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後背長了一棵樹
編者按:本文作者純之,文章來源於犀牛故事APP。
1
「崩潰比較容易,對吧?」我面前的西紅柿問我。
陰天,空氣是潮濕的,氣溫在11°左右,有風。我把帽檐壓了壓,沒有回答,手拿了三根胡蘿蔔、兩根黃瓜。沒走出幾步,又折返了回來,拿起那個西紅柿,招呼老闆收錢。一個西紅柿0.56元,一個會說話的西紅柿0.56元。
菜市場里人很多,果蔬比較新鮮,來這裡挑選食物的人,並不盲目。食界觀和世界觀一樣,每個人都有,味道搭配起來,方法也有千百種。這個多少錢一斤,那個我要顏色鮮艷的,等等等等。「你明明不喜歡吃西紅柿,也不喜歡吃胡蘿蔔。」我沒有去看究竟是誰在講話,我猜可能是黃瓜,我還是沒回答,抿起嘴唇,裹緊了灰色大衣的領口,走進了街上的風裡。風裡卷著幾片葉子,一團一團的,沒過幾分鐘,下起了雨。下雨是件特別麻煩的事情,我用手捏住了領口,用胳膊緊緊的夾住剛買的蔬菜,向家裡跑去。皮鞋踩在鋪滿雨水的街上,會發出踏踏踏踏的拍打聲,遠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由綠色變成了黃色,接著變成了紅色。不能再走了,我停在路口等綠燈。下雨天是個麻煩的事情,我下意識的用手摸了摸後背,在燈變綠的一瞬間,又開始跑了起來。回到家之後,我把剛買的蔬菜往地上一丟就開始找鐮刀,蔬菜們被摔的直叫,可我這個時候沒有心情去管它們。我脫光了衣服,走到衛生間里,背對著鏡子,開始用鐮刀割下我後背長出來的葉子。出門的時候以為不會下雨的,所以只穿了襯衫和風衣出門,衣服的材質很好,可是淋雨之後,雨水還是會滲透布料,滴在背上,然後長出濃郁的植物來。後背淋雨會長出植物來,是我最近才發現的,而且只有淋雨才會,洗澡、游泳、出汗等等都不會。我也不知道下雪會不會也長出來植物,也許是一顆松樹,也許和現在這顆一樣,也許什麼都沒有。「崩潰比較容易,對吧?」西紅柿又嘟嘟囔囔的說了一聲。我生氣,想用手裡的刀把它砍爛,但是背上的植物還在長,我只能站在衛生間里一直割,一直割。兩個小時候以後,我癱倒在沙發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神經和思維剛剛放鬆下來,身體就像從100層樓墜落一樣,掉進了夢裡。醒來的時候屋子裡一片漆黑,夢裡那些雜亂的聲音還在,無數個嘶啞的嗓音吵著我,讓我做點什麼,可我只想坐在沙發上發獃。好多時候我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就像被夢放棄了一樣。無緣無故的被拉了進去,無緣無故的被丟了出來。
「他醒了么?」西紅柿聽到我的動靜,問著旁邊的胡蘿蔔和黃瓜。
我說:「醒了。」說完這句我起身換了一套乾淨的棉布衣裳,然後走到被我亂丟的蔬菜旁邊,撿起了它們。「我餓了,做飯吧。」西紅柿不說話,胡蘿蔔先吵了起來,不過還好,我一共只買了三根,這樣就算打起來也不至於太難解決。胡蘿蔔A吵著說要和辣椒一起炒,胡蘿蔔B說清蒸比較好吃,胡蘿蔔C說不要吃它。「強撐著很難過吧?崩潰比較容易,對吧。」西紅柿的聲音帶著點空洞餘音,我不太喜歡。「你信不信我把你捏碎之後丟進垃圾桶里?」我抓起它,威脅道。它不說話,我沒有辦法,總不能真的捏碎了丟掉。能聽到植物和它們的果實說話這件事,是天生的,好像不止能聽到一些本來不應該存在的聲音,也能看到一些本來並不存在的事物。不,並不是通靈,看到鬼魂什麼之類的,是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像我後背會長出植物來一樣,別人是看不見的。十分鐘後,我切開了西紅柿的嘴,這樣就不會再聽到它說「崩潰」了。我沒有崩潰,也沒有察覺要崩潰的跡象,我不知道西紅柿是從哪知道了雪梨的事情,所以反覆的反覆的和我說崩潰這件事。2
一個月前,雪梨死了。我的妻子雪梨,死了。
這不是一件能讓我崩潰的事情,人生本就是無常的,任何結果你都知道,只不過是承擔哪一種,或者承擔時間的先後罷了。這與從前沒什麼大的不同,生活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最大的感覺,不過是房子比以前大了一倍,聲音比以前大了一倍。蔬菜沙拉的口感,我做成了甜的,我放了西紅柿、黃瓜、胡蘿蔔、和昨天買的一些吃剩下的水果。吃西紅柿的時候,我覺得口腔里的汁水變的特別的酸,我想它還是不死心的,雖然被我切碎了,可是仍舊不死心的說著「崩潰」。我和雪梨的關係一直很好,在她去世以後的一個星期里,我甚至覺得,她還活著,總是會在某一個瞬間,忘記了她已經死了的這件事。我會站在客廳里喊:「雪梨」,會做飯的時候喊「雪梨,幫我一下。」等等。是在什麼時候我突然接受了這個事情的呢,是在昨天。昨天晚上我正在洗澡,頭髮上的泡沫還沒有沖乾淨的時候,水就變涼了,我重新開關了好多次,水依舊是冰涼的,我裹好浴巾之後,走出衛生間檢查水管,檢查電源,結果發現,是燃氣沒有了。我家的熱水器是燃氣熱水器,燃氣沒有了,水就變涼了。身上的水已經在乾的差不多了,可是頭髮黏糊糊的很難受,我翻遍了屋子裡所有的角落,都沒有找到充燃氣的燃氣卡,之前家裡大大小小的一切,都是雪梨幫我解決的,我從來沒有操過心,所以,一個小時候之後,我才發覺,我失去了雪梨。
屋子裡有我肉眼看不到的灰塵,冰箱的聲音很大,我的哭聲也很大。就在那一瞬間,我哭了,嚎啕大哭,我心痛的無法自抑,我看到整個房間都有雪梨的影子,她在做飯,她在看電視,她在給陽台的植物澆水,她在唱歌,她在做很多很多我們日常事情。我坐在地上哭著,想要伸出手去抓,可是我知道我是抓不到的啊,於是我哭的更加傷心。那種心痛沒有辦法說的出來,可經歷過失去的人應該可以體會的到。我的心很痛,就像什麼東西在裡面攪,胸口也很痛,每呼吸一口,都能感覺到胸口撕裂般的痛。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動過,只是坐在那裡哭,最後眼淚沒有了,意識也還在哭,昏昏沉沉的時候,抬眼一看,天已經還是變的微亮,才慢慢的起身走到衛生間,沖了一個涼水澡。雪梨走了,我知道了。3
接受這個事實之後,壓抑好像連著眼淚一起流出了身體,所以我並不覺得「崩潰」,反而已經到了一種模糊的平靜的狀態。
我不知道西紅柿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好像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些都沒有關係了,我已經把它吃了,它已經爛在了我的肚子里。
起身離開餐桌,我端起剛餐具正要走去廚房,不經意看見了下午的時候,我在衛生間用刀割掉的植物葉子,我把碗洗凈之後,我又走到衛生間去收拾下午割下來的葉子。葉子已經枯萎了,並不像剛割下來到時候那麼新鮮。我收拾掉了它們,丟在了垃圾桶里。雪梨死後,我不再能吃肉,身體好像負擔不了肉類,吃下去就會吐出來,幾次之後,我也就不再嘗試吃肉這件事情,只是炒或者燉青菜來吃,吃過幾次之後,覺得做熟了的食物,身體也開始排斥,於是我開始用洗乾淨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充饑。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被渴醒了好幾次,床邊放著的整壺白水被喝的乾淨。喝過水之後,又回到床上睡去。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雪梨很模糊,我努力的用手抹開她臉上的霧,卻還是看不清。「雪梨,你在做什麼?」「澆水啊,你的後背還癢么,那些植物還長么?」「是的,一下雨就這樣,不知道從什麼開始的,別人看不到,我自己卻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不是怪物,是一顆植物,你漸漸的變成了一顆植物。」「植物,我變成了植物?」
「嗯,是的。」夢裡場景總是在變幻,在夢中的時候,人是不會思考過多的事情的,比如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我要去做那件事。身體和思維是不受控制的,唯一可以讓自己感覺到真實的事情,是意識,是自己的意識,雖然說時間,地點,事件都不是自主決定的,但是之後所有的選擇卻都是自己做的。我坐在一個花盆裡,全身赤裸,迷茫的看著雪梨拿著一個大水壺在往我的腳下澆水,我靜靜的看看她,好像我是一顆植物這件事是從遠古就開始的一樣,並沒有什麼不正常。澆了水之後我,坐在花盆裡,好像更鮮嫩了一點,雪梨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的我的皮膚,我發出了愜意的呻吟聲。「舒服么?」雪梨問我。「舒服。」4
鬧鐘響了起來,我被驚醒了,醒來以後發現出了一身的冷汗,床上被汗濕了一個人形的痕迹,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我做過的夢,好像是一顆植物,再想想,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起床之後,我晾曬了被汗濕的床單還有被子。接著去陽台給那些植物澆水,雪梨很喜歡植物,她買了好多好多種植物放在了陽台上,有一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來。自從雪梨死後,這些給植物澆水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澆水的時候,我輕輕的撫摸了兩片植物的葉子,心裡突然想起了雪梨的聲音:「舒服么?」我答:「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會突然冒出這兩個字,可是雪梨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這讓我想起了我們曾經擁吻的時候,她很喜歡撫摸我的肌膚,好像總是摸不夠,一寸一寸的摸著。愛人的手划過你的皮膚,這讓你能深刻的體會到愛情。有的時候,兩個人相處的久了,互相接觸與親吻,變成了習慣的事情,可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美好的感覺。雪梨曾經在抱著我的時候,用她的手臂反覆的磨蹭我的手臂,我被蹭的癢了,就輕輕的笑了起來,問她在做什麼。「聽說兩個人的皮膚挨在一起,會產生一種神奇的東西,會讓人的身體變得健康,會好像是一種磁場,還是什麼別的東西,不過就算不能起作用,我也想這麼磨蹭著你,好舒服。」我笑她傻,然後反過來使勁用臉磨蹭著她的臉,她笑的很開心,我也笑的很開心。我沒有工作要做,雪梨死後,我便辭去了工作,打算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但是鬧鐘一直沒有關閉,我依舊每天7點就起床,澆花,打掃房間,看一些電影或者新聞,然後去菜市場或者超市去購買日常所需的食材和用品。澆過水的植物,好像從沉睡中醒了過來。「你今天還好么?」說話是一顆茉莉,它長的很好,雖然雪梨死了以後它悶悶不樂了一段時間,不過還是依舊很健康。
「很好。」「安靜的曬會太陽吧。」一大盆綠蘿像是合唱一樣的說著。我並不想和它們聊天,它們中有一些想要勸導我,有一些卻對我並沒有什麼好感。而我,只要負責給它們澆水就可以了。雪梨的父母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過去一趟,我拿起了門邊矮桌上的鑰匙,準備出門,想了想,又回卧室拿了一件藏藍色的外套。這件外套也是雪梨給我買的。雪梨的父母年紀很高,經常會有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不能自己處理,這個時候一般都會給我打電話,我再開車過去。距離不算遠,開車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到。我過去的時候,雪梨的父母給了我一些雪梨生前的遺物,他們實在是太過悲傷,說話的時候,好幾次話還沒有說出口,就已經泣不成聲,我安慰著他們,不斷的說著,還有我,不要難過這樣的話。聊的時間很久,所以從雪梨的父母家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而我今天還沒有吃過飯,於是我就直接開車去了菜市場。5
菜市場的人不多,各個攤位的老闆也都懶散在自己家的攤位里坐著,我站在我經常買菜的攤位前看著今天剛到的新鮮的香菇。
「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對吧?」我偏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架子里的西紅柿。「你一定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詫異的看著那個說話的西紅柿,下一刻我拿起了它,交給老闆稱重,算價格。由於又有一顆西紅柿和我說話,於是我沒有買多少東西,就很快從市場里走了出來。到家之後我憤怒的把西紅柿按在廚房的案板上,拿著刀比著它的嘴問:「什麼事?我不知道什麼。」它一點也不害怕,聲音還是像在菜市場的時候一樣,那麼平靜。「你去看看你帶回來的東西就知道了。」我憤怒的扔掉了手裡的刀,衝到門口去看今天拿回來的東西,除了鑰匙,蔬菜,還有從雪梨父母家拿回來的雪梨的遺物,遺物里只是一些我和雪梨共同使用過的一些物品,比如牙刷,毛巾,換洗的衣物等, 都是我們曾經放在她父母家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很難受,一下子把所有東西都倒在了地上,但是還是沒有找到那件我應該知道的事情。深呼吸的時候,我想起了我今天穿的藏藍色的外套,我的雙手輕輕的伸進了口袋裡,終於,在左手邊的口袋裡,我發現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我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種子,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種子,但是我確定它是一個植物的種子。我拿著那顆種子走到西紅柿的面前,「是這個東西?」「這是雪梨,你沒看出來么?」我突然想起,有一天下雨,我沒有帶傘,那天的雨下的非常大,我飛快的往家裡跑去,可是鞋子突然划了一下, 我跌倒在了地上,胸口被地面震得很痛,半天都沒有喘出那口氣,就那樣在地上趴了很久。當我終於到家的時候,背上的植物已經長的有三米高了,那天我就是穿的這件藏藍色外套。「她變成了植物,你也是。」我愣住了。我想起雪梨常常在澆花的時候和我說,她想做一顆植物,想我一起變成一顆植物,相依偎著從一個野生的叢林里發芽,然後長大,枝幹和葉脈都糾纏在一起。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做一顆植物,於是就問了她。她說,這樣就可以永生了啊,就可以永遠的在一起了。我突然覺得我的捏著那顆種子的手有點癢,我翻過手背,看向掌心,那裡長出了一片小小的葉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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