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自殺被搶救後,我發誓再也不會去死。如今我身患絕症

這是 新世相(thefair2) 的第 216 篇文章

Sayings:

「如果你理解凝視腳下黑暗的深淵能使人平靜,那麼你就不會往下跳。」——《福樓拜的鸚鵡》

在新世相發表的一篇文章底下,我問了一個問題:你如何度過那些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刻?

然後我收到了惠子的留言。不長:打開手機看看存儲的視頻和照片,家人的笑臉和女兒的笑聲會自然產生神奇的力量,留住我這個自殺未遂三次的人,最後一次被搶救過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這樣的事情永遠都不會再發生,是的,永遠不會了……儘管如今我身患癌症??

我們聯繫了惠子,問她是不是願意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一開始我想,這故事很像一個殘酷的玩笑,讓她用所有的力氣最終珍惜一樣東西,然後再威脅著拿走它。但看完她寫的文章後,我的想法變了。

這個故事跟抑鬱症,生死,家庭都有關。你能看到她對自己經歷、對世界、對病症的回顧。它是個溫暖故事嗎?不一定。但它是個殘酷故事嗎,我也不知道。不過在最脆弱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力量。

三次自殺未遂後,我身患絕症

作者:惠子

我的故鄉是西安,從記事開始就生活在父母冷熱交替的暴力家庭里。父母離婚後,我和母親生活,被灌輸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沒有老子,一切都要靠自己。大學畢業,我頭也不回離開了故鄉西安和媽媽,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南京。

到南京找了一份時尚策劃工作,我租了個小小的房間,努力結識新朋友,和同事們微笑相處。五月的最後一天,我在辦公室外的走廊角落抽煙,被老總拎到辦公室語重心長談了兩個小時。在一言不發的整個過程中,我明白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下班後,我寫了一份辭職信,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南京,去「流浪」,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沿路搭車、住在當地人家裡,用稿費維持最基本的生活。

一、 第一次自殺

第一次自殺,發生在 2001 年。我當時是自由撰稿人,「流浪」到雲南安寧市一個叫「讀書鋪」的小縣城,在當地一戶人家住了下來。

有一天,我接到媽媽電話。她告訴我,父親又要結婚了,那是他第四次婚姻。還有,從小疼愛我的五舅,不知什麼原因,自殺在一個廉價屋裡。因為是夏天,他的屍體在半個多月後才被發現,老鼠已經吃掉了他的半個臉,身體上爬滿了蛆……

我默默掛上電話。大腦一片空白。

小舅舅一直是個很內向,不太說話的人。家人都認為他古怪,可我們每次都有講不完的話。從他的眼神里可以感覺到,他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好感。那時候我就隱約覺得,小舅舅和我可能是同類人。

長大後,我努力在讀書鋪這個小村子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忘記了小舅舅的存在。而他的自殺,沒有遺書和隻字片語的結局,對當時的我造成了衝擊。

很驚訝在那樣的時刻,自己沒有掉淚。但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到底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看到村莊里家家戶戶日復一日的勞作,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還是年輕吧,一時衝動。我到女主人的柴房,找到農藥,想也不想就擰開蓋子,大口大口喝了下去,瞬間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絞痛……再後來的一切,是醒來後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稀釋過的農藥;如果不是好好的晴空萬里突然天降暴雨,一家人匆匆趕回;如果不是他們家的大兒子開車送我到醫院急救。如果沒有這些如果,我的生命,將會結束在雲南的一個小村莊。我的年紀會永遠停留在不到22歲。

自殺的念頭,有對生活的失望,生命的絕望,有對父親的鄙夷心態,有對小舅舅的內疚和無奈。一切交織在一起,讓我就在一瞬間覺得:活著,真的有意義么?

相信我,很多人選擇自殺,也許深思熟慮也許未經思索,但在實施的那刻,永遠是瞬間的。大腦空白的。

出了這樣的事,儘管整個村莊都知道了,張叔一家沒有任何要我離開的意思,但我知道,我已經自己選擇了離開這樣安靜的生活。臨走前,阿姨給我裝吃的,輕描淡寫說了一句:「以後吃東西要吃飽一點,撐了不要緊,睡一覺起來就什麼事兒都過去了。」

這個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農村婦女的這句話,聽上去那樣樸素和正常。十幾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潛意識裡,這種對待我的方式,就是一種力量,讓我活下去的力量。

二、 第二次自殺

離開美麗的讀書鋪,我回到了南京。

進入江蘇電台,我是省台最年輕的女主播,也是收聽率的保障。長期從事夜間工作,三檔節目兩個頻道,最長的時候我有七個小時處在直播中。

有一檔深夜情感熱線節目,接聽各種各樣晚上不睡覺的人的煩惱心事,答疑解惑。我從不在節目中安慰鼓勵人,有人和我談論自殺問題,我會冷冷回答:會叫的狗不咬人,如果你想死,趕緊掛了電話去實施好了,如果你要跳樓,那麼我的建議就是爬高一點,不要死不了落下殘疾連累別人照顧你。

說實話,這並不是一種嘩眾取寵,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在好幾個城市,我都有同行因為承受不了夜夜做別人垃圾桶的壓力而自殺。但這個節目某種程度上對我卻是種救贖。上節目前我也會因為各種問題心情很壞,但一個晚上收聽到奇奇怪怪的問題後,我的心情反而好了:看看他們才是有病,惠子同學你好著呢。

那時候開始,生物鐘的混亂,媒體人的壓力,幾十家頻道收聽率的混戰,讓我開始有了負能量,睡不著。在南京腦科醫院,我被確診為雙向情感障礙:重度抑鬱症。開始服用幫助睡眠的藥物,冷靜情緒和集中注意力的緩釋劑。

那時醫療條件不夠發達,社會對抑鬱症不夠重視,看遍所有心理疏導醫生之後,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沒事啦,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抑鬱症是一種高智商的富貴病。你們這些愛思考人生的名人自己琢磨出來的。你就應該去找個男朋友,談戀愛吃飯逛街看電影……」

於是我選擇沉默。只是固定去看醫生,拿葯。每周電台停機檢修的時候去採購、打掃家裡衛生,洗衣服照顧自己。

24歲生日的那一天第二次自殺未遂。那時台里處於改版的激烈競爭中,一位同事用我做的節目策划去做了述職報告,得到了我那個時段的節目。老總看出我的情緒,把我叫到辦公室溝通。最後我說:我服從台里的安排。

我請假回家,蒙頭大睡足足30個小時,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開始胡思亂想,主題只有一個:惠子,這是你要的生活么?答案是:不知道。再問自己:有意義么?答案:沒有。

想回去讀書鋪么?

不,其實你離開的時候就很清楚你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還想繼續往前走么?

有點累。

你想休息了?

是的。

多久?

永遠。

你確定?

是的。是的。是的……

我起身,從抽屜里找出一打絲襪,全新的。那是我最愛的女作家離開人世的方式。那些絲襪,一直是買來「敬愛」她的,屬於我自己非常神經質的方式。因為有過一次自殺未遂的經歷,我在工作很辛苦,負能量爆棚時,會打開那個抽屜看一看,告誡自己,你還沒有成為像她那樣的人,沒有去流浪更多的地方,你還沒有找到你的大鬍子荷西,你還沒有完成你的作家夢……

這些絲襪成了第二次我想結束自己的武器。

第二次自殺未遂,救下我的是我的頂頭上司。從急救室搶救過來,台長在我恢復身體後,帶我去了火葬場,對我說:「惠子你好好看看,認真看看這裡每個活的死的人,一死了之痛快吧?愛惜你的人怎麼面對?要是有人真能做到大喊一聲不想死的馬上活,你看看這裡有多少人會燒成灰也爬出來?」

我還是沒有表情沒有說話。那一年,我二十四歲,成為江蘇最年輕的女主播。那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年華,那是我「輝煌人生濃墨重彩」的一筆。那是我第二次自殺未遂,2005年8月16日。

三、 第三次自殺

第三次自殺未遂,我已經離開南京和心愛的電台工作,結婚成家。

那是最近也是最後一次。有過前兩次經歷,在有了第三次求死念頭時,我整個人幾乎是分裂的:一方面我在求助各大城市各大醫院的治療,一方面我偷偷寫「死亡日記」,計劃怎麼實施。

當初離開江蘇電台,我的抑鬱症已經到了要強制住院治療的地步。我選擇再次出走,到人生地不熟的廣州開始下一段人生。很快結婚、意外懷孕。產前、產中以及非常嚴重的產後抑鬱症一直伴隨著我。

因為嫁入一個大家族,我很不願意讓別人替我分擔和承受,絕少提到自己的疾病。

那時我有個非常信任的朋友,是個正直、善良的媒體前輩。他對我的疾病的觀點和很多醫生相似:我沒有什麼不可救治的頑疾,一切都是這麼多年來的遭遇造成,不能怨天尤人。所以藥物是無法根治的:你必須自救。

我受到很好的照顧,飛到國外看醫生。接受按小時收費的高額心理、催眠治療。每周和醫生彙報近況。那是治療抑鬱症最系統也最辛苦的一年。每天記錄自己的飲食、服用藥物時間等等,每星期去一次香港,每個月飛一次北京。

就在一切開始好轉起來時。到廣州探親的母親發現我瞞著她嫁的人有過婚史,而在她的觀點裡:這種人是世界上最不可饒恕的。

另一方面,公婆家的某些人,可能抱有好奇心吧,用搜索引擎知道了我有過抑鬱症史,住院接受治療的事。在老人家眼裡,這就是神經病,這種疾病怎麼可以結婚?

這時我在準備出第四本散文集《等你長大就知道》,那是一本寫給女兒的書信集。作為一個八零後媽媽,我的觀點也許偏激,但只想誠實寫出我的看法。書出版前,我問孩子爸爸:你願意為了給咱們女兒出的這本書寫序么?答案是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不願意。我又問:你也介意這本書出版么?回答是:你在書里沒有給任何一個孩子灌輸真善美的正確三觀,你只是為了自己出書,你是我見過的最自私的人。

我第一次有了種念頭:也許大家都是對的,你就是個災星,走到哪做出什麼樣的努力,只會給周圍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痛苦。你有什麼資格結婚生子,過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我徹底意識到,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我永遠也改變不了外人也好、親人也罷對我的看法。我沒有辦法甚至也不想告訴他們,我多麼需要他們的支持,哪怕是一個鼓勵的眼神。

我又陷入了無休止的糾結。2010年2月2日凌晨,我吞下了「計劃中」慢慢積攢的上千片各類安定、鎮靜劑以及抗抑鬱藥物,還從「所學知識」里混雜了一些其他藥物,用家裡的純伏特加一口一口灌下去。

我去親了親熟睡中只有一歲多的女兒。在心裡默默和她說:對不起。回去卧室,蓋好被子,祈禱這一次再也不要醒來了。

最後一次自殺,我在醫院足足躺了十天,洗胃、清腸、做治療。當昏迷了快 40 小時後又看到這個世界,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笑了。在心裡對自己說:死心吧,老天讓你來到人間,看樣子就是打算讓你經受點與眾不同的東西,你想走?沒那麼容易。

出院後,保姆將女兒放在我懷裡,看著她安靜沉睡的面孔,我才意識到這個決定多麼自私。我對自己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要打起精神好好做人,無論發生任何的事情,都不可以再尋死。

從第一次自殺到最後一次,發生在十年里。從二十歲出頭到最後一次我還不滿三十歲。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你沒有辦法離開這個世界。也許正說明上蒼在給你警示:你的生命和一般人是不同的。你也許不是什麼災星,你就是要來完成某些事情的。你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再有第四次了,事不過三,惠子同學,你可以「收手」了。

四、 腫瘤

一直到兩年前,一次次體檢、會診,我突然得知一個事實:自己患上了惡性腫瘤。末期。尚未擴散。因為我有遺傳病,醫生建議保守治療,暫不接受手術。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第三次自殺未遂醒來時的感覺居然有點類似。

我很冷靜。所有的感覺就是:老天在和我開一個很有趣的玩笑——你不是一次又一次求死么?我就是不完成你的願望。現在你逐漸成熟長大,你說你有勇氣和力量面對生活中的艱難齷齪了,那麼我給你裝一個定時炸彈,我不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這個炸彈會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方式引爆。然後我們一起看看,你要怎麼接受、面對所有的一切。

太多次和死亡擦肩而過,我不覺得多一次有什麼關係了。

我不是很同意「與疾病抗爭活下去」這種說法。從開始到現在,醫生讓怎麼治療,我會儘力配合。當每個人都要我「加油」的時候,我只想說,我沒有任何需要加油的地方,我只想慢慢地,一步一步好好去過日子。

我的女兒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獨立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我不希望她心目中的媽媽,不是在生病,就是在準備生病。每天都要問:媽媽你不會死吧?這才是我最難面對的。

現在我過著很簡單的生活。照顧女兒的飲食起居,每天檢查她做作業,周末帶她出去玩兒。和丈夫看演出逛街喝茶談心。偶爾和三五知己好友聚會。該去醫院就去,打針吃藥沒有間斷。堅持閱讀、看電影、陸續出版新書、寫專欄、做電台節目。

二十幾歲時很少有人會想到死亡。而過去的十年,似乎「死亡」和「面對死亡」是我的生活常態。

我是一隻腳從鬼門關里踏出來的人。死亡在我面前已毫無意義。我非常珍惜生活本身。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珍惜生活最好的方式,就是過最普通的生活,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每天睜開眼睛和臨睡前,微笑著和家人擁抱:早安、晚安。每一天。

今天是每一天。

題圖:攝影師 Janine-Mizéra 的作品

文章發表前,惠子又發來新的消息:

前幾天複診結果出來情況不太好,身體素質也達不到做手術的標準,醫生說,如果等不到一款臨床試驗中的新葯,我大概還有3到5年時間。現在的我每天照顧孩子,收拾家裡,準備節目,新書,瑣事,依舊把所有的一切照顧得僅井井有條。

我覺得很踏實很踏實,哪怕接到這樣的報告通知。對我來說,自然不是死刑。我是個字典里沒有「認輸」的人,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可以說:寧肯死,不願輸。

我始終相信,那些想結束生命的人,在最後關頭,其實都是求助過的,可惜的是,也許我們沒有找到、找對幫助或者拉住他(她)們的方式。

今天是每一天。

原文發表於:第三次自殺被搶救後,我發誓再也不會去死。如今我身患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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