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優秀筆記_劉菜_《焚舟紀》

01-29

那些不好好講故事的小說，到底寫了什麼呢？

提這麼一個問題，試著回答一下。

我想以下的觀點是能夠取得多數人的同意的。即，一個故事，它作為故事的最明顯特徵是人物和事件。再具體一點來說，一個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多數情況下都是動態的，它們都存在一個「將會如何」的懸念。如果繼續縮小故事的範疇，故事之所以成為故事，還得包括一個反轉或揭示之類的東西——總而言之，就是讓讀者沉浸於其中然後突然恍然的拐點。就好像，我走在一條路上。當我向你描述「我走在一條路上」的時候，大多語境中你在等待我說出我走在這條路上的終點在哪。表現在故事上，終點可能是一個地點，也可能是我此時的思維和接下來的思維。比如，我接著說「我想到……」終點就會在我的思維中了。到這裡，我們所說的「故事」，概念上就和大多數人日常所使用這個詞時所表達的「故事」差不多重合了。

這樣的故事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一定程度上，我們——那些並不會深究文字背後的東西的的人，經常也把這些故事認知為小說。這本身不能算錯，只要我們不僅僅把它們認知為小說。

為了說明小說和故事的關係，我想繼續「路」的比喻。

假設我們隨便架起了一台相機，將鏡頭對準這條路，即擁有人物、事件、動態的品質、讀者意義的拐點的「故事」。我們拉動焦距，找到了這個固定鏡頭所能拍攝的最大畫面，同時我們發現，畫面之中一切具體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一個故事。因為它們都擁有具體的細節，都有一條時空之路從我們的眼睛通過鏡頭到達它們。但我們架起這台相機時所建構的那個故事裡卻不包括它們。在我們架起相機之前，沒有以一個獨特視角（鏡頭）進行觀察時，並不是其它的故事不存在，而是我們沒有注意到。甚至我們很少會想到可能有相機的存在。這是故事的局限，而小說則囊括這一切，甚至包括相機和相機後面的人。

與我們讀到的絕大部分小說——那些僅僅是在講一個這樣那樣的故事的小說——相比。那些給我們「不好好講故事」的感覺的小說的出現在歷史中要晚得多。這並不是說，小說的重點在故事與否能夠決定它們孰優孰劣。但由於我們天生的短視，在某個不太嚴謹的語境中，我們可以認為，不好好講故事的那些小說，由於它們的探索、實驗、他們窮究表達的一切可能，使這些小說擁有了更多的藝術實踐意義（這能否代表優劣是另一個很大的話題）。

舉兩個栗子。

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種孤獨》里有這麼一篇小說。主人公是一個怯懦的上班族，沉默，和社會格格不入，沒什麼能力，卻內心豐富敏感。開個玩笑的話，他大概是太陽雙魚月亮巨蟹。總之，這是一個在美國的超級英雄電影里肯定要逆襲的角色。因為他太默默無聞微不足道，簡直像我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小說寫了他被辭退的故事。整篇小說幾乎全是對話和描寫，沒有多少閑筆。他在被辭退時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甚至從公司邁出時步伐有一種英雄舞台般的表演感。之後他回家，懷著自我感動欺騙愛人，被揭穿，陷入痛苦——也可能被妻子溫柔的愛撫摸。我忘了。但這是一個從任何角度看都極其成功的一個小說角色。這篇小說也會被任何讀小說的人認為這是一篇講故事的小說。

不好好講故事的呢，比如阿蘭羅伯格里耶的《三個反射鏡像》中，「模特」一章。他用掉所有的筆墨描述一間屋子內的景況。從窗子打開的角度到因為光線不同區域的牆顯現出的不同顏色。桌子、壁爐、窗戶、人體模特、咖啡壺、咖啡壺下的墊子……我們幾乎能夠通過他的描述把這個房間準確地複製出來。這已經不是「不好好講故事」的小說了，這是沒有故事的小說。但作者營構了另一條線索來將所有文字和物象串在一起。他的第一段是：

「咖啡壺在桌子上。」

第二段的開頭是：

「這是一張四條腿的圓桌，鋪了一塊紅灰相間的格子漆布。」

最後一段則是：

「墊子的團是一隻貓頭鷹，兩隻大眼睛有些嚇人。但是，眼下，人們是發現不了的，因為咖啡壺放在那裡。」

必須得承認，我第一次讀這篇小說的時候，被貓頭鷹的眼睛嚇到了。這可能會讓我們覺得，那大量的筆墨不過是一種策略，為了使貓頭鷹的眼睛突然出現有足夠的鋪墊。但其實，那些東西要比貓頭鷹重要得多。

再次回到我們的比喻，耶茨的小說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故事。它指向我們鏡頭中的具體之物。光從我們的眼睛到達它，這條時間線反射到我們的腦中，這個故事被完成了。即使那個角色無比精彩，就好像我們的鏡頭對著空無一人的一條路上的一塊磚，這條磚上突然砸下來一枚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的硬幣，這枚硬幣在我們的鏡頭下卻站立了起來。這真的很精彩，但極其精確。

而格里耶的小說則是那條路，他將焦距拉到最遠，瀏覽完後將目光對上了我們的眼睛。

在這裡舉格里耶的例子其實不太恰當。因為如果順著前文的思路，還有相當多的作家「不好好講故事」，卻仍然在講故事。而格里耶並不能代表他們。我的腦中其實閃過了一長串作家名字，但還是覺得格里耶更適合對應到那個比喻上。

那麼那些不好好講故事卻仍然在講故事的小說家呢？我覺得，他們可能是那枚硬幣的主人。

如果您很好奇我寫這麼長到底在說什麼的話，可以買一本《焚舟紀》看看。作者是安吉拉卡特，她也有好好講故事的小說，但這本不算。

對了，補充一點，好好講故事或不好好講故事這樣的表達，完全是因為去年我弟弟讀我的小說時說我「什麼都寫就是不肯好好講個故事」，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怎麼講故事怎麼寫小說這些事情，和作品本身的水準沒什麼必然關係。

劉菜

201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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