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蟬鳴,那是歲月如歌

文/寶木笑

小時候,爺爺喜歡和我說我們這個家族的老祖宗是如何定居在現在的故鄉的。當年老祖宗領著一大家子的人因為逃荒顛沛流離,大伙兒最後走到一個長著老槐樹地方,天氣特別熱,樹上的知了叫的特別響,老祖宗就和一大家人在樹下乘涼歇息。也許是一路上太累了,大家坐下來歇的特別舒服,最後老祖宗就說看這個地方土地也好,山水也好,就在這兒吧,咱們不走了,於是我們這個家族就在這個長著老槐樹的地方定居了下來。那個時候,每次爺爺帶著我回老家祭奠先人,總愛指著村口的老槐樹說這個典故,而我卻在心裡盤算著待會兒怎麼瞞著大人找村裡的表哥一起去抓知了……

後來漸漸長大,然後外出求學,沒想到畢業就留在了求學的城市,工作、戀愛、娶妻、生子……這些年工作生活都穩定了,沒來由卻總是懷念小時候村口老槐樹那一樹槐花,還有夏日裡那陣陣蟬鳴,難道真的是青春才剛散場,就開始莫名地提前勾起了鄉愁?從年輕時候的江湖漂泊,到中年尋根意識的覺醒,再到老年一定要葉落歸根,也許這就是很多中國人固有的人生軌跡吧。就像如今已年過古稀的秦家驄先生,生於香港,移民美國,畢業於紐約福特漢姆大學英國文學系,後入紐約大學哲學研究所就讀,再入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學習,《紐約時報》專家,《華爾街日報》供職,生長環境、所受教育、工作經歷讓秦老先生貌似與故土和家族漸行漸遠。然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辭去《華爾街日報》的職務,專心從事家族史寫作,歷時五年完成了這本《祖先》,如今重版其中文簡體版,讓我們得以感受到一位海外漂泊的老人對故土和家族一生的孜孜以求,讓人讀之不由為其動容。

《祖先》這部家族史有點兒「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味道,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這本書的英文版就先後在美國和英國出版了,迅速獲得極大關注,《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倫敦書評》等紛紛給予了肯定和讚揚,《時代》周刊還對作者進行了採訪。2014年,BBC拍攝《中國故事》,製片人兼主持人、英國歷史學家邁克爾?伍德就以秦家驄和本書作為切入點,前往無錫拍攝了第一集《祖先》。《祖先》這本書出版二十餘年,被外媒認為是展示了「中國家族驕傲」的著作,不僅可以與美國黑人作家海利的《根》相媲美,而且比它「更生動,更富於歷史的綿遠的內涵」,如今這本書再版,也算是一種溫暖的回歸吧。

秦家驄先生故土尋根,自然會選擇正史的筆觸來完成《祖先》一書,這是一件非常「費心費力」的工程,經過艱難的考據和找尋,從其33世祖、出生在1049年的秦觀開始,展開秦家歷代祖先的生平輯錄,一直寫到1959年他父親去世,從正史「傳」的角度說,是很嚴謹和豐富的。但作者並未止步於此,在書中又以秦氏先祖的個人命運為線索,串聯起這九百多年間家族的變遷和國家的興衰,展現出了「既是一部雋永有趣的家族小歷史,又是一部恢弘壯闊的中國大歷史」的藝術特色,這正是優秀史書知人論世的顯著特點。身陷北宋新舊黨爭的秦觀,三辭朱元璋聘書的元朝遺臣秦裕伯,「九轉三朝太保、兩京五部尚書」秦金,權相張居正的親信秦燿,師從東林黨人的明末孤臣秦鏞,受清初「江南奏銷案」牽連、「三藩之亂」期間在荊襄軍前效力的秦松齡,康熙皇帝第九子胤禟的師傅、雍正朝受審入獄的秦道然,乾隆朝首科探花、捨身救父的秦蕙田,面對白蓮教亂固守孤城十七天的秦震鈞,先後在浙江、廣東緝拿海盜的秦瀛,經歷天平天國之亂、家道中落的秦緗業,善後地方義和團之亂的秦國均,經手陳其美被殺案、「七君子」案、「遠東第一富豪遺產案」,參加過國民會議和制憲國民大會的法界先驅秦聯奎(作者的父親),死在抗日戰場上的共產黨烈士秦家駿(作者的哥哥)等。每一位書中輯錄的秦家先人都血肉豐滿,這背後是紮實的考據功夫,每個人物傳記之後都有詳細的附錄,力求句句皆有出處,這也是這部家族史得以引人入勝的原因。

正史的筆觸,除了資料要翔實,考據要紮實之外,最可貴之處在於「秉筆直書」四字,不因為是自家先祖而故意溢美,也不因是自家先祖而低調貶抑。我們看到在寫到康熙皇帝第九子胤禟的師傅、雍正朝受審入獄的秦道然的時候,作者客觀的記錄了面對史上最腥風血雨的宮闈巨變時刻,秦道然的恐懼和軟弱,「他在激勵搜索自己的記憶來滿足審訊者」,最終因為願意合作,其免於一死,雍正開恩讓其發回原籍,交與地方官收管。在記敘自己父親晚年的時候,作者的史家風範更顯,在中國的輿論環境里,為人子最擔心「不孝」的嫌疑,然而其仍然客觀記錄了父親晚年的孤僻和暴躁,「當我發現父親死了的時候,最先有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覺得他讓我們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生活得很艱難」,這在家族史的撰寫中是罕見的,在史書的撰寫中也是罕見的。何為「秉筆直書」?簡言之就是客觀記錄當時的事實,而作者對自己當時的心情也做了近乎「殘酷」的客觀記錄,不怕被不理解的人懷疑「不孝」,要知道如今多少人都是將「不孝」深藏在心裡,而在行為上敷衍自己的父母長輩。但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了作者父親更加客觀豐滿的形象,這裡有父子兩個的隔閡,更有後面記敘的「再回首,親情猶在」,如此才是感人的親人故事,而不是冷冰冰的家族歷史。

《祖先》雖為一部家族史,然而卻和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在藝術特色和精神追求等很多方面不謀而合,特別是其中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和追思,對歷史知識的索引和考據,可謂孜孜以求,濃濃的歷史厚重感在這樣的「工匠精神」中展現在我們面前。「尋根文學」中的「南北二大家」鄧友梅和陸文夫,也很擅長將這種精神的追求揉碎在細節的精準和考據上,鄧友梅的名篇《那五》里因為那五要學戲,於是就引出「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有閑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檯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勁,練出點真本事,叫內行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這樣一番讓人讀起來津津有味,滿是歷史傳統風塵的敘述。陸文夫的《美食家》寫到朱自冶選擇茶樓的講究:「蘇州的茶館到處都有,那朱自冶為什麼獨獨要到閶門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藤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裡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裡。」這些考據和實錄是一種對文化的追隨,在這種非常認真的考據中,我們看到了對過往的精神尋根。

而《祖先》在這一方面做的非常突出,這成為全書第二個顯著的藝術特色。除了大量歷史事件,這本家族史還涉及中國古代至近現代的政治、軍事、法律、經濟、文化、習俗的諸多方面,包括官制、兵制、賦稅、科考、詩詞、戲曲、服飾、建築、婚喪,乃至扶乩、測字之事,具有極高的知識性。秦氏家族多金榜題名的才俊,書中就會詳細地進行解說,雖然國子監的學生通稱監生,但在清代因入學資格的不同,分為國子監監生和國子監貢生,而監生又分為恩監、蔭監、優監、例監等,再對恩監、蔭監、優監、例監分別進行詳細解釋,在講到秦氏先祖探花秦蕙田的時候,甚至連乾隆元年丙辰科殿試的試題也查找出來了。秦氏家族也多在朝為官的棟樑,於是書中就詳盡地對官服做了註解,例如明朝的官服,在服色方面,一至四品,紅袍,五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綠袍……在花樣方面,一品,大獨科花,徑五寸,二品,小獨科花,徑三寸,三品,散答花,無枝葉,徑二寸……補子上,文官飛禽,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雲雁……武將猛獸,一品二品獅子,三品四品虎豹……這種「匠人」一般的考據功夫背後是作者嚴肅的著史態度,更是一種對傳統和歷史的致敬,而這些給整部書帶來了一種歷史的厚重和傳統的磁吸。

這本書成書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時的大陸正是思想最為奔放的階段,西方近現代以來的各種思潮紛紛湧入,那是個雖然青澀懵懂卻充滿了生機活力的時代,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尼採的唯意志論……東西方的思想在這片剛剛經歷了癲狂與破敗的大地上激烈碰撞,產生了「文化熱」現象。當時的作者正因為擔任《華爾街日報》總社北京任特派記者而來到故土,也正在汲汲於發掘家族歷史,奔走於秦氏家族千年來散居的無錫、高郵、泰州、鎮江、南京、上海、揚州、桂林等地,秦家驄先生的「尋根之旅」和當時蓬勃發展的「尋根文學」在思想內核方面產生了難得的共振,這既是一種時間上相遇的偶然,更是一種文本創作和時代背景相連的必然。

這種必然使《祖先》這部家族史也彰顯了「尋根文學」的獨特魅力,其對家族精神內核的傳承,表現了中國人以家族為紐帶薪火相傳的文化沿革,這正是「尋根文學」的題中之意,這也是全書最大的特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全書最大的成就。不管是後來成為上海城隍的秦裕伯避居滬上侍奉老母,還是以聰慧聞名的秦旭無意於功名,孝敬父母十分虔誠,其父亡故他由於過度悲傷,以致鬚髮皆白……從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秦氏家族之所以能夠在近千年的時間裡綿延不息、枝繁葉茂,這種孝道的傳承功不可沒,故而我們看到書中展示的無錫秦家家訓第一條便是「孝父母」。更重要的是,一個家族傳承的這種內核性質的精神,往往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血脈相連,是一種發源於血脈深處的不可言狀的「莫名」,而這種「莫名」在家族而言,就是作者回憶的當年首次去上海見到舅舅和家人,雖然之前未曾謀面,卻在一起有一種親情的溫暖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秦家驄和姐姐終於在無錫惠山南麓找到秦觀的墓,他激動萬分,長跪不起,流淚不止自感多年夙願終得實現,回到美國後即著手《秦氏千載史》的寫作,並將他回祖國尋找秦觀墓的曲折經過寫成報道,被《華爾街日報》破例以頭版頭條刊出,在華人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我想當時大洋彼岸的華人之所以反響強烈,更多的還是源自這種埋藏於中華民族血脈深處的「莫名」吧。

喜歡在讀一本書的時候往最深處挖掘作者的意圖,這是個人讀書的一個小小「癖好」,從來不怕書友調侃「過分解讀」,在這本書的閱讀過程中,依然反覆揣摩秦家驄先生寫作的最終意圖,當然這種意圖按照文學理論來講,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的。但就這本《祖先》來說,個人認為作者的意圖除了內在的家族血脈傳承,更想表達一種宏大敘事下的吶喊,即家族應該有家族的傳承,民族應該有民族的自我,現代文明的熱能已經釋放,目的卻是為了點亮這個民族的自我,而這個點亮民族自我的光源是我們自身的根本。這一點也在秦家驄先生在2013年北京大學的演講中提及,當時秦先生圍繞「何為中國人」進行了專題演講,在談及「我覺得許多華人,這裡指在國外出生長大的漢族,經常有一種無根的感覺,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國以及他們的家族背景」的同時,更用主要篇幅闡明一個道理,即「中國人如何感到他們是中國人?這種中國意識在幾個世紀以來發生了什麼變化?這種中國意識在現代還有多少現實意義?中國的自我意識和他人眼中的中國有什麼不同?」我想,這也許就是《祖先》一書在考據記錄「小家」歷史之外,更宏觀角度的人文關懷和文化自覺了,而這種精神無疑是我們現在正在漠然流逝的寶貴財富。

故鄉村口的老槐樹如今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樹墩,內里的年輪記錄著這方水土祖祖輩輩的朝花夕拾,太爺爺、爺爺還有村裡的老人們也都已作古,但偶爾在夢裡還能夢到自己在爺爺懷裡一邊揪著他的兩撇白鬍子,一邊聽他和我講故鄉村口老槐樹上蟬鳴落戶的故事……

什麼是故鄉,什麼是祖先,什麼是過往,什麼是如今……也許就是村口老槐樹上魂牽夢繞的蟬鳴陣陣,是身在他鄉每逢佳節的淚眼婆娑,是身騎白馬耳畔的嗩吶聲響,是安河橋北的馬頭琴揚……

1074年,一個寒冷的日子,揚州大明寺,蘇軾在平山堂坐定,看到外面走來一位面容俊雅的年輕人,年輕人充滿陽光地沖著他微笑致意,然後一躬到地,畢恭畢敬道:「久聞大人才情,在下姓秦名觀,字少游……」

—END—

推薦閱讀:

請問 這裡的書,哪些是值得一讀的啊?
2017年第一波新書| 讓吳軍、熊培雲、村上春樹、鮑勃·迪倫陪你開啟新一年的閱讀
讀一本書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讀《旅行與讀書》
貞德這個傻姑娘啊!

TAG:豆瓣读书 | 阅读 | 读书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