆嗦,抬起頭來:陛下不會是想讓小人進宮吧?

皇帝眼前一亮,拍掌大笑。

燕歌面如死灰,頭一次發覺帥果然是一種原罪。

皇帝說,你可以當教書先生。

燕歌:啊???

皇帝連年征伐,兩個皇子疏於管教,長子朱逸之痴痴獃獃,次子朱逸群頑劣不堪。

皇帝說,教不好這倆孩子,朕就弄死你。

燕歌誠惶誠恐,開始進宮教書。

第一天,燕歌教四書五經,朱逸之傻乎乎誦讀,朱逸群上躥下跳掀翻桌案。

皇帝皺眉說,你這百曉生教書的水平也一般嘛。

燕歌嚇得哆嗦,堆笑說:小人頭一次教書,還有些生疏,過幾天就好了。

皇帝笑著拍拍燕歌的肩膀,狹長的眼睛眯起來,裡面全是寒光。

當天夜裡,燕歌坐在殿前台階上悵然觀星,念起自己在江湖上左右逢源的日子,不禁悲從中來。

那時候,峨眉派的四姑娘還對自己表達過愛意,天山的白眉劍客也對自己讚歎有加。

奈何江湖淪喪,燕歌一肚子江湖秘辛,歷代掌故,都陪葬而去。

雲破月來,一個小腦袋忽然從殿旁鑽出來,嘿嘿瞅著燕歌發笑。

燕歌靈機一動,伸手招呼道:「二皇子,二皇子來來來,我有個秘密要跟你講。」

二皇子朱逸群眼珠子滴溜亂轉,終究還是好奇的湊了過來。

燕歌咧嘴一笑,有奸計得逞的意味。

三天後,皇帝視察,發現二皇子罕見的乖巧,大皇子雖然有些呆愣,目光卻也漸漸有神。

皇帝驚疑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燕歌笑嘻嘻說,我只是給他們講了幾個故事,不好好聽課,就不講故事的結局。

皇帝哈哈大笑,負手而去,饒了燕歌一條性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燕歌如履薄冰,在宮中教書講故事,每夜都會反思自己的故事會不會傳播反動思想,觸及政治紅線,或者違背儒家核心價值觀,生怕一個不慎,便被皇帝亂刀砍死。

有時燕歌也會在夜半無人的時候,回想自己故事裡的那些人,他們都一一消失在江湖上,曾經的波瀾壯闊都再不可能見了。

好在燕歌慢慢發現,兩個孩子畢竟年幼,對自己竟然也有了那麼幾分敬畏。

燕歌覺著,有這幾分敬畏尊重,自己或許可以在這皇宮之中做點什麼。

某日皇帝前來考察,倆皇子情緒低落,問答之中雖無差錯,但看得皇帝很是鬱悶。

皇帝皺眉問:你倆怎麼了?

朱逸之悶頭不語,朱逸群唉聲嘆氣,幾經詢問之下,皇帝終於搞清了緣由。

那天朱逸群想去江湖浪蕩,微服私訪,問燕歌江湖在何方,有沒有正派魔教,俠女妖姬?

燕歌一本正經回答:陛下英明神武,早將這天下不穩定因素拔除,所謂江湖,只是黃紙堆中的往事而已。

於是倆皇子悶悶不樂,倆兒子悶悶不樂,老皇帝也就高興不起來。

老皇帝找到燕歌:你想死?

燕歌:……陛下我怎麼了?

皇帝想了半天,燕歌確實也沒說錯什麼,板起臉道:「都是因為你,朕的兩名皇子要出宮見什麼江湖,你如果不能擺平此事,朕定斬你。」

燕歌皺眉道:「辦法有是有,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冷冷看著他。

燕歌硬著頭皮道:「讓兩個皇子出宮,去見所謂的江湖,他們就會發現宮外的江湖沒有大俠,也沒有姑娘,只有濫殺無辜的山賊跟風塵中五兩銀子一夜的妓女。」

皇帝道:「五兩銀子,這麼貴了?」

燕歌道:「……陛下您能不能搞清重點。」

皇帝咳了兩聲,一擺手道:「不行,他們要見江湖,帶不了幾個侍從,且不說宮外危險,就說他們十一二歲的年紀,怎麼能去妓院呢?」

燕歌深吸口氣,掰正話題道:「陛下,皇子們所見,未必一定得是真的啊。」

皇帝若有所思,最終一拍大腿,笑著說,好,就讓他們見見江湖,不然他們怎麼明白朕的雄才大略!

燕歌堆著笑,嘿嘿稱是。

這麼著,燕歌就跟倆皇子出了京城,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想在什麼地方演戲,什麼地方就會成為那個叫做江湖的戲台。

朱逸之端坐車中,目光閃亮,想著能碰上個老乞丐,告訴他拯救世界的重任即將落在他的肩上。朱逸群則跳脫得多,興緻勃勃,想的都是姑娘和小弟。

燕歌清了清嗓子,倆學生都安定下來。

「先生再給你們講個故事,派遣一路寂寞,也讓你們思量一些事情。」燕歌看著兩個皇子,認真說道:「那些事情關乎家國,你們得記好了,不管將來誰當皇帝,都要給出個答案。」

先生罕見的認真,倆少年對視一眼,肅然點頭。

「這故事其實也簡單,兩個門派相爭,其中一個門派完蛋了,只剩三名弟子殘存。在這三個人里,有一個人為了給師門復仇,投奔敵營,卧薪嘗膽,為了打消敵營老大的懷疑,他出手殺了自己的同門兄弟。」

朱逸之屏住呼吸,朱逸群眼睛瞪得溜圓。

燕歌沒有繼續講下去,車廂外突然響起陣陣馬蹄聲,在京城城外三十里的曠野上,江湖這個戲台搭建完成。

倆皇子驚呼陣陣,看見「馬匪」殺人越貨,侍衛們浴血搏殺,最後還是錦衣衛除暴安良,終於將這伙馬匪一網成擒。

按理說,劇情發展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兩個孩子心驚膽戰,屢屢抬眼望向教書先生。

燕歌沒有低頭,仍舊掀著車簾,目光望向遠方。

天山有雪,遠方有劍。

一個白眉劍客,一掠數丈,如驚鴻而來。

落在兩個皇子眼中,只見到一個凶神惡煞的壞人,殺得遍地屍體,停在馬車之前。

其實在燕歌眼中,白眉劍客一點都不兇惡,反而很落魄,當年整個門派都把他當天之驕子,如今全天山只剩下他一個人。

白眉見到燕歌,落魄的神色間終於有了一絲寬慰,但是重見江湖老友,未必是件幸事。

燕歌嘆了口氣說,白眉,對不起。

白眉一怔,不明所以。

燕歌一出手,靴間匕首已刺進白眉肋下。

燕歌說:「對不起,我現在是他們的先生。」

白眉大怒,拔劍,拼盡全力斬向車廂。

奈何以燕歌對白眉的了解,早已抱著兩個孩子竄上了快馬,揚鞭絕塵,飛速趕向京城。

背後是急掠的白眉,燕歌那一刀傷了白眉肺腑,輕功施展不開,終究還是沒能追上。

燕歌吐出一口血。

燕歌吐出好幾口血。

倆孩子想起自己先生並不會武功,剛才千鈞一髮,能躲開白眉怒急的一劍實屬不易,但劍氣波及,自家先生抱著倆人,必是躲不開的。

朱逸群手快,撕拉一聲扯開燕歌的衣服,背後劍氣縱橫,儘是血痕。

朱逸之抿著嘴,一言不發快馬加鞭,在城外驛站中放出信鴿,傳信皇宮。

燕歌看著這倆孩子,笑得頗有幾分欣慰。

回宮的時候,燕歌已經昏迷過去,聽說兩個皇子力陳先生冒死相救,該當有功。

皇帝看著昏迷的燕歌和他背後的傷痕,揮揮手,叫來御醫好生照料,卻又絕口不提封賞。

「你們知不知道,這次的刺客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看著這兩個兒子,決定親自給他們上一課。

兩個皇子心有餘悸,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皇帝嘆氣說,這是一個套路。

燕歌讓皇帝或者皇子出宮,白眉劍客孤零零跟上,必要時刻就會出劍綁人,能逼朝廷放過剩下的江湖中人。

門派已亡,遊俠未死,遊俠不死絕,這場戰爭就永不會停歇。

而越是剩下的遊俠,武功就越強,心智就越高。

比如白眉劍客這一劍,所有的侍衛,趕來的錦衣衛和湊場的馬賊,統統抵擋不住。

劍光縱橫,一閃即逝。

又比如委身皇帝的峨眉四姑娘,倘若沒有她在宮中,沒有人會在燕歌和白眉劍客之間傳信。

卧薪嘗膽,一擊即中。

只是四姑娘忘了,後宮之內勾心鬥角,她的動作能瞞過皇帝,卻瞞不過諸位娘娘。

「現在……你們還覺得這位先生有功么?」

兩位皇子沉默下來,空氣里滿是難言的寂靜。

燕歌被關在一個單獨的房間里,好吃好喝,兩個皇子偶爾還會去探望他。

有時候,朱逸之會帶一壺新茶,問燕歌當年為什麼會救他們。

燕歌總是笑笑說,我是你們的先生,又是個江湖中人,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能白白的活著,江湖中人重俠義,怎麼可以綁人家的孩子,這一課你要牢牢記住。

朱逸之恭敬施禮,緩緩退下。

有時候,朱逸群會帶一壇老酒,問燕歌當年的故事到底有什麼樣的結局。

燕歌想了想,才想起是馬車上講的故事。

燕歌笑道:「能有什麼結局,那個人連自己的同門兄弟都可以殺,敵營大佬怎麼會不相信他?只是敵營大佬那麼信他,他到底要不要復仇,這是信義與忠義的問題。」

朱逸群似笑非笑道:「先生選了信義,這是要教給我們的一課?」

燕歌微笑不語。

在朱逸群即將離去的時候,燕歌告訴他,其實這一課還沒有上完,下課的時候你們會清楚的。

下課的那一天來得很突然,那是冊立太子的慶典上,老皇帝極力要求燕歌出席。

席間,老皇帝命人告訴燕歌,只要他承認錯誤,承認江湖就是當年做戲出來的那個模樣,他就仍然還是太子少師。

燕歌微笑起身,敬了皇帝一杯酒。

燕歌說,臣有罪,臣知錯。

皇帝哈哈大笑,當即飲盡杯中之酒。

酒中有毒,燕歌與老皇帝同時變得嘴唇烏青,口鼻滲血。

皇帝倉皇起身,指著燕歌驚怒道:「你,是你下的毒?!」

「陛下當年問過小人是否會武功,是否會陣法,忘記問小人是否會配毒了。」燕歌的聲音仍舊很鎮定,一點都不像當年剛剛進宮的時候。

皇帝驚恐道:「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你從進宮開始就是為了江湖人,對不對?」

「不……當時小人真的只想活命,只是講過那麼多江湖故事,忽然對那些人很想念,覺得自己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有些無聊。」燕歌嘆了口氣道,「那時候,四姑娘來找我,我便同意了。」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讓白眉擄走我們?」朱逸之忽然開口,頗有些被欺騙的憤懣。

燕歌扭頭,笑著望向自己的兩個學生。

朱逸之悲傷而又沉痛,朱逸群興奮而又失望。

「先生教你們的,都沒有說謊,我不讓白眉綁你們,是江湖之道。但恩仇必報,也是江湖之道,陛下濫殺無辜,徒增流血,不殺他,難平我心中蒼涼。」

四面刀斧手已紛紛圍來,老皇帝還在喝罵些什麼,燕歌已經聽不清了。

他只是笑望著兩個皇子,又像見到了他們十一歲的時光。

「先生沒什麼可教你們的,只教一課江湖,你們……畢業了……」

砰然一聲響,燕歌七竅流血,重重倒在玉石砌成的台階上。

「先生!」

兩個聲音齊刷刷喊出,還不等兩個皇子奔前,不遠處又是一聲慘嚎,獅子座的皇帝龍駕歸天。

江湖事,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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