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燦:史上最短經費申請和當下現實
編者按:
科研經費與科研人員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人圍繞著經費轉」,還是「經費以人為核心」,長期是人們關心和熱議的話題。國家領導人在科技兩會上強調過,「讓經費為人的創造性活動服務,而不能讓人的創造性活動為經費服務」,中辦和國辦也曾專門發文進一步完善經費管理制度。保障科研工作者使用經費自主權無疑是以創新為生命的科研活動的重要因素。一份史上最短經費申請,讓北京大學研究員謝燦有感而發,半帶吐槽,半帶調侃,表達了他的個人觀點。《知識分子》作為對一線科技人員開放的平台,本著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原則,予以發表。
撰文 | 謝燦(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
責編 | 李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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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每年NIH(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經費申請時,見證過美國導師Timothy Springer(以下簡稱Tim)閉關寫經費的情形:實驗室例行的組會全停,每一個成員都處於應召狀態,隨時準備好提供各種數據和圖表。雖無雞飛狗跳之忙亂,但黎明前的黑暗的感覺還是很明顯。也膜拜過美國導師的經費申請神作[注1],明白了什麼叫做「文如其人」,比如說,開門見山地 「I did not wish to critique work by another investigator, … however, circumstances now force me to express my views.」, 然後,每一段都是這樣開頭的「I would like to dispel the notion that…」 或者 「I strongly disagree with the contention that …」。指名道姓,刀光劍影,撲面而來,堪稱經費申請界的洪荒之流。有意思的是,他寫的大部分NIH的經費申請,都被批准資助了。
?Timothy Springer。來源:http://springerlab.tch.harvard.edu
經過這樣的洗禮後,回到我們的祖國,建立自己的實驗室,開啟了自己的獨立研究旅程。回國的最初幾年,成功拿到過兩個基金委的面上項目,但自己真正希望做的磁感應課題的經費申請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成功。也許因為自己的一根筋,思維慢慢進入了一種死循環。比如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從邏輯上來說,「可行性分析」和「工作基礎」之間的差別。面對申請模板,經常陷入沉思。
——研究內容?「呃,我可以就簡單說一兩句嗎?…喔,不行啊,那我還沒有想好呢,但是我一定會認真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預期目標?「我都沒有開始做,我哪裡知道啊?但我保證如果有這筆錢我一定會做出一些有意思的結果來…」
——研究計劃?「只有做了第一步我才會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啊!我怎麼可能在申請的時候就預測未來幾年做什麼呢?不過,我倒是知道拿到這筆錢這絕對得是第一步…」
——經費預算?「都沒有開始,我怎麼可能精確預算未來幾年我要買什麼東西花多少錢?我可以說多多益善,多退少補,可以嗎? 」
有時候,我覺得回答這些問題,可能比回答真正的科學問題更艱難(如果你不太喜歡騙人的話)。於是,經費申請有時候就成為了「善意的謊言」了。竊以為,能邏輯嚴密無懈可擊地完成經費寫作以及後續的經費審查的,也許都是先知的人?或者無趣而平庸的工作?否則,你何以能精確地預言每一步的進展和經費支出,而且保證每一步都如期得到結果?這與我理解中的科學有點格格不入。我理解中的科學,無外乎是一個探索未知的過程,我們只有做著做著,才知道下一步怎麼做,因為很多時候,你並不知道你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科學,其實有時候,無從計劃。
無所適從中,總會想起曾經見過的一份也許是歷史上最別緻而且最簡短的經費申請(見文首題圖)1。Otto Warburg 是一個德國生理生化學家,這份經費申請寫就於1921年,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我需要10000馬克」。如此簡潔明快,算得上是經費申請界的一股清流?非常有意思的是,這份經費申請被批准並全額資助了。1931年,Otto Warburg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他被人記住的,也許不只是他的傑出工作,可能也包括這份任性的經費申請?
仰望星空,我常在想,強敵環伺中的Tim,是如何在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上拿到極其充足的經費,而沒有被反對者下暗箭穿小鞋無情打擊吐血而亡?也許,是因為「雖然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追求科學真理的權利[注2]?」 同樣的,天馬行空不願意受束縛的Otto如何能夠讓人相信他要的10000馬克會被用來做科研,而不是在飯局上腐敗掉?也許,是因為愛你就選擇了相信你?
我在Tim實驗室呆了八年,八年是一個漫長的時間。我見證了cell adhesion(細胞粘附)領域的大爭端,關於integrin(整聯蛋白)激活機理的兩個流派劍拔弩張,因此我明白了科學的爭議和辯論是如何進行,只有時間和仔細設計的實驗才是檢驗真理的真正標準。我見證過Tim是如何對每一個數據吹毛求疵的認真謹慎,他的嚴謹賦予了他在學術圈的良好聲譽。因此我能理解,即使他因為尖銳的觀點樹敵無數,對手們的筆伐口誅也只會表達對數據的不同理解,卻不會來質疑Tim實驗室任何一篇文章的真實性和可重複性。Tim贏得了對手的尊重,因此才能在強敵環伺的境地仍能經費充足,整個學科才能百家爭鳴,蓬勃發展。
關於Otto Warburg,我沒有切身的了解,所以,我也只能因為愛他所以相信他了。相信這樣的一個人,一定不屑於把那10000馬克花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相信他會做出有意思的事情來。
?Otto Warburg。來源:Deutsches Bundesarchiv
追根溯源,在拉丁文中,Science的意思是「to know」,而不是「to invent (發明)」, 或者「to use (應用)」。科學,尤其是基礎研究,從本質上來說,只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因此,它常常表現為對未知領域的探索。只要是探索,就一定有不可預測性。但我個人並不認同用「要允許失敗」來作為浪費經費的借口。在旅途中,你可能會錯過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但未必不能抵達另一顆被忽略的未知星球。科學歷史上,歪打正著的例子,相信可以找出很多來。而真正努力了但一無所獲的例子,其實並不算多。
如同馬丁·路德·金,我也有一個夢想,在未來的中國學術界,能否允許一部分人先霸氣起來,能否允許一部分人先任性起來?能否保護科學家應有的銳氣和闖勁,只要你的實驗數據足夠堅實,只要你的理論足夠新穎,只要你展現出足夠的Credits(這個詞語很難用中文完美地表達),你就可以去面對前方的千軍萬馬堅定前行……
附註:
[1]:NIH的經費申請中還是有Specific Aims, Background and Significance等內容的,本文提到的也不例外。
[2]:英文原文是「I disapprove of what you say, but I will defend to the death your right to say it」(見Evelyn Beatrice Hall的《The Friends of Voltaire》),這句話經常被錯誤引用為伏爾泰的名言,實際上應該是該書作者所寫。
參考文獻:
1、Koppenol, W. H., Bounds, P. L. & Dang, C. V. Otto Warburgs contributions to current concepts of cancer metabolism. Nat Rev Cancer 11, 325-337, doi:10.1038/nrc3038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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