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猴子逛街的少女

兩隻猴子接連到訪了我雞飛狗跳的童年。它們貪吃、好動,喜歡邀功,被捉弄,是我最親密的夥伴。直到不得不將第二隻賣掉換錢時,我終於承認,猴子是我們這個奇特家庭唯一的財產。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44 個故事

很懷念家裡還可以養動物的年月,不是那些以變成口糧為使命的家畜,是有性情、有靈氣、長著漂亮眼睛的可愛動物。

小時候,我們家養的花是挖來的野花,養的動物,也是各種機緣來到我家的生靈。簡簡單單地投食,它們簡簡單單、自由自在地生長,跟我們家結下短暫的羈絆——真的都很短暫,它們大多在壯年死去。

我爸是個沒什麼慈悲心的人。絕大多數動物,在他眼裡的用途只有一個:吃。

他曾經把一隻刺蝟剝皮後煮來吃(也不知道他怎麼下的手),窗戶邊趴滿了看熱鬧的小孩。我也曾趴在窗口,隔著玻璃看他跟我媽合力殺掉一條誤入我家的狗。那狗被勒住了脖子,知道將死,變得分外狂躁,掙扎著,眼睛冒出綠色的光,把灌涼水的鋁瓢咬個對穿。我在窗外一眨不眨地看著,脊背有點發涼,這隻帶齒印的瓢我們家還用了很多年。

後來這種事少了,大概跟我爸步入中年有關,他也開始在養動物中發現樂趣。我們家陸續養了很多動物:幾隻貓、狗、兔子、撿來的刺蝟、小鳥、後來還是被吃了的羊、還有兩隻猴子。

從養猴子這事上大概可以看出我爸的特立獨行。他做過太多特立獨行的決定,包括不信任學校教育,毅然把我從學校帶回家自己教,包括遠離人群,搬到山上去,建立他的「世外桃源」等等。養猴子,是那麼多決定里最平淡的一個。

我家先後養過兩隻猴子,都是兩個月左右大的小女孩。它們是最普通的短尾獼猴,有著紅紅的屁股和皺巴巴的臉。

小時候,附近的山裡有猴群出沒。年幼的猴子被附近的農戶捕獲,拎到鎮上當商品出售。如果活著賣不掉,農戶就會賣給藥店做成骨架。我們花了300元買了一隻,基本相當於當時住的房子一年的租金。

第一隻猴子落戶後,我們家的門檻被孩子們踏平了。這種跟人類極其相似的生物,有著動物的非理性,以及進化鏈上逼近人類的形體、表情。孩子們看著它用跟人一模一樣的手和跟手一模一樣的腳抓東西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它隨時都在吃,重複著往嘴裡填東西的動作,一時吃不下,就塞到下巴下面的喉囊里,閑下來了再一點點往外推,放嘴裡慢慢咀嚼。

第一次看到猴子的下巴鼓起兩個大包,我嚇壞了,和我媽圍在它身邊研究了半天,以為得了什麼怪病。只見它不慌不忙地用小手往下巴上一推,做出一個類似嘔吐的動作,然後就有一些食物重新返回到嘴裡。它吃完了又推,直到把那個大包漸漸推平。

我現在記起它的種種,幾乎都跟吃有關。猴子是「齋公」,只吃素,偶爾也吃螞蚱和鳥蛋。我走路時眼睛常往草叢裡瞟,看到螞蚱就飛身撲過去,抓回來,給它一把填到嘴裡。

跟小動物的感情從來都建立在餵食之中,但對親密和撫摸的渴望使猴子更依戀我媽。

它腦子裡有一條清晰的「巴結鏈」:外面的人來了,喂它東西,它就跟人家親近一下,要是我來,就一把奪過吃的,看到我媽,就立刻舍我而去。假如剛開始就看到我媽過來,這廝不但會奪走吃的,還把客人咬一口,跑到我媽身邊邀功。

猴子有一口類似人牙的整齊牙齒,咬人不會留下傷口,但會有一個圓圓的紫印,有點疼。它跳起來,剛好夠到我的大腿根,我的腿上因此被它留下不少印記。

有一回,我惱了,想到一個整它的辦法:用鐵鉗在火爐里燒,然後把燒熱的那頭遞給它,它無知無覺地抓了上去,手上當即起了一縷白煙。

我得到了我媽的一頓罵,它得到了一個深深的傷疤,一個月過後才好。我們的關係就這樣在互相傷害中成長。

它只有我,我卻不是只有它。多數時候是我帶它出去,它安穩地坐在我腳上,抱著我的腿,讓我像一個真正的耍猴少女。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常常會想出各式各樣的惡作劇捉弄它,滿足孩童不無殘忍的頑劣心。

曾經為撿一個落進水中的紅氣球,我把它一次次朝水中拋去,以期用它盪起的漣漪把氣球盪回岸邊。這樣做了幾次,氣球卻越漂越遠了。可憐的它渾身濕透,緊緊扯著我的褲腳,眼神驚恐萬狀,小小的心臟跳得幾乎讓鏈子都抖動起來。

後來我常常回想它被拋在水裡的時刻。猴子不是水性很好的動物,完全靠劇烈的求生本能往岸邊划水,還是小主人親手把它扔進水中。這個它誤闖誤入的人類社會,為何如此殘酷?

它還是原諒了我,照常跟我出去,抱著我的腿。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雨,我從外面回家,穿著寬大的雨衣,它攀在我身上,小小的腦袋從雨衣縫裡探出來,一動不動,雨珠在它的眉間流淌。就這一瞬,山路,滴水的樹葉,我,猴子,我心裡升起一種悵惘的滿足。八歲的一個雨天,我想了一些關於相依為命、需要與被需要之類的人生命題,發誓以後要對它好,可一回家看到我媽,它立即在我身上撒了一泡猴尿,跑去向我媽獻媚了。

晴天上山,它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抖擻起來,縱身躍上粗大的松樹,在樹冠與樹冠之間飛掠,我們在樹下看見它的眼睛,正燃燒著野性的快樂。它俯視我們,似乎帶些嘲弄。有幾回,我都害怕它會隱入叢林不見了,但在我們有意坐下來,裝作不在乎它的樣子,它又立刻飛下來,爬到我爸的肩頭,重新被鏈子套住了。

在我們生活的小鎮上,猴子仍然是個稀罕物。帶著它到處走,我早已習慣了被圍觀,但還是害怕碰見調皮的男孩子。他們撿起石塊朝它打過來,期待看見這酷似人形的小動物如何反應。我緊緊抱著它,穿行在石子雨里,帶著恐懼和一定要保護它的堅強。

也有來自成人的惡意,有個男人看見它,用一種粗鄙而輕慢的神情發出一聲低呼:「嘻,猴子!「然後一口粘痰飛出,他的腳往這邊踢過來,這個動作如此粗野自大,我至今還記得清楚。

這是我們家的第一隻猴子,緣分將滿一年,就死了。那是帶它回老家走親戚,一個親戚非得要我們借猴子給他養幾天,我們依了,後來去領,只剩下一句話,說是被隔壁男孩用石頭打到了頭上。

聽到這個消息,我懵了幾秒鐘,它抱著我腿沉甸甸的感覺似乎還在。我想像著復仇計劃,把那個小兇手推到水塘,或狠狠地按在地上打一頓。當然這計劃沒能實施,當看見小兇手渾然不覺地玩耍,我的第一反應和《密陽》里那個女主角看見殺害兒子的兇手時一樣躲開視線。

在純粹的、毫無愧疚感的惡面前,我們的一部分被打垮了。

過了半年,小鎮上又出現賣猴子的。於是,第二隻猴子來到了我們家,養它的過程跟第一隻相似,也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小片段,比如有一天發現它不見了,後來在裝蘋果的箱子里找到了,它把每隻蘋果都咬了一口。

它每天安坐在門口,吃玉米、蘋果、胡蘿蔔、紅薯片。沒有帶來第一隻那樣的轟動,在一段時間後,還跟我們上了山——那是我爸第一次將隱居計劃付諸行動。

用現在的話說,我爸是一個有瘋狂烏托邦夢想的文藝男青年。出生於50年代的他年輕時寫「反詩「遭受粗暴羈押後,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對抗分子,對抗主流認知,對抗世俗工作,對抗正常家庭置業、養家、教育孩子的路徑。

往高海拔的地方搬家是他對抗一切的主要手段。從我3歲起,我們家就告別了故鄉,在一個一個小鎮間輾轉,海拔越搬越高,每當我以為要安定下來時,執著於尋找一個理想居住地的我爸又開始嚮往別處了。

在最後落腳的小鎮生活了一陣子,他滿懷激情地把下一個居住地選在了那座形似飛鷹展翅的大山,具體是山頂那座廢棄多年的小廟。從山腳下走盤曲的小路上去,即使最矯健的山民也需要整整半天。

圖 | 遠處最高峰的峰頂,就是我爸爸決定隱居的地方

他花了前半輩子的全部積蓄在山頂建房和開荒。起初,一些好奇心重的人不辭辛苦上來圍觀,再過了一些日子,圍觀的人沒有了,我的夥伴就徹底只剩下一群動物。

猴子每天晚上被放出去,自己找地方睡,次日清晨,帶著一身露水從屋檐處的牆縫裡爬進來,蹲在我的枕邊。我希望它能安靜地陪我呆一會兒,但它很快又跑開了。

猴子是如此好動的動物,一刻不停地跳躍、東張西望,似乎在山上找到了廣闊天地,而我兩眼茫然,想像著我的小夥伴們在溫暖的家裡看電視,吃零食和做遊戲,體會著對他們來說平淡至極,對我來說卻無比珍貴的正常生活。

在山上住了大半年,我將每隻小動物都賦予角色,跟他們展開想像中的對話。為了方便管理,我將猴子拴在頭羊的羊角上,試圖讓他倆互相遛,沒想到他倆很快纏成了一團,我及時趕到,才排除了猴子被頭羊戳破肚皮的危險。

我的生活卻變得更危險了。在一次從城牆上掉下來,並遭受各種炎症的困擾後,我媽決定把我帶下山,重返人間,畢竟從山頂到最近的衛生所需要大半天時間。

從一個地方連根拔起,又要再拔一次,到我也年屆三十,想起那時候一籌莫展的媽媽,身無分文卻要下決心開始新生活,環顧四壁,除了用開荒剩下的積蓄換來一些簡陋的生活用品外,只有價值300元的猴子了。

聽說要把它賣掉,我以為我可以做些什麼,便跟我媽商量,如果我教會它開瓶子,是不是可以不賣。

我媽嘆口氣答應了,她知道我教不會。

而我把這件事當成了那段時間的唯一目標,用一個小瓶子,裝了一些它愛吃的大米,教它怎樣逆時針擰一擰,再擰一擰,直到把瓶蓋掀開。

教了幾十遍,它還是急不可耐地拿嘴去咬。我把瓶子狠狠摔在地上,用繩子抽了它一道,然後哭了。

我哭了一個下午,為它,也為我和我媽前途未卜的命運。

在一種誰也沒過過的生活和一種平常、卑微、辛苦的生活之間,我媽替我選擇了後者。賣掉猴子的錢,是我們接下來吃的飯,住的房子,還有文具盒。也只有這麼多了。

我媽找了一份在學校小賣部賣東西的工作,一年後,她自己盤下一間店。而我爸在經歷隱居失敗後,有一天突然出現。我們家再也沒養過任何動物,因為隨時會來臨的搬遷與奔襲,還會充斥我們接下來的幾十年。

那隻猴子被賣給了一個熟人,賣掉它的下午,我聽到新主人的鄰居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不要玩物喪志啊。」

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不僅僅是因為猴子被稱作「物」,還隱隱預示著它接下來的不被接納。果然,過後沒多久,我聽說它被轉賣到了動物園。

後來我專門去過一次動物園,期待猴山上有一隻猴子看我的眼神會有些不同,但怎麼可能呢。再後來,除了留下一個對電視里的猴子分外關注的習慣外,我關於它們的種種也淡忘了。

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常常想,猴子這種不應該成為寵物的生靈,給我的童年帶來了不同尋常的色彩。一個不上學的小女孩,牽著一隻猴子走在小鎮上,未來怎樣,她們都一無所知。幾十年後,小女孩長大了,還是經常困惑,不過明白了一些事理,比如我們都渴望自由,可自由是那麼遙不可及。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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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不歸,現為自由職業者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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