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觀—西印度洋的航海者,一隻人類學喵的馬島手記

安靜的時候,我還是能想起在馬達加斯加時我和弗萊德里克的一段簡短的對話:

弗萊德里克問我: 「你怎麼每天都穿一個肥大的運動短褲和 T恤衫? 」

我回答:「 我沒帶什麼好的衣服來呀! 」這無意中的回答體現了我內心的真實想法,離開加拿大前打包行李的時候,安德魯告訴我馬島(馬達加斯加)天氣一般都很熱,路又修得不好,印度洋的海風一刮就吹的人滿臉塵土,於是當時我想,那就不帶什麼特別 「高檔 」的衣服了。

我的行程:多倫多—巴黎—塔那那利佛—安齊拉納納

人類學喵的艱苦生活——吃早飯的鐵棚.....

事實也正是如此,一次坐一個快要散架子了的紅色馬自達小麵包從一個叫昂比盧貝的縣城回到我的住的城市迭戈(安齊拉納納),一百二十公里的路走了六個多小時,三個人一排的座位每排都擠了五個人,我被安排坐在中間一排靠窗,一半屁股搭在座位上,一半懸在空中,座位下面放了一個灰色的編織袋,袋裡兩隻活雞被綁住了腿,車子咕咚一顛就從我的座位下的口袋裡傳出兩聲慘烈嚎叫。我全身重量都倚靠著的鐵皮車架也是吱嘎亂響,從車窗飛進來的塵土嗆得人直咳嗽,等到我下車的時候,我的全身上下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黃土。

城市裡沒有人回收垃圾,夜裡路上還經常遊盪著成群的狗,在坐在路邊簡易搭建的草棚子里的食客的腿中間竄來竄去,撿些人們吃剩下的肉串或是嚼不爛吐在地上的肉筋。

弗萊德里克 聽了我的回答,小聲吐出一句: 「為什麼不帶好衣服?馬達加斯加就永遠都只配擁有最差的? 」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可在心裡卻一直重複這句話。

我的馬島朋友Sohpie

弗萊德里克比我大一歲,跟著哥哥做著城市和縣城之間的客運生意,他哥哥是司機,他負責給乘客安排座位和把乘客的行李舉到車頂上,或是塞到座位底下。

一次我坐他和他哥哥的車,我見他往麵包車頂上綁了十箱西紅柿。因為家裡貧窮,他在五年前入伍。參軍兩年後,因為拿不出行賄上級需要的五百美金,只好退伍。退伍後當過保安,下過藍寶石礦,在諾西貝島跑過貨運,現在跟著哥哥擠在小麵包里每天往返昂比盧貝和迭戈(安齊拉納納)之間 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他和哥哥每天半夜十二點從昂比盧貝開始挨家挨戶的接上乘客,直到小麵包滿員,早上 七點左右到達迭戈(安齊拉納納),九點鐘左右等車坐滿,再返回昂比盧貝。這樣的工作,他每天的工資為約五美金。

一天早上我在住處附近的警察局門口碰見他,見他嘴裡叼著煙捲,手裡攥著兩個五顏六色的大車牌。他後來告訴我,他和哥哥因為忘了把能夠證明合法運營的車牌放在麵包車頂上,進迭戈(安齊拉納納)城的時候被愛找茬的警察攔了下來,只好來到警察局交罰款,一周的辛苦都打了水漂。

迭戈(安齊拉納納)的長途汽車站

六月正是馬島北部的乾季,幾乎每天都是晴天,偶爾從海上積聚起幾片不成氣候的雲,飄到島上下一場輕描淡寫的雨,清晨和傍晚還都比較涼爽。

芒果樹還都沒有結果,市場上見到的應季水果大部分是青橙子和香蕉。青橙子皮厚肉少,但汁水酸甜可口,當地人像中國人削蘋果皮一樣削掉橙子的皮,再一邊用手擠著橙子圓滾滾的肚子,一邊用嘴從一頭開始吮吸橙子的汁水。當地人認為削橙子皮最好不要削斷,寓意婚姻長長久久不中斷。香蕉也有很多種,有的做飯用,有的直接剝皮當水果吃,還有的小香蕉放在油鍋里炸,過了油拿出來當零食吃。

迭戈城中心的主路兩旁立著一根根法國殖民地建築特有的門廊廊柱,唯一一家按當地標準稱得上五星級大飯店的玻璃櫥窗外擺著兩排玻璃咖啡桌和藤椅,從歐洲和北美來的遊客早上坐在桌旁悠閑地享用一杯意式濃縮咖啡和法式羊角包,注視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傳統印花布袍戴著頭巾的女人頭上頂著一盆水果,赤著腳向外國人兜售青橙子和香蕉;一個乾瘦的叫菲利普的法國馬國混血男人常年在大飯店對面的院子門口向往來的遊客推銷馬達加斯加的香草;幾家南亞移民和義大利人開的珠寶店的櫥窗里擺著傳統工藝的馬國銀鐲和星光藍寶石項鏈;幾家迪斯科和酒吧白天生意都很冷清,晚上才會有妝容精緻的馬國女孩成群前來,一心希望找到心儀的外國男友。

旅遊旺季時,主路上每天都有熙熙攘攘的外國遊人,時不時傳來黃色三輪摩的突突駛過的聲音。從大飯店門口經過,繼續往前走不遠的路邊有一片荒地,地上堆滿了廢磚棄瓦,荒地中一個女人每天一大早搭起一個簡單的布棚,支起一個簡易的方桌和幾把木板凳,方桌下放著一個裝滿水的綠色塑料桶,桶里放著幾個亟待清洗的小茶缸和一個煮著咖啡的銀色大鋁鍋,方桌上擺一個糖碗、一罐煉乳、一盒自製的米糕和椰子方糕。這是普通馬國人來吃早餐的地方。說也奇怪,呆的時間久了,好像早上一杯加了糖和煉乳的咖啡和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方糕也能填飽了我的肚子。

草屋賓館——遊客所住

我的行程:多倫多—巴黎—塔那那利佛—安齊拉納納

我從多倫多啟程,經法國轉機到達馬達加斯加,漫長的航程給了我充足的時間來想像這片我從未踏足的土地。雖然是世界上第四大島嶼,與馬達加斯加互通直達航班的城市屈指可數:巴黎,約翰內斯堡,內羅畢,廣州,路易港(模里西斯),聖丹尼(法屬留尼旺群島),維多利亞(塞席爾)。

來馬國之前,非洲作為一個整體給我的印象主要來自於各類媒體的文字報道和影視作品。這些印象大概與其他人無異:毫無起色的長期貧困,無法預知卻時而來襲的饑荒,幾近失控的傳染病,五彩斑斕的稀樹草原,奇異多姿的動植物,以及好像永遠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半裸著身體,梳著小辮子的「非洲土著」。

然而,司空見慣的媒體報道常常讓人們把「非洲」簡化成了一個遙遠、抽象並充滿著異域色彩的概念,一個僅僅存在於新聞報道中的地理名詞。人們往往忘記了,非洲是一個由五十多個文化歷史迥異的國家組成,佔世界陸地面積五分之一的大洲,而在非洲生活的人們也和我們自己一樣,有幸福,有願望,有抱怨,有病痛,有情慾,有衝突,有無奈,有信仰,亦有靈魂。

然而,你若和馬國當地人聊起他們國家和非洲大陸的關係,他們可能會面帶些許傲色的回答:我們才和非洲大陸不一樣!這樣獨特的文化身份認同部分來自於馬達加斯加島獨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環境和民族構成。

馬達加斯加島是世界上第四大島,距離非洲大陸400公里,距印度4000公里,距南極5000公里,距澳大利亞6000公里。地理面積587,000平方公里,大於法國的國土面積

學界對馬達加斯加島的歷史起源一直眾說紛紜,但很多學者認為大部分馬達加斯加人有著非洲人和亞洲人混血血統,也有部分馬國人的血統可以追溯到葛摩群島、阿拉伯半島和波斯灣。

而語言學者的研究也證實了馬島與這些地方的聯繫,馬國的官方語言為馬達加斯加語,屬南島語系,和東南亞婆羅洲的語言有非常緊密的聯繫(南島語系還包括台灣、夏威夷、和菲律賓的一些本土語言)。馬島各地也有很多不同的方言,很多辭彙來自於阿拉伯語,斯瓦西里語,馬來語和爪哇語(Dewar and Richard 2012)。

我所在的城市迭戈(官方名稱安齊拉納納Antsiranana)位於馬達加斯加島的最北端,馬島北部地區的主要民族是講薩卡拉瓦方言的薩卡拉瓦人(Sakalava)。馬達加斯加從1896年起被納入法國殖民地的版圖,被殖民時間長達七十年之久。因此,很多當地人都可以使用法語交流,法語也是馬國的官方語言,主要的媒體和出版物也都使用法語。

在非洲的前法國殖民地國家

南島語系分布與馬達加斯加

一次我和安德魯散步到海邊,一路步行穿過了幾條城裡最主要的街道,一路經過中國廣東移民後代開的超市,南亞移民開的珠寶店,義大利人和法國人開的酒吧和飯店,和一些廢棄的樓房。

港口的風景是極好的,可以看到暮靄中不遠處的陸地。馬達加斯加島的北段,陸地在主島兩側繼續狹長地延伸,有點像是螃蟹伸出的兩隻螯爪,延伸到遠處再接近、會合。因此在迭戈(安齊拉納納)形成了一個天然的良港,港灣裏海水十分平靜,環抱馬達加斯加主島的陸地延伸到遠處只露出一個狹窄的缺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安德魯告訴我說英法在歷史上還曾經為了爭奪此港交戰。

與首都塔那那利佛相比,馬國北部的生活是悠閑而安靜的。城市裡從早上五點多開始就喧鬧起來,我經常被住處對面教堂里的唱詩誦經叫醒。中午天氣最熱的兩個小時城市裡又會安靜下來,商家也都關門打烊。而到了下午城市又變得熱鬧起來,晚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室外納涼,坐在街邊吃烤串,喝啤酒,或是在迪斯科和酒吧唱歌跳到深夜。

安齊拉納納灣

縱使和非洲大陸萬般不同,馬達加斯加仍然逃不開人們腦海中對非洲的刻板印象。貧困,大概是大多數初到馬國的外國人對當地的第一印象。當地紙幣的最大面值為一萬阿里亞里,大概相當於四美金,而對一個普通的馬國人來說,四美金已足夠他們一日飽餐三頓。

初到這裡的時候,我的心情其實一直都是有些沮喪的。記得一次坐在安齊拉納納大學英語系的課堂里,跟著三十多個當地的學生坐在一間四面透風的教室里,學生們正練習英語口語表達能力,討論的題目是「你認為誰在社會中更受尊重:是那些有錢卻缺少教育的富人,還是那些受過教育卻沒錢的窮人?」學生們激烈的討論著,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神里充滿著篤信教育能夠改變命運的信念,可現實中物質財富的匱乏卻經常阻擋著他們實現自己五彩斑斕的夢想。

坐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我和阿爾加丹天南海北的聊天,我說:

「畢業了你想去做什麼工作?」

「我想回到桑巴瓦老家去,去做生意,去賺錢!」阿爾加丹信誓旦旦地說。他的老家桑巴瓦是馬達加斯加島東北部的中心城市之一。

「去做什麼生意呢?」

「可能去金礦,或者寶石的生意吧,再不就是香草貿易。」

「你想去挖藍寶石?」

「我不會親自下礦去挖藍寶石啦,我會說英文,這是一個很大的優勢。會說英文的人可以作為礦工和收購寶石的商人的中間人。親自下礦挖寶石太危險了!」

「除了寶石的生意,沒有別的更好的工作了嗎?」

「很多男孩還去國家公園給外國遊客當嚮導,可是我不想只是當嚮導啊!對了,有空我們帶你去喝酒啊!」

藍寶石產地伊拉卡卡鎮(Ilakaka )

伊拉卡卡鎮(Ilakaka )藍寶石礦——圖片來自網路

阿爾加丹是已經快要從安齊拉納納大學畢業,大學期間他一直在一所高中做兼職英語老師和一個舞蹈俱樂部做兼職舞蹈老師,雖然每個月的工資加上馬國政府發放的學生補貼在我們看來微不足道,可對他來說已是一筆比較可觀的收入。

近幾年來不斷貶值的馬達加斯加阿里亞里讓迭戈城裡的生意一片蕭條,而2009年軍事政變以來馬國政局的動蕩更給這個經濟原本就十分薄弱的國家致命性的打擊,作為國民經濟支柱產業的生態旅遊業受到了重創,近些年來雖然情況有所好轉,歐洲和北美的遊客數量有所回升,可就業渠道仍然十分狹窄。

很多女孩寄希望於找到一個來自發達國家的男友來改善自己窘迫的經濟條件,而願意並有能力工作的人經常可以在城市裡為數不多的銀行、郵局、學校和其他政府部門以及外國人開設的非政府組織找到工作,會說外語的學生大多希望成為一名旅遊嚮導或賓館服務員,農村沒有文化的年輕人經常在城裡尋找保姆或司機一類的工作,實在找不到工作的男孩有的最終加入了幫派,有的就成了遊手好閒的人,弗萊德里克的朋友帕特里克就是這樣一位。

在難得的休息日下午,弗萊德里克經常和一群朋友到在昂比盧貝鎮上的姨媽家所開的鄉村賓館的露台上納涼,聊天,打牌,嚼恰特草。很多印度洋國家的人都喜食恰特草,由於其具有上癮性,當地人戲稱其為「合法的毒品」。雖然工資不高,但很多男孩都捨得在恰特草上消費,一大袋用塑料袋裝著的新鮮恰特草價格在兩美金左右,都快抵得上弗萊德里克每天一半的收入了,因此社會上普遍認為能嚼的起恰特草的人,都算是經濟條件還過得去的。

弗萊德里克和帕特里克慵懶的躺在露台上,時而用手撕下袋子里恰特草的新鮮葉子,塞到嘴裡。他們一側的腮幫子被撐的圓鼓鼓,細細咀嚼了恰特草的汁水後再把嘴裡剩下的殘渣吐掉。閑來無事的時候,一下午的時光可以輕易在恰特草獨特的滋味和煙草的麻痹中被打發掉了。

恰特草

鄉村旅館的大門

弗萊德里克和帕特里克都是馬達加斯加搏擊運動的愛好者。休息日的第二天下午,帕特里克要去參加鎮上搏擊賽的最後一輪,爭奪冠軍。他一米八幾的身材,臉上有一塊因為在之前的搏擊中受傷剛剛長好的傷疤,加上一身優美的肌肉線條,一看就是搏擊的好手。冠軍的獎品據說是一輛嶄新的紅色大摩托。帕特里克自然是希望贏得這輛大摩托,在昂比盧貝這個小鎮能擁有這樣一輛摩托無疑是光彩的,再加上他還可以在他的兩個女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他更是動力十足。

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了一個四周圍有圍牆的場院,待我買了入場券進去以後,發現整個場地周圍已經擠滿了觀眾。比賽開始以後,弗萊德里克先是陪著帕特里克慢慢的繞場走了一圈,一邊走還一邊伸出兩隻胳膊向觀眾展示他們的堅實的肌肉。帕特里克上場三輪,三輪全勝,一個對手還被他打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半個小時之久。

搏擊是野蠻的運動,勝利者被熱烈的觀眾扛在肩膀上繞場歡呼,完全不顧一旁被打倒在地還留著鼻血的負者。勝利自然也是要慶祝的,弗萊德里克的哥哥開著那輛不拉乘客的小麵包,拉著一群吹著口哨的朋友,瘋了似的賓士在昂比盧貝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等我再見到帕特里克時,他已經騎上了那輛紅色的大摩托,后座上坐著他年輕嬌小的第二個女朋友珍妮。珍妮笑盈盈的,臉上寫滿了嬌羞的小幸福,一邊摟著帕特里克的腰,一邊沖我招手:「快來看看這輛摩托!」

弗萊德里克家裡不通電,等到天色暗下來,慶祝的人群就在漆黑一片的院子里喝酒跳舞。他的嫂子卧病在床好幾年,每天躺在船上不能動彈。沒人知道她害了什麼病,不跑客運的時候,弗萊德里克的哥哥也用那輛銀色的小麵包載著她到首都塔那那利佛求醫問葯,可沒人看的好她的病。對於無法解釋的病痛,人們往往歸咎於巫術,他們向我解釋說弗萊德里克的嫂子一定是被什麼鬼魂附身了,精神上的疾病神秘莫測且無葯可醫。

慶祝後的第二天,我獨自到住處附近的草棚子里吃了一碗白粥。路上的行人一如既往地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大概在琢磨一個外國人在他們馬國做什麼。我之前陰鬱沮喪的心情一掃而光,街上突突駛過的三輪車的響聲也不再讓我感到煩躁,心想,這又是馬國小鎮上一個普通而又嶄新的清晨吧。

參考文獻

Dewar, Robert E and Alison F. Richard

2012 Madagascar: A History of Arrivals, What Happened, and Will Happen Next.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41:495-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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