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布爾什維克的最後告白

動亂年代裡,她是人潮里最洶湧的一朵花,大義滅親,上山下鄉,不知疲倦。潮水退去,她卻擱淺在時代的沙灘上,連同她那從未打開的愛情,一起乾涸。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68個故事

在我家白色方格的花架上,盤繞著一株球蘭。這花是文惠欣活著的時候送給我母親的,看到它,母親就會想起這位多年摯友。幾年過去,她送來的花,在她「走」的時候開了。淡紫色,五角星形狀,里外兩層,花心是紅色,幾十朵合成一團,非常好看。

母親對我說,一看到這麼多五角星,就想起那個年代。文惠欣是最堅持革命路線的紅衛兵,不怕艱苦,紮根西北,就像這球蘭一樣綻放。那麼多五角星開成的花,白天沒有香氣,到夜間才發出淡淡的幽香。

文惠欣是我媽的中學同學,兩人都生於1950年,上世紀60年代,同在一所北京市的中學念書。她倆並不同班,文是那個班的學習委員兼班花。她眼睛大,黑亮黑亮的。當年,初中還實行五分制,我媽只有個別科目成績五分,文惠欣是門門五分,學習特別拔尖,老師們喜歡她,給她起外號「別羅」(俄語筆尖的發音)。

女生們嫉妒她,加上文惠欣性情有些孤傲,沒什麼朋友,我媽也有點孤傲,兩人即成朋友了。文平時穿的很破,褲子上帶補丁,我媽一直以為她家條件不好。偶爾一次,去她家玩,才發現家裡有電話、沙發、收音機。她和妹妹單住一套房,都帶廚房、廁所。文的母親為了不讓人看出是高幹子弟,特意把壓箱底的舊衣裳給她穿。

作為初三年級團支部書記,軍訓時,文惠欣任連指導員。跑步喊口令,意氣風發、威風凜凜。有一次拉練,宣布紀律,任何人行軍途中不準吃東西。可是,有個排在隊伍後面的女生,餓得實在前心貼後心,偷偷抓了把炒麵放嘴裡,被文惠欣當場逮到,教訓了一番。文對紀律要求非常嚴格。

文革開始後,學校起初比較平靜。某日,來了一批穿軍裝、扎皮帶的四中女學生,有幾個女生把頭剃光,站在校門口的台階上高喊口號:革命到底!從「頭」革命!文惠欣看後,大受感動,群情激奮之下也要剃光頭。我媽苦勸說:「你千萬別這樣,剃了光頭特難看,那個剃光頭的女生,我怎麼覺得有點不正常?」這樣她才沒剃。但是,頭雖沒剃,卻把名字改叫文闖。可不是鬧著玩,是真到派出所更名。她還給我媽起名:吳畏,但我媽沒去更名,只是由她喊。

那段歲月,文惠欣常帶我媽去北大、清華看大字報。一天,她跟鄰居借了一輛28車,這種車的大梁,初中女生根本上不去,文惠欣騎起來很費勁,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我媽騎在她前頭,只聽後面有人摔倒,回頭準是她。但是,文一聲不吭從地上爬起來接著騎,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從學校騎到北大。我媽挽起她的褲腿,腿上全是青紫。

北大牆上的大字報,像漫天飛舞的紅海洋,總也看不完。聽說有什麼重要人物在開會,她們便一直守到晚上。等我媽「有幸」和文革五大學生領袖之一聶XX握了手,兩人才興奮地回來。第二天,來到班裡,說起這事,同學們都問:「哪只!哪只!」搶著過來握握。

隨著文革繼續深入,文惠欣的父親被打成「黑線人物」,她非但沒同情,還大義滅親,在家裡貼大字報。讓爸爸「只准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據說,還親自帶著紅衛兵抄了自己的家。可想而知,他爸在外挨了一天批鬥,回到家看到這番情景,會是什麼心情?要不是老革命,早暈過去了。

文革熱潮過後,上山下鄉運動興起,紅衛兵到祖國最需要、最艱苦的地方去。很多人向領袖獻忠心、表決心、咬破手指寫血書。1967年起,學校有三批名額,第一批東北、第二批內蒙、第三批雲南,文惠欣的選擇卻是學校根本沒要求去的地方——青海。

她非要拉我媽一起去,說是青海有大草原,咱們倆騎馬揚鞭,在草原上縱橫飛奔。我媽回家查地圖冊,看到大西北人煙稀少,農業生產水平低,主要糧食作物為青稞,不太好吃。就編了個瞎話,說是父母不同意去。結果,文惠欣義無反顧自己報名去了。

當時,同班有個男生叫董慶豐,特佩服她,一直暗戀她,追隨她報名去了青海,全校去的就他們兩人。還有一個叫郝衛東的同學,也一直暗戀她,後來參軍去了,心裡仍想著她。文長得瓜子臉,相貌端莊、雙目有神,一身正氣,有許多人暗戀她。

招工時,人家聽說她叫文闖,還特意說了句:「沖這名字也得招你!」可真到了大西北,她沒被分配到草原,而是分配到工廠(西寧市探礦機械廠)。在工廠車間,人家告訴她掌握技術需要三年,她說我一年就能掌握。果然,一年多就掌握了。

由於她是高幹子弟(爹媽都是「三八」幹部),文革後期,她父親曾任貴州省重要領導,她要入黨易如反掌。可她看不慣單位的一些領導作風,說不跟蛻化變質分子同流合污,堅決不入黨。

資料圖 | 天安門前接見紅衛兵

一次,廠里的吉普車突然著火,文奮不顧身上去滅火,險些被燒傷。即便如此,因為沒入黨的原因,什麼好事都輪不上她,拼死拼活都評不上先進,後來推薦上大學也沒她。

上大學沒她,卻有那個與她同來的董慶豐,董長得其貌不揚,工人家庭,一直沒勇氣向她表白,可做事卻心中有數。那時期物資匱乏,相當級別的幹部才有特供本。董每次探親,都會帶些「特產」給領導嘗鮮。等到推薦上大學,自然榜上有名。現在自己上了大學,覺得有點資本了,寫信追求文惠欣。可文對他的底細一清二楚,一連3封信發出,都石沉大海。董慶豐心灰意冷,默默而退。

另一個郝衛東參軍後,一直對她念念不忘,也鼓起勇氣向她表白。郝的條件不錯,文心裡挺喜歡,也被他的誠意打動。但長期受的教育,讓她難以接受一份愛。覺得那是與革命毫不相干的東西,甚至是阻礙。於是,當面回絕他:「我要紮根邊疆,建設邊疆,現在不談這事!」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她的內心也在掙扎。可郝並未察覺,幾次被拒,無奈另尋佳偶。

多年之後,同學聚會,很多男生談起當年的暗戀對象,都指向文惠欣。可到最後,誰也沒得著。

文最後被誰得著了呢?一個工人。

1976年後,知青大返城時節,我媽從山西呂梁調回北京。文惠欣還堅守著紮根邊疆的情結,直到發現大家陸續都走光了,幾乎就剩自己了,才開始活動回城。她去托父親的戰友,把戶口、工作調到保定,距北京150公里。

當時,文惠欣年紀大了,不好找對象。那位工人是剩男,也是北京知青,倆人就湊對結合了。兩人生下一個男孩取名飛飛,幾年後,因感情不和離婚,孩子判給男方。由於趕上90年代下崗潮,工廠倒閉,文惠欣沒有穩定工作,帶著當地很低的退休工資(每月200~300元),隻身一人搬回北京父母家中。

這期間,她曾帶孩子來我家,第一次見到她時,知道她在青海得了肝炎,並已轉成肝硬化。儘管歲月滄桑,那時她的臉上還依稀有一個美人的遺存。她兒子管我叫哥哥,我們很聊得來。

哪知幾年後飛飛自殺了。聽說是因為母親不在身邊,父親疏於照料。文由妹妹陪著去家裡看過,說是桌上灰塵很厚,盆朝天、碗朝地,家不像家。飛飛平時穿的又臟又破,加上父母離異,在學校總被同學欺負,最終選擇自殺。飛飛自殺前寫了遺書,裡面還提到我,說跟徐杭哥哥告別。

這個打擊對文惠欣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為了彌補生前的虧欠,她帶著兒子的骨灰爬山,去公園。後來,我媽常陪文惠欣去看各種展覽散心。有一次,兩人一起去超市,文在超市門口彎下腰,徘徊找尋。我媽問:「你幹什麼?」。她說:「今兒我可發財了。」手上托出幾枚一分、二分的硬幣給我媽看,都是在土坎、石縫裡撿的。

中學時代一個優秀生,門門五分的團支部書記,落到如此地步,我媽欲哭無淚。

我後來在朝陽區文化館見到文惠欣一次,當時,她得了肝癌,氣色很壞。她父母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還是不夠。文給我媽打電話,問能不能給她幾千塊錢,想再活幾個月。我媽知道她平日里耿直,不遇大難不會張嘴,當天匯去五萬。在此期間,郝衛東曾去地壇醫院看她,給她錢。她非但不要,還說了郝衛東。郝一氣之下,再也不去醫院。

2007年,有一天我去醫院看望文惠欣,她已在那住了多日,她在彌留之際認出我來,笑了兩聲,還說我胖了。臨去世前,文告訴我媽,說很想念郝衛東,很後悔自己當年的作法,想再看最後一眼。我媽打電話過去,軟硬兼施說了半天,郝最終還是沒來。文一顆大大的淚珠掛在眼角,離開了人世。

她遺贈給我媽一個日記本(還有幾幅她畫的畫)。上面寫滿了對郝衛東的哀怨和思念,寫到我媽的只佔一篇。她活著的時候,每逢郝衛東生日,就做一個蛋糕,在房裡關上燈,點燃蠟燭,獨自一人給郝過生日。郝對此全然不知。

2007年10月17日,文惠欣去世,得年57歲。她沒留下任何財產,唯一的兒子也先她而去。她犧牲青春,選擇去祖國最需要、最貧困、最艱苦的地方,因缺少營養染上重病。跟我媽相比,她雖然沒入黨,卻是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我媽最佩服她,也最為她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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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杭,現為作家

編輯 | 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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