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之詩

文/@西瓜季節

一、

鏡子里是張相貌平平的臉,黑框眼鏡,前額上鮮有打理的碎發被撩向兩邊,露出眉毛上幾顆新生的痘痘。李能洗乾淨手,懸在水池上方抖兩三下,朝著鏡子最後端詳了一眼,才轉身出了廁所。

他走的很慎重。挺胸收腹,步履輕盈。走過文學類書架時,駐足,仰首,從最上排撥出一本《編舟記》來。

白綠相間的封面,木船與遠山。

李能還記得早些日子,這本書出現在學姐手中的景象。學姐白里泛紅的手掌掌著書脊,大拇指向內別住,四根修長的手指輔以支撐,另一隻手騰出兩根手指,指節彎曲,輕輕翻頁。

每每一頁翻過,陣陣清風襲來。

李能知道自習的位置,他當然知道。走出這片書架後右轉,從左到右數第七扇窗戶下的木桌,下午時候有陽光鋪在一角。木桌可以容納八個位置,每個星期四的下午,靠窗的位置會被兩位女生包攬。

此時,一如往常,短髮女生在埋頭寫字,長發女生坐的端正,看書。

李能抻直襯衫的衣擺,右手夾書,把若無其事的表情硬生生搬上臉,朝著目標走過去。

五步距離的時候裝作看見,三步距離的時候打招呼:

「好巧啊,會長?」

長發女生最先抬起頭來,微微噘嘴,表情是剛睡醒似的懵懂。她看了李能一眼,又心領神會地看向短髮女生。

短髮女生露出好看的笑容:「是你呀,李能。」

二、

徐媛媛接手笛簫協會的時候,萬萬沒想到會在招新時遇難,擺攤一天,報名表上也只增添了十幾個名字。真乃傳統文化之沒落,民族精神之喪失,徐媛媛攤坐在塑料椅里,百般埋怨。

會員雖少,但協會活動還是要熱熱鬧鬧地炒起來。

每晚八點,會員們帶著各自的棒子到地下停車場出口處集合,不一會兒,便有斷斷續續如怨如訴的簫聲,借著晚風飄散到校園各處,悄悄是別離的笙簫,不知情的會以為是哪只殯儀隊誤闖校園。

這股熱鬧勁兒也沒維持多久。三分熱度一過,每晚出場訓練的會員便逐漸減少,偌大的笛簫協會只剩一副身體架子,沒血沒肉,沒氣沒力。

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也。

在招新結束兩個月、整個協會陷入倦怠期的這個時候,徐媛媛卻收到了一份遲來的報名表。

照片上的男生戴著黑框眼鏡,相貌沒有任何記憶點,是很容易被當做背景的人物。徐媛媛有些詫異,她雖不以貌取人,卻認為相貌與性格和所處圈子之間存在一定聯繫。這個隱約透出宅男氣息的男生,看上去不合情緒飽滿的笛簫。

但也沒有不招的道理。

報名表上的男生出現在活動地的時候,徐媛媛正在打電話,好朋友因為周末的兼職拒絕了她的逛街邀請。

「為了彌補損失你得親自為我做杯紅豆奶茶!」徐媛媛說完,氣哼哼地掛斷了電話,把頭轉向一直等待在旁的男生。

「李能是吧?」徐媛媛換上笑臉。

男生顯得拘謹,輕輕點頭答應。

「會吹嗎?」

徐媛媛注意到男生手中已經握著一根洞簫,簫管還很新,光澤潤亮,想來是早有準備。

「不會。」

「不要緊,慢慢學就行,我先給你示範一下。」說著,徐媛媛舉起自己的八孔簫。手指就位,嘴唇相對,內里運氣,盈盈一吐,奏出了一曲《威風堂堂》。

三、

不同於夏天需要冷飲,冬天暢銷熱飲,秋天是淡季,沒有應季的飲品,以至於連卿卿我我的情侶都懶得進店。有時候程鎮坐在櫃檯後閱讀時,會恍惚覺得,自己把店開在了魯濱遜漂流島上。

正這麼想著,星期五推門而入。

程鎮馬上從幻想中脫離出來,為自己不合適的腦補,默默向眼前的男生道歉。

男生穿著普通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似乎在找尋什麼東西,眼神虛晃地在店裡過了一遍,然後露出疑惑而膽怯的神情,像是被遺棄到陌生地方的小狗。

程鎮再一次為自己的比喻道歉。

這家坐落在校園內的奶茶小店想來已有四年歷史,也不知不覺積攢了一些熟客。雖不敢打包票,但程鎮對人臉的記憶還是有信心的,眼前這張生臉,從他的表情和行為來看應該是第一次進店。

要把握機會將新顧客轉變成熟客,這是程鎮的開店之道。

「請問您需要些什麼嗎?」程鎮問。

男生應聲看向程鎮,回答:「我昨天把筆記本掉這兒了,不知道有沒有看見?」

看來不是新顧客了。

程鎮說:「昨天星期日,值班的是小懸,要不我稍後給你打個電話問問吧?」小懸是這所學校的現大二學生,今年在這兒做兼職,挺可愛的女生,就是性格有點冷淡。

男生忙擺手:「不麻煩您了。」

猶豫一下,又說:「我急著要,要不我自己找她問吧?」

程鎮一思忖,也行,拿出抽屜里的圓珠筆,在奶茶店自製的積分卡上寫下一串號碼,遞給男生。

程鎮打趣說:「打過去別讓人家男朋友誤會咯。」

男生的動作忽然僵硬起來,像被無形的手點了穴位。他擠出在程鎮看來足夠空洞的笑容,拿過積分卡,道了聲謝就垂頭離開了。

見著男生的背影,程鎮暗罵自己,這就是太過親密造成的反作用疏遠,開店之道上這條禁忌可得重點劃紅線。

說起來,他根本沒點飲料嘛。

四、

連跪五把後,曲映晨終於喪失了繼續玩下去的心情,關掉遊戲,琢磨著是時候吃午飯了。他從電腦椅上起身,伸懶腰,同時眯著眼環顧了一圈寢室。

除他外只剩一位室友待在寢室,室友拱起背,坐在書桌前,似乎在看書。

書桌旁的衣櫃側面掛著一根簫,室友當時心血來潮,加入了笛簫協會,還出乎意料,練習得格外勤奮,也許是真的處於熱愛吧。曲映晨不知怎麼生出幾分艷羨。

「吃飯去?」

室友沒搭理。

曲映晨靠近,發現他的注意力壓根不在書頁上,視線也沒有絲毫移動,盯在一處,彷彿單單被某個字眼吸了魂。

曲映晨之前也隱隱覺察到室友的不對勁了。兩個月同一屋檐下的相處,曲自認為對他有一定的了解。雖說他本身足夠內向靦腆,但好歹注意力隨時在線,甚至稱得上敏感,這種晃神的情況曲還是第一次見。

「什麼書,我看看?」曲說著伸手去翻攤在桌上的書,剛瞥見封面,室友就被這番動靜拉回神,吃了一驚,哭笑不得地看向他。

曲映晨看見了封面上白綠相間的圖案。

「叫你去吃午飯呢。」曲映晨說。

「馬上。」室友說著取下黑框眼鏡,端正地放入眼鏡盒中,咔一聲關上。

曲映晨在一旁看著室友的動作。他想著,要不要開個玩笑,問他是否失戀了,或者是別的情況,至少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句話推上喉嚨,又咽了下去。

短短兩個月相處,他還把握不準度。

「走吧。」

五、

「說真的,等會兒餘姚來後,我要他倒立著向我們道歉。」羅城說。

書城裡人群熙攘,某個情感作家似乎在此開簽售會,吸引了一群菜市場大媽在書城裡穿行。

羅城和段詩之蹲在角落裡避開人流,本約定好三個人去看電影,餘姚卻已經遲到近半小時了。

「餘姚再努力一把我們應該可以趕上片尾曲。」羅城蹲不住了,起身活動筋骨。段詩之也起身,把連衣裙關節處壓出來的褶皺拉平,說道,「不要著急,如果錯過了電影開頭票錢就歸他墊了。」

「比我還黑。」羅城咧嘴一笑。

「過獎。」

四處環望時,羅城忽然扯動段詩之的衣服,用手指給出一個方向:「看那個綠色上衣的女生。」

段詩之踮著腳去看,綠色足夠顯眼,目標一下就確定了。那是個長發女生,獨自在簽售會結束後散場的人群中逆行,她垂著頭,即使隔一段距離,即使她故作鎮定,段詩之也能感受到悲傷就寫在她臉上。

「怎麼了?」

「你猜,她怎麼會這麼傷心?」羅城說。

「拿別人的傷心事當做遊戲,你還真是低級啊。」段詩之皺起眉頭。

「打發時間嘛,又無意冒犯。我猜她是因為等了很久也沒有等來朋友,一氣之下急哭了。」

段詩之把眉頭皺的更深:「你的理工男思維會讓你討不到女朋友的,再怎麼看,她都像是不久前被迫分手,沉溺於悲傷中無法自拔。相信我,言情小說都這套路。」

「等等,有新進展!」羅城的語氣興奮起來,「看那女生身後跟著一個男生,戴眼鏡的,我猜他是後悔了想找女生和好。」

段詩之看到了相同的畫面,嘆了口氣,「你沒發現那男生在躲著女生嗎,跟蹤一樣,只不過表情沒有那麼猥瑣。」

「倒像是,」段詩之說,「那男生是隱形備胎。」

「隱形備胎?什麼意思?」

「通俗而言就是暗戀者,可以成為備胎的潛在用戶,距上位還是有點距離的。」段詩之聳聳肩。

「你完全可以去搶光那個情感作家的風頭。」羅城嘆服道。

「過獎。」段詩之說。

此時,熟悉的聲音終於傳來,「喂,讓你們久等了!」

「跪下!」

兩人異口同聲。

六、

夏懸是隱約聽見簫聲的召喚,才整理書包,離開燈火通明的教室,走向地下停車場的。

之前,她陷入了不願多提的心情低谷,為了安撫她,好友提議說讓她來旁聽笛簫協會的訓練,雖然夏懸更希望的是回寢室倒頭大睡,但耐不過好友的熱情,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越是靠近,簫聲就越清晰,彷彿耳邊的空氣都跟著微微震動。外行如夏懸,也能聽出協會的整體水平大有長進,至少脫離出了單純的幽怨,憑空添了幾分優美出來。

見到夏懸,好友從嘴邊拿下簫管,拉著她坐到旁邊的花壇邊緣上。

「怎樣,是不是耳目一新?」好友比著手勢,等看夏懸的反應。為強調自身的興奮,好友總喜歡在談話時加上莫名其妙的手勢。

「還可以。」夏懸說。

她看見好友露出了極誇張的表情,「訓練了幾個月,總算有模有樣了。夏夏你就放下那些煩心事,安心坐這兒,吹吹晚風,聽聽簫樂,啊。」

夏懸點頭應允。

她看著好友移步過去,對著會員們發號施令,會員們絲毫不反感,反而自在地打著哈哈,為此,夏懸升起對好友的敬佩之情。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擁有不了的能力。

乾燥的晚風迎面而來,摻雜著梧桐樹葉清淡的木香,簫聲又隨風而起。

好友坐回來後,夏懸注意到一處視線,等她追尋源頭時,視線的主人迅速避開了。她推了好友一把,「角落裡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在向這邊看呢。」

好友看過去,「那是李能,可厲害了,才學吹一個月就能做到十分流暢。對了,你見過他來著。」

「見過?什麼時候?」

「在圖書館,他和我打過招呼。」

夏懸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有這麼回事,我記得,他手裡拿著一本《編舟記》。」

「就只記得書,人呢?」故作埋怨的語氣。

「抱歉,實在沒印象。」夏懸擺出無辜的笑臉,好友則表現得甚是理解。

「對了,我想說的是,」夏懸想起剛才未說完的話:

「那個男生,是不是喜歡你呀?」

七、

自動樓梯緩緩下行,田禾感覺腳下輕飄飄的,彷彿踩在空氣上。他向下看站在前面的人群,又把視線移到腳上的帆布鞋上,右腳的鞋內側有小塊泥印,明明時刻小心,卻還是不知道何時沾上了。

出門前,他對鏡打扮了許久,無關胭脂,單就衣服搭配的事挖空心思,最終得出自以為足夠亮眼而舒適的一身。相比起來,身旁的女生卻絲毫沒有這方面的自覺,連耳朵旁翹起來的短髮,也只是敷衍地用水抹了一遍。

他們此行是去別校聚會以前的高中同學。

「最近在忙些什麼?」田禾問。

「準備社團文化節,這幾天陪著會員們加緊訓練,務必要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女生的臉上現出神氣。

「老是一門心思撲在協會上,小心找不著男朋友喔。」

下了自動樓梯,兩人就近到門口等待地鐵,女生對著地鐵里的半透明玻璃扒拉頭髮,雖然在田禾看來,女生的努力只是白費力氣。

「小心眼兒,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女生說。

「我差點以為你還在夢遊。」田禾反擊。

「協會裡就有小男生暗戀我,夏夏也知道的。」女生搬出閨蜜的名字來增加可信度。

田禾也對著玻璃端詳自己,靜心拾掇的髮型,帶帽衛衣搭配七分牛仔褲,身材比例足夠優秀,怎麼看也應當多給自己一點信心。田禾附身,用手指扒掉了那塊泥印。

「那你準備答應他咯?」田禾問。

「怎麼可能!」女生的語氣就彷彿聽到了笑話。

地鐵此時到站,隨著噴氣聲,大門往兩邊開啟,一個明亮整潔的空間呈現在眼前,田禾與女生踏了進去。

沒有人注意到田禾臉上隱忍的笑意。

八、

鏡子里是張相貌平平的臉,幾天前剪成的短髮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用手撥開,幾顆紮根於眉毛上的痘痘接近消失。李能從浴室出來後,徑直躺倒床上,一頭埋進枕頭裡。

又翻過身來,摸到枕頭邊的手機。

一個長久的念想在他心裡蠢蠢欲動。

那十一位數字他已倒背如流,卻從來沒有勇氣輸進手機里。也許今晚是時候改變一切了,改變愚鈍,改變懦弱,改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改變猶猶豫豫寸步難行的現狀。

李能感受到空氣中無數細小的聲音在發聲,在傳遞鼓勵的話語,這是他迄今為止所做的努力,也是從頭到尾積攢下來的決心。

他多麼膽小而怯弱,從不敢直面,於是他設法接近學姐的好友,加入了笛簫協會。

只有這樣他才可以自然地在圖書館走向學姐,哪怕是向另一個人打招呼。

為了讓自己的名字能在某次閨蜜談話中被提及,他這個音樂白痴極其刻苦地練習著提氣運氣。

他前去學姐兼職的奶茶店,前去學姐最愛的書店,所有一切只是為了更多地了解學姐,只是為了滿足那顆日益膨脹卻羞於見人的愛慕之心。

而今天晚上,這一切是時候結束了。

他放棄通話圖標,點開了簡訊。

「你好,夏懸學姐。」也許第一句應該這麼說。

「我是笛簫協會裡的李能。」

不知道她有沒有印象。

「我很喜歡你。」

五個字,重若千金。

空氣中的聲音愈發躁動起來,彷彿一場徹夜狂歡,彷彿不醉不歸。此間室友的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關燈了啊。」

四周忽的暗下來,聲音隨之消失。

黑暗中,只有手機屏幕的光芒投在李能臉上,夜色如潮水湧上他的身體,他執著於最後的光明。

那五個方方正正的黑體字,還是篡奪了李能所有的勇氣。

李能遲疑地、無可奈何地將手指摁在了返回鍵上。

光明也隨之被刪除。

I love you,

and you will never know.

這應該是我寫過最酸的一篇文,但我想要寫出來。

謝謝認真看完的各位。

聽說掃描下面二維碼的人都能獲得真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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