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重生:一個前吸毒者的自白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如果一頭走到黑,這一生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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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03個故事

我自幼出生在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庭,是父母的獨生女。從記事起我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雖然家中談不上大富大貴,但從小到大向父母要的東西基本都沒有缺的。在母親眼裡我一直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父母也從未想到他們的乖女兒居然會吸毒。

正是因為生活環境的相對優越,我對於外在事物的探察感知缺乏防備心理。當年年方十八的我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學校里都是男生們矚目的焦點。年輕的女孩哪個沒有被人仰慕的虛榮心呢?年少無知的我很快結識了一群所謂的朋友,但我並不知道這些看似熱情無比的「好朋友們」,還隱藏著另一張魔鬼面孔。正是他們把我帶進了毒品圈子。

平心而論,我沾染毒品除了交友不慎外,其次就是對毒品有好奇心。

剛開始吸毒那一年,我嘗試過吸食大麻、打過K粉、吃過搖頭丸,因為只是好奇的嘗試,並未成為習慣,所以沒有上癮。

直到遇上我的前男友。

男朋友吸食的是號稱「毒品之王」的海洛因,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直接靜脈注射了。當我看到他注射完後的那種萬分享受和陶醉的模樣,更加強了我對海洛因的好奇心,加上之前的偶爾吸食大麻、K粉、搖頭丸等毒品並沒有讓我感覺到有多大的成癮性和危害性,我便自作聰明的認為自己對毒品有抗體,想嘗試一下海洛因的衝動時刻湧上心頭。

當我提出吸食海洛因的要求,前男友並未勸阻我。大多數人吸食海洛因都是從燙吸開始,而我則是靜脈注射,這種危險更大。因為靜脈注射是需要通過注射針頭將毒品打進血管,這需要有一定的打針經驗,在我注射的過程中前男友並沒有勸止過,只是靜靜地看著。

我注射海洛因成了癮。當意識到毒品的危害想轉身時,回頭卻發現已沒有來路。我發現自己就像身處在遼闊無垠的大海中的一片孤舟之上,找不到安全陸地,跳下去就會被海水吞滅,無路可逃的我只能呆在這片孤舟之上,眼睜睜跟隨著它漂向無盡的黑暗。

我前兩次注射海洛因時並沒有產生傳說中的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只是想嘔吐,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直到第三次才感覺自己有癮了,雖然當時還談不上有多少舒爽快感,潛意識裡有想再度接觸的念頭,就像小貓抓著自己的心反覆撓的那種瘙癢感。至此我開始了長達三年半的海洛因注射史,從第一次吸食到最後決心戒毒,海洛因劑量已達到每次一克多,日均花費人民幣一千多元。

我跟前男友在一起三年多,他吸毒史比我長,起先購買毒品的錢是我們自己的積蓄,用完之後就開始找朋友借錢,當然,吸毒的錢怎麼可能還得上。次數一多,就沒有朋友願意借錢給我,於是我們就找父母要錢。因為我和前男友都是家中獨生子,開始父母還500、1000的給,次數多了便起了疑心。他們開始旁敲側擊地問為什麼花銷這麼大,我無言以對只能離家出走。

斷了經濟來源,只能典當自己隨身的金銀首飾,典當的錢往往還沒焐熱,就變成了海洛因注射到靜脈里。坐吃山空的情形維持不了多久,很快,典當的錢也花光了。

每個吸毒者對於尊嚴、道德、良心、法律的概念是淡漠的,唯一的信念就是如何弄到下一次吸毒的錢。用完最後一筆錢,我就動起了偷竊的念頭,於是跟男友商議,自己作為誘餌吸引那些老男人的注意,而男朋友下手偷盜。剛開始因為成癮性不高,區區一千元的錢就能讓我們享受好幾天飄飄欲仙的生活。當後期吸毒劑量增大以後,偷竊的時間和成本已不足以維持我們吸毒的需要。於是以販養吸,就成了唯一的選擇,我跟前男友買來大包的毒品,其中少量留下來自己吸食,而其餘的則拆分成小包賣給其他的癮君子。

因為沉溺於毒品,我的家庭觀念很淡薄,父母在我眼裡早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前男友在我眼裡也只是合作夥伴而已,我眼中除了毒品還是毒品,整個人就像一具空蕩蕩的軀殼,沒有靈魂。

我離家出走前反常的巨額開銷、離家出走後偶爾回家時的病態蒼白的面色早已讓父母起了疑心,直到媽媽看見我手臂上布滿了針眼他們才知道真相,當時如同晴天霹靂,爸媽都嚇傻了。

父母都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惶恐不安中,媽媽每天以淚洗面,不斷自責,彷彿吸毒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她。為了不讓我陷得更深,他們把我關在家裡,不讓我出去。可是被毒品侵蝕靈魂的我早已對是非觀念缺乏概念,在那時的我眼中,不讓我吸毒的人都是有罪的惡人,父母也不例外。我開始變得異常暴躁,動輒砸壞東西,歇斯底里的吵鬧,父親本身就睡眠不好,如今更是被我氣到失眠,頭髮都掉了好多。在那段日子裡,我並沒有將他們視作將我含辛茹苦養大的父母,而僅僅是一台取款機,當不能再從中取到錢時它就失去了作用。最終我找了一個機會從家中逃了出來。

逃離家中的我又和前男友混在一起,每天就是偷竊與吸毒,偷完了本市就偷周邊地區。一開始偷竊還有羞恥感,到後來連這點羞恥感都沒有了,大概壞事做多了,道德感就消失了。

吸毒者的思維是沒有理性可言的,可能清醒的時候還有回歸正常生活甚至戒毒的意識,但是毒癮一上來,思維就會被毒品控制住,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毒品而存在,全身難受,戒毒的想法早就棄置一邊,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吸上一口,脫離渾身難受的處境。

當人通過吸毒享受到極度的欣快感後,人的記憶也會對此永生難忘,你可以做到幾十年不再吸食,但會永遠想念那種感覺。在我吸毒時,從沒想過海洛因會如此令人著魔,雖然有聽聞過毒品難戒,但從沒想到海洛因是超乎想像的惡魔,我想掙脫這張無形的網,卻沒有任何辦法。根本沒有回頭路,只有海洛因在後面鞭打著你,即使知道前面的路通往地獄,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這種心理上的折磨特別痛苦。

我總共戒過三次毒,前兩次因為是在家裡戒的,並不成功,都是第一天沒什麼大事,就是有一點點難受,第二天身體就挺不住了,戒斷反應一下子就出來了。人感覺特別煩悶,大腦思維開始混亂,精神也狂躁了起來。人每隔幾分鐘就頻繁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淚,同時身體冷得發抖,從心底往外發抖,彷彿置身於寒冷的冰雪天里。這些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在一起,疼痛得整晚無法入睡。都是到了第三天,終因受不了這種折磨而偷偷跑出去找毒品吸食。

第三次逃出家門後,我又陷入了吸毒的陰暗生活,沉淪於吸毒-找毒-吸毒的惡性循環之中。終於在一次海洛因交易時被警察抓了現場,被直接拉到當地禁毒大隊,進行的驗尿呈陽性,確認我吸毒。

在被捕之前,我按照有被捕經驗的「前輩」傳授的經驗吞了四片刀片和兩枚圖釘,本想混過去只被行政拘留15天,但是警察早已識破了我的詭計,讓我吃沒有切的韭菜炒雞蛋,以迫使我無障礙地排泄出刀片來。

然而我沒有吃,於是夜裡假裝肚子疼,滿地打滾那種。看守我的警察把我的情況上報給所長,所長通知了我的父母,結果在交了罰款、一陣批評教育後就把我給放了。剛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我還沒跟父母怎麼寒暄,就去找那些賣毒品的小混混弄到六小包海洛因急不可耐地吸食。

過完癮之後,我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回想在緝毒大隊的那個夜晚,我特別想念自己的父母,心中充滿害怕、無助和惶恐。我怕有一天吸毒過量橫屍街頭,再也見不著他們,我怕讓他們體會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如果在吸毒之路一頭走到黑,這一生終究就會廢了,我的生命還能剩下多少日子也是未知數。

這次,我下定決心準備戒毒。

於是,我又一次主動回到家中,因為不想去戒毒所,所以第三次依然選擇在家戒毒。

前三天生理上都沒有什麼太大的異樣,但是進入第四天時人開始休克暈迷。這時候的我覺得自己與身體分離了,躺在床上的軀體只是一具空皮囊,而此刻的我懸浮在空中,晃晃悠悠飄蕩著,感到無比舒適。突然邊上出現一個黑洞,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四周一片黑暗,就像闖進了一條幽暗無際的隧道。我走啊走啊,看不到前面有出口,彷彿置身於萬丈深淵,無邊無際。我開始害怕起來,像個孩子般哭鬧著大聲呼叫爸爸媽媽。就在我絕望無助之際,聽到遠邊傳來微弱的呼聲,我停止哭泣,努力聽清聲音的來源。有人在叫我的小名,我聽出來這是母親在呼喚我。聲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我仔細辯明方向,朝著聲音的方向用力奔跑過去。隨著我的前行,聲音越來越大,前面出現了光亮,我看到是一道門,聲音就來自門後。我像溺水的人在水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停地朝這道光亮的門狂奔。

我蘇醒了,事後才知道,當時我已經完全沒有了意識。父母撥打120急救電話,將我送往醫院,醫生初步診斷我是心肺衰竭,生命體征正在消失,心臟停止跳動,呼吸也開始停止。母親在我出事後,便不停地在耳邊呼叫著我的小名,正是母親不停地呼喚才讓我有了知覺。後來醫生及時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不停電擊,我才正式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蘇醒之後我的身體極其虛弱,可以說是弱不禁風,隨時會陷入休克暈迷的狀態。父母將我從醫院接回家後,為了讓我的身體能舒適一些,緩解痛苦的戒斷反應,母親找到一個開全科診所的朋友,專門為我配了排毒的藥水,這是她自己配的葯。

第一天打吊針,疼痛感非常強烈,全身上下如萬蟻噬骨般疼痛難受,人特別想發脾氣。第二天儘管很難受,我還是堅持去了,在那裡強撐著打針。進入第三天,我又要陷入休克昏迷的狀態,但我還是用意志力挺住了,只是痛苦的折磨就像身體里只要有骨頭的地方就會被無數只蟲子同時啃咬。大爺實在看不下去了,給我餵了三片曲馬多,說這孩子太痛苦了,這樣貿然停掉吸食,人會承受不住毒癮發作的疼痛,必須給她一個緩解過程啊。待我好些後,他又給了一些曲馬多,讓我在疼痛難忍的時候吃,不停地說這孩子太能挺了,寧願痛暈過去也不吱聲。

我一直在堅守。曲馬多我不想多吃,我知道這個也能令人上癮。我從每天吃三片曲馬多開始逐步減量,最終將一片曲馬多分解成四小瓣,難受的時候吃一小瓣,雖不能緩解生理上的疼痛,但至少能緩解心理上的煩悶痛楚。就這樣堅持打了一個月的針,這種難以承受的疼痛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會明白。

可是打完針後,我發現自己連基本的行走能力都喪失了,下床後根本不能走直線,只能像一個寶寶一樣蹣跚學步。母親毫無怨言,又一次扛起照顧我這個大齡寶寶的責任。母親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

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我熬過了體癮戒斷期。體癮慢慢消失了,但心癮卻無時無刻存在。戒毒後的第一年我哪都沒去過,連屋門都沒有跨出,整整一年就呆在一個房間里。這一年我一直調養恢復,從混沌狀態恢復到有了意識,也開始重新認識了父母,我靠著一股要活下去的信念堅持朝前走。我開始學會說話,像寶寶學講話,儘管咿呀不停,卻也磕磕巴巴地說著。身體也逐步恢復了行走的能力,雖然還有一點站立不穩。

到了第二年,我的身體逐漸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決定嘗試融入社會,從頭開始自己的人生。工作後充實忙碌的日子譬如朝露,可就在此時我遇到了一些無法預料的打擊與壓力,再一次引發了我最嚴重的心癮。

我的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不停地引導我:吸一口毒品吧,哪怕就一點點也可以,這樣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不堪。這種念頭並非源於我的身體上有多麼痛苦需要用毒品緩解,一切皆源自內心渴望擺脫、想逃避遇到的外界壓力與打擊。我將苦惱告訴了父母,母親等我一下班就將我接回家,給我做好吃的,陪我聊天,緩解我的壓力,我最終克制了我的慾念,沒有復吸。

毒品的心癮可以跟隨人一輩子至死不休,本就沒有徹底戒斷的說辭。

就這樣,過了四年。

今年是我戒毒的第五年戒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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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鞠子

文字 | 陳敏、陸斯遠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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