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4)
順龍和小鳳英的牽連從這一天開始,到小鳳英上吊那一天結束。
我們兄妹幾個從火葬場回來,各個累得要死,在樓下擺火盆、燒白號的時候,順龍撇著嘴跟我說:「電話一響我就知道是來報喪的,猜都不用猜。你別不信。中午我端著面碗,剛在小馬紮上坐下,眼前那塊青磚啪一下裂成兩半,你說稀奇不稀奇?那時候我就知道出事了,不會是別個,只會是小鳳英。」
等我兩跑回家,爹爹已經打完雞血了,他喘著氣問小鳳英在哪兒?
傻子才理他,一打完雞血就輕骨頭,姆媽說他像瘋狗,逮誰咬誰。
爹爹搖著針筒去隔壁鐵匠家,順龍從裡屋換了條褲衩出來,他用鐵鉤子把爐膛里的煤屎扒出來,突然自言自語道「今天板車隊拉的煤」,正好被姆媽聽見,姆媽已經牽著順初和喜鳳在街上找了一圈,原以為小鳳英跟著板車隊上街去了,但如果車上拉的是煤,那就得去碼頭卸貨,24級台階水漉漉的,大人還經常打滑摔跤,更別說跌下河的小孩有多少了。
姆媽急匆匆往碼頭趕,我們四個小孩倒意識不到危險,順龍把煤屎往門外堆,我和喜鳳坐在錢箱子上攔住雞和羊,不讓它們竄出門去。忽然聽見碼頭那邊姆媽在喊,順龍扔了鏟子就跑,我也想跟去,一站起來看見吊在房梁下的竹籃在打轉,再邁出去一步眼前就黑了。
斷斷續續地聽見爹爹在罵人,姆媽也在罵,我一激靈睜開眼睛,看見順初拿著針筒在戳我人中,捏著他衣角的喜鳳臉上兩道黑乎乎的淚痕,衣服前襟上落滿了鼻涕。
爹爹姆媽的聲音像隔了一堵牆,我坐起來環視一圈,這是哪兒?這不是我們家,牆腳堆了一圈的鐵片鐵塊,空氣里一股鐵腥味,這是鐵匠家,為什麼不在自己家?
順初搖著我的腿叫我起來,人中痛得要死,可我不忍心怪他,他才4歲,已經知道救姐姐了,至於怎麼救,又沒人教他,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然後我就想起順龍了,怎麼沒他的動靜?這個8歲的男孩已經被當成家裡的主力軍在用了,那邊吵吵嚷嚷的聲音里怎麼沒有他?
喜鳳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牽著她和順初往外走,出門看到我家門口圍了很多人,爹爹把姆媽壓在地上打,她披頭散髮、拍著地面叫他去死,她的鼻血滴在地上,街面被她蹬出兩條溝。爹爹一直罵她不會當媽、不配當媽、是個騙子、騙婚害孩子;姆媽回罵他自私自利,打雞血長命百歲去做夢吧,還想接著罵被他一巴掌把假眼珠打掉了。
那隻狗眼珠咕嚕嚕往人群里滾,一圈密密麻麻的腿分開一條縫,人臉都在暗處,狗眼珠也不見了。爹爹甩手回屋裡繼續摔鍋砸盆,姆媽趴在街上抱著肚子不起來,不哭也不罵。眾人都散了,鐵匠家的把我們仨拉進屋睡了一晚。
小鳳英沒了,是死是活沒人知道,大伙兒都記得她扶著板車走來走去的樣子,卻沒一個人說得清她今天是往哪個方向去的。人們都很忙,大人在忙著討生活,孩子在倉皇地學做大人,沒有人閑著,什麼事兒都得干,什麼事兒都不想干,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沒一個人說得清小鳳英什麼時候消失的,人命關天,讓天老爺去發愁吧,人沒那閑功夫。
一周或是十幾天之後,小鳳英回來了,她就像憑空冒出來一樣,坐在街對面的台階上,乖乖地看著順龍開店卸排門,順龍一轉身看見她,嚇得跌坐在地上,喊著「小鳳英爹爹!姆媽小鳳英!」聲音都劈了,整條街上的人都跑出來看。大伙兒都不信她能自己走回來,必定是被人送回來的,那她到底是被抱走的還是自己走丟的呢,爹爹說從今以後不許再說這事兒了,永遠不能讓她知道,這對她好。
可我覺得送回來的這個小鳳英不是以前那個了,她的魂不見了,不然,她不會是長大後那個不可理喻、失心瘋的小鳳英。
1960年
四月底,最後一個孩子出生,爹爹給他取名順心。當時社會上給男孩起名一般是建國、援朝、衛東之類,姆媽覺得這幾個名字都好,朗朗上口、頂天立地的,特別有氣勢,正好鐵匠家的也生了個男孩,兩家女人合計著就在這三個名字里選,可爹爹不同意,他說咱家沒那命,一個狠人都沒有,怎麼建國?鐵匠說你家順龍有出息啊,孩子王呢!爹爹嘿嘿笑著說,是龍是蟲還不知道呢,國不國的太遠,咱還是踏踏實實把日子過好了,順順利利把子女都養活了,就算對得起國家了。
最小的最嬌慣,失而復得的最珍惜,中間兩個沒人管,最大的兩個當大人來掙錢養家,這是我們兄妹六人的格局。
一碗水端平?那是做夢。爹媽有各自的陣營,爹爹只信得過我和順初,姆媽最愛順龍和小鳳英,小弟順心原本是一家老小都愛護的對象,他得到的最多,卻付出的最少,三五回大事辦下來,爹媽便對他寒了心。大妹喜鳳爭強好勝,既不得爹爹喜歡,也得不到姆媽的真心,她這輩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出風頭、搶關註上,恨不得把「饅頭店代言人」的招牌刻在臉上。她總把愛放在嘴上,愛姆媽愛爹爹、愛兄妹、愛外甥女,我看她是騙騙自己的,她從沒得到過一點愛,花錢買來的笑臉就是愛?
順心順心,這日子順心不了,羊早被公社沒收了,什麼年代了,還敢自己養羊?一開始我還為不用割草了高興,沒多久我才發現別說養羊,連人都快養不活了。順龍下課回來跟我們講他班上的誰誰誰上課時候趴在桌子上,老師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他一站起來就暈過去了,「跟你一樣,留鳳,他也是餓暈的。」
「還有陳家大姐,她現在不叫巧娣了,叫饞B嘴!班長帶了半根油條當點心,她看見就像條瘋狗一樣,撲上去搶了就往嘴裡塞,臭不要臉的。」隔壁鐵匠家的玉娟說得繪聲繪色。
「你們班長家還有油條吃?!」
「是啊,她家生意做得大,整個南洋都有她家的鋪子。」
「那比錢太太家有錢。」
「和錢太太家不一樣,錢太太她先生去的是美國!美國你知道嗎?」
「知道啊!雞蛋鴨蛋手榴彈,打死美國王八蛋!」
「錢太太以後是要倒霉的,她先生是投敵叛國,她花的錢不幹凈,我姆媽說她將來……」
「回去回去,大人的事兒小孩少插嘴」爹爹隔著條案把飯盒遞給我,玉娟朝我們做個鬼臉便拉著她妹妹回去了。
姆媽跟在爹爹後面進了屋,小聲問他:「那四合院啥時候收?」
我把飯盒裡的芹菜根倒在案板上,聽爹爹呵斥她:「收不收關你什麼事?她已經拿出一半來給公社了,總得給她留個睡覺的地兒吧,再說她做什麼孽了,你們這些個女人,追著寡婦咬算本事?」
姆媽把切碎的芹菜根下到鍋里,邊攪邊嘟囔:「她有手有腳,她上過一天班么?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不作孽嘛。」
爹爹從裡屋追出來罵:「各人有各福。你死了有兒女扛頭扛腳,她死了連埋哪兒都不知道,這頭髮長見識短的……」
我拉一拉姆媽的圍裙,站在條案外面的錢太太尷尬地摸著臉,姆媽看見她也一愣,錢太太欠欠地對爹爹說了些客氣話,爹爹連連應著說沒事沒事。
大家心裡都納悶,這位太太平時知趣得很,除了去大隊上課,其他時候都躲在屋裡不見人,四合院里的日頭再好也不見她出來曬太陽,更別說來男人家竄門。
她還沒說兩句,隔壁鐵匠家的,對面許家的女人都假模假樣地走出門口來聽閑話了,母雞帶小雞似的後面跟了一串娃兒。
爹爹最見不得女人生事,便邀錢太太進屋說,被姆媽攔了出去,姆媽說:」錢太太你有啥事快說,國金等會兒要去飯店交糧票。「
爹爹斜她一眼:」你進去換衣裳。「
我回頭看,姆媽胸前濡濕了兩塊,她不情不願地進屋去餵奶,錢太太便說:」前天有幾個逃難的安徽人在四合院里睡下了,本以為他們住一晚就走,我倒好心給他們一條破被褥墊一墊,看他們還抱著娃兒,挺遭罪的。沒想到他們就賴著不走了,我一個女人家,本來就……不大好出面。「
順龍進門嚷嚷道:」壞了壞了,那逃荒的暈過去了,我沒撞他,我還沒撞到他……「
呼啦啦跑出去一片人,爹爹沖在最前面。
我把順初和喜鳳攔在家裡,姆媽抱著順心跑出來,小東西眯著眼睛吊在姆媽的奶頭上,她急著問順龍怎麼樣了,撞了誰,哪來的車子?
我一問三不知,默默把爐門關了,省煤。
眼看街上往那邊去的人越來越多,姆媽把順心往我懷裡一塞,捋一捋衣服也追出去,槍斃鬼順龍這回闖大禍了。
我抱著喜鳳坐在錢箱上,順初一會兒回來報告一聲」大哥把人撞暈啦,那個人倒在地上不動啦「、」順龍偷的自行車,他要倒霉了,看爹爹打死他「、」隊長把他們抓到隊里去了「。
我站起來看對面的四合院,風平浪靜的,不像警察來抓人的樣子。
不一會兒,爹爹捏著順龍的耳朵把他踢進門,姆媽跟在後面罵:」你個槍斃鬼!尋死啊?一家老小早晚被你害死!「
我趕緊帶著四個小的躲到裡屋去,還沒在床沿坐下就聽外面乒乒乓乓像打仗一樣,順龍被打得鬼哭狼嚎的,爹爹動手,姆媽開罵,隔壁鄰居起鬨,直到爹爹發起狠來把他摔在案板上,嘭的一聲,案板塌了,順龍被砸暈了過去,姆媽一停嘴,瘋了一樣撲到爹爹身上去扇他耳光。
小鳳英被嚇住了,瞪著門帘發愣,我也不比她好多少,我們幾個抱在一起聽著外面的動靜,乒乒乓乓、你賣B、你媽才賣B ,乒乒乓乓、你賣B、我賣給你爹……直到姆媽被一腳踢進屋來,我們幾個也崩不住了,哇啦啦哭成一團。
隊長帶著人來抓爹爹,姆媽撲上去拉,我們幾個孩子都被嚇破了膽,跪的跪,磕頭的磕頭,就怕爹爹被槍斃了,隊長無奈地解釋:」我就是帶他去了解下情況,還要摸一摸那些安徽人的底,你們幹嘛呀!「
看到錢太太也被他們帶走了,姆媽才將信將疑地讓他們帶走了爹爹。
推薦閱讀:
※中元節是個什麼「鬼」?
※大丈夫吳蔚文(魚水之歡式中華文明)
※生命本身的政治
※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
TAG:社会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