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琵琶，紅酥手：宋詞背後的別樣青花

01-29

文/寶木笑

前不久，周杰倫來我所住的城市開了演唱會，我和發小們難掩激動，提前很久開始搶票，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擠到現場。從當年喜歡周杰倫被老爸視為「不學好」，到如今成為「不再年輕」的佐證，他的歌見證了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周杰倫從當年面對記者鏡頭時的青澀，到如今升級奶爸直奔不惑，我們平凡的成長見證了他破繭成蝶的輝煌。記得當時在現場，好幾次全場合唱的時候竟然熱淚盈眶，那一刻我們知道歲月雖然帶走了年華，但還是留下了回憶和感動。

碩士階段研究方向是古代文學，我的導師是很傳統的老學究，卻喜歡周杰倫的「中國風」，那樣一個主攻宋詞一輩子的老人對方文山讚不絕口，甚至說除了黃霑，就喜歡方文山，而那首《青花瓷》也成了我們同門聚會時給導師合唱的保留曲目。還記得導師當年上宋詞第一課時，破天荒和我們開玩笑說，宋詞就是咱們老祖宗當年的流行歌曲的歌詞，甩咱們這些不肖子孫一萬條長安街啊，教室笑聲一片，現在想來不覺讓人嘴角微微上翹。這倒是和《宋詞背後的秘密》的作者林玉玫在書中的說法不謀而合，這位主攻唐宋詞研究的台灣淡江大學中文系的博士候選人，將自己研究中的學養和感悟傾注於這本書中，既有宏觀的分類文本研究，又有知人論世的嚴謹考據，還有很專業的文學知識解讀，加上對作品恰到好處的引用，讓人讀來不僅大開眼界，而且齒頰留香。

◆ 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從學術角度講，《宋詞背後的秘密》是一本雖然別開生面，但卻非常規矩和嚴謹的好書，並未沾染當下「戲說」的浮躁毛病，這是很難得的。如對整個宋詞的分類，作者認為所謂豪放和婉約只是相對的，只是一種較為容易區分、凸顯宋詞兩大風格差別的方式，不是所有的詞都只能分為豪放和婉約兩種風格，就像蘇軾雖為豪放派的始祖，但他不只寫豪放之詞，也會寫婉約的詞，且有部分作品是「曠放」而非「豪放」。

說起「豪放詞」，自然讓人想起一則典故，南宋俞文豹《吹劍錄》中載：蘇軾曾問幕士自己和柳永詞的高下，幕士答：「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而林玉玫在《宋詞背後的秘密》中將「豪放詞」和「婉約詞」按照「勁歌金曲」和「傷心情歌」進行劃分，讓人不覺莞爾，也是全書最別開生面的亮點之一。

宋詞是一首歌，唱盡了我們這個民族當時當地的情懷，那種美，是深入骨髓般的陶醉，更有讓人聞之目眥欲裂的激昂。其實比起「大江東去」，東坡先生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更讓人有種親歷感，原因是前者與「曠」相近，而後者則實實在在的以「豪」取勝。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北宋神宗時期那段公案讓人不由扼腕嘆息，王安石推行新法，蘇軾卻與其理念不合，最後遭到打壓，蘇軾自請外地任官，先到杭州，後又到密州擔任通判。仕途受挫，不再年輕，但蘇軾就是蘇軾，不愧是宋朝的「謫仙」，雖然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男人該有的放達，詞的上闕敘事，下闕抒情，氣勢雄豪，淋淳酣暢，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好一個「鬢微霜，又何妨」，好一個「西北望，射天狼」。

討厭極端左派動輒給人扣帽子的道學嘴臉，但更討厭假託新民主牌坊的實右人士的卑躬屈膝，在一個日本兵就可以管理一個中華縣城後的幾十年，面對南海爭端，一篇《大國不怒》竟然火遍華夏，被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點贊無數。平日里，教他們在職場上要注意和領導打交道的方式方法時，他們會不屑地罵你「犬儒」，但真的面對「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的關口，人家又開始「很成熟」、「很理性」地反過來教育我們要「大國不怒」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首《滿江紅?寫懷》應該很多人都讀過，曾幾何時，在我們民族面對「最危險的時候」，我們多少祖輩是含淚唱著這首祖宗留下來的歌奔赴了戰場。何為豪放？不是故作姿態地齜牙咧嘴，不是健身房裡沖著妹子炫你的肱二肱三，不是在街邊的燒烤攤酩酊大醉時給其實和你沒什麼關係的女人打手機，不是所謂的不合群的個性和說走就走的旅行，豪放是一種精神的境界，豪放是一種敢於平靜地為了信仰犧牲的決絕，而我們還在為了尋找信仰而整日無病呻吟，真是愧對祖先。至於為了全書的嚴謹，作者也將此詞是否為岳飛所做留為懸案，並舉出詞中「賀蘭山」這一貌似「硬傷」，這也是部分研究者糾結的地方，因為當時賀蘭山在西夏，而岳飛是抗金，所以覺得奇怪。其實這種跨距離的泛指在古人詞作中很常見，如抗金名臣老趙鼎在《花心動》就寫道：「西北欃槍未滅，千萬鄉關，夢遙吳越」；而張元干作《虞美人》時也說：「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這些都是那時的愛國詞作，均用「西北」、「樓蘭」或者「賀蘭」代指異族，這本無可厚非。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其實我們對「豪放詞」的了解，更多還是來自辛棄疾，而這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可以說是辛稼軒的巔峰之作。那時宋朝，當年明月，文武雙全的辛稼軒是一個傳奇，面對五萬軍隊駐守的金營，一驃人馬，於亂敵軍中生擒正在喝酒慶功的叛徒張安國，這樣只在電影中才能見到橋段，註定會轟動九州。詞牌破陣子，也叫「十拍子」，最有名的先例是《秦王破陣樂》，是大唐開國時的大型武舞曲，上演之時，震驚一世。不管是辛稼軒還是他的盟友兼詞友陳亮，最終都被主和派排擠，鬱鬱而終，但這並不能遮掩他們一生的衝天豪氣，豪放詞不是因詞而放，而是因人而豪。

◆ 紅酥手，黃縢酒，嘆錦書難托

宋詞常被後人詬病，但真的較真地去問原因，對方多半撇撇嘴，聳聳肩，勉強來一句「靡靡之音」。不管多麼偉大的民族也不會是完美的，在對宋詞的態度上，也折射了我們這個民族某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千年以降，我們崇拜「中庸」，這本無過錯，但過猶不及的地方就是我們對感情有時也拖泥帶水，這裡的感情也可以是對國家民族，也可以是對戀人配偶，倒是一直給人「軟弱無能」的宋人讓我們見識了什麼叫放開就豪氣干雲，去愛就銘心刻骨。

在這個角度上，才將愛國詞人陸遊的《釵頭鳳?紅酥手》里的詞句改為本小節的題目，為的是一種側面的反證，縱然像陸放翁那樣的人物，也有對愛的悱惻纏綿。而《宋詞背後的秘密》在介紹「婉約詞」的過程中，顯然也有這樣的「所見略同」，與其說是一種專業相近的共鳴，倒不如說宋詞的背後折射了最全面的人性光輝，讓詞人給後世一個立體的形象。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沒錯，上面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范文正公的《蘇幕遮》，文臣而謚「文正」是古代士大夫一生的最高目標，曾經在西北縱橫邊防，被西夏軍隊敬畏地冠以「小范老子」綽號的范希文，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會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岳陽樓記》里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誠然政治上非常正確，但「碧雲天，黃葉地」更讓人心有戚戚，這不是范文正公的意志出現了「破綻」，而是宋人無論處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他們活的更像一個人。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當我們擊節而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時候，也許蘇軾正在低吟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當年成婚，他十九歲，她十六歲，剛剛褪去青澀的他們非常恩愛，但造化弄人，僅僅十年後，王弗二十七歲便去世，雖然後來有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續弦，還有最懂「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愛妾朝雲，但對王弗的感情是蘇軾心中永遠未變的情愫。最可惱，後人多用蘇軾家中蓄養歌姬等來詆毀其和王弗的感情，就像有些人會用唐朝元稹和鶯鶯及薛濤的瓜葛來詆毀其和妻子韋叢的感情，卻不知蘇軾當時的社會情況就像你在家裡偷偷看看×片一樣普遍，我們就能說你對你老婆是虛情假意了？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瓊瑤當年寫過《庭院深深》，後來改編成了電視劇和電影，風靡一時，而這「庭院深深深幾許」的作者卻是北宋著名的大政治家歐陽修，謚號文忠，累贈太師、楚國公，可以說是當時政壇和文壇的雙重領袖。婉約只是一種表達方式，只是對人類情感的另一方面的抒發，人的感情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也許這正是古人勝過今人的地方吧。

◆ 簾外芭蕉驟雨，劍花水墨江南

按照學院派的方法，研究宋詞要「抓大放小」，先從「豪放」和「婉約」總體感受，然後就是細細研究其中的填詞、詞牌、布局、「以詩為詞」、「以文為詞」、「集句詞」、自然意向、人造意向等比較專業的知識。而林玉玫在《宋詞背後的秘密》中既有對傳統的繼承，也有自己的突破，將「豪放詞」和「婉約詞」置於書的中部，也許是想先讓讀者了解一些宋詞的基礎，而後全觀整體，最後再進行更為細節的鑒賞方面的知識講述，全書的整體格局這樣一來就顯得非常科學合理，將鑒賞和科普完美地進行了融合。

但不管是「豪放」還是「婉約」，不管是鑒賞還是科普，宋詞背後最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是相通的，是直指人心的真情流露，是恰到好處的細膩傳神，這種對人類最本源情感的描述和歌詠，無關乎立場，無關乎地位，甚至無關乎時間和空間。在某種意義上，宋詞實現了文學理論中一直倡導的「超越」，這種「超越」不是冷冰冰的「超脫」，而是讓其背後的詞人轉身來到台前，用自己的故事為讀者解構宋詞背後的秘密。

前面提到陸遊的《釵頭鳳?紅酥手》，然後唐婉看後也寫了一首《釵頭鳳》，兩者如下比對，就像是一首無奈的愛情輓歌。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晏殊和晏幾道父子並稱「二晏」，很多人說他們的詞承襲五代的花間詞風，不過爾爾，輕蔑之意溢於言表。晏殊作：「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感慨「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怎麼就礙著某些「道德家」的眼了？至於小晏，面對家道中落，仍然不願意去求與其父親交好的權貴，嘆一句「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怎麼就「無病呻吟」了？得不到的，就去毀滅，成為不了的，就去詆毀，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劣根性。

我們也不需要揪著柳永的個人生活選擇不放，沒錯，柳永生在官宦世家，家中的男性幾乎都是進士，可是他卻常與歌妓親近，流連歌台舞榭之中，作的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詞，一生也沒做什麼官，以至於最後他去世的時候，窮困潦倒，喪葬費用還是歌妓們湊錢才有的著落，但又如何？且問世人，你們在恨恨地說著「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的時候，感覺自己也成了至聖先師，是不是很爽，很過癮？但更多的人們還是永遠會低聲地哼唱七郎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去感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去思味「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去失神於「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面對這樣的纏綿悱惻，所謂的豪放還是婉約，所謂的文以載道還是靡靡之音，都重要麼？我們不需要什麼專業的角度，我們不需要什麼政治上的立場，我們只需要認得一些字，靜靜地讀上一讀，然後我們想起很多往事，不覺鼻子一酸，繼而熱淚盈眶，我想，這也就足夠了，這就是文字的力量，這就是宋詞背後的故事，佛家說「文字障」，文字本身就是阻礙，我們還在文字中要強求什麼「道」？

就像當年的周杰倫，經歷了很多質疑和拒絕，默默寫著自己的歌，在狹窄的工作間里和方文山偶爾幻想將來是不是也能擁有一張自己的唱片……這些年過去了，演唱會上一位三十三歲的媽媽上台對周杰倫說，我是你的歌迷，一直喜歡你的歌，今天我帶來了我的孩子，她也是你的歌迷，喜歡你的歌……很多時候，我們真的不需要所有人認可和喜歡，我們只需要遇見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共振和感動，所謂「食客三千不如知己一二」，古之人誠不我欺。

人生是這樣，宋詞也是這樣，通過這本書，我們轉到了她的背後，看到了她曾經的過往，看到了她曾經的故事，在這之後你可以選擇不喜歡，但請尊重她的尊嚴，因為她本身沒有做錯什麼，她僅僅是長得很美……

一直相信冥冥之中的東西，沒想到林玉玫在全書的最後，在附錄的《填詞詞譜（現代版）》中選的竟是周杰倫的《蝸牛》作為練習。這首歌是周杰倫在自己事業處於低潮時寫的，那時他還未正式出道，整天就是幫其他人寫歌，心情可想而知，於是就有了這首《蝸牛》。

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
尋找到底哪裡有藍天
隨著輕輕的風輕輕的飄
歷經的傷都不感覺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陽光靜靜看著它的臉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
重重的殼裹著輕輕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點乘著葉片往前飛
小小的天留過的淚和汗
總有一天我有屬於我的天
……

加油，宋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