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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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瓜季節

一、

「我說,在我還是個技藝不夠精湛的小偷那會兒,得手幾把後就肥了膽子,不聽同行勸,硬是要挑戰一家防禦係數高的大型超市,結果失了手,在當地的名聲一落千丈,只好年紀輕輕就背包出來走天涯。如果我當初選擇的是像你們這樣鬆懈的小超市——別放心上,打個比方而已——現在估計還躺在那個小縣城裡混吃等死呢!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兒,我早就金盆洗手一身清白了。在外面的這些日子我算是明白,人就是喜歡念想自己不擁有的東西,男女朋友啊,房地產啊,工作啊,從未得到過的會想,曾經得到過又失去的更是想。所以你看,我在外漂流久了,常常飢一頓飽一頓的,見到在固定的工作崗位上的你時,心生艷羨啊!忍不住就找你搭話了。」

女收銀員動作僵硬地給放在收銀台上的商品掃碼,不時還要對眼前喋喋不休的男人投之以理解的笑容或者贊同的嗯哼。

男人臉龐瘦削,一對古靈精怪的眼睛讓人辨不出他的真實年齡。他戴著亞麻灰的鴨舌帽,與之搭配的灰色襯衫看上去已經很多天沒有換洗了。瘦長的手指正曲起來在收銀台上有節奏地叩著。

「需要袋子嗎?」

「要得,拿個大的。」接過袋子後,男人一邊往裡裝已經除掉標籤的商品,一邊又開始說起來:「其實說實話吧,獨自在外面漂泊也是寂寞,我平時可內斂、話可少了,但一見到你就像被人扯著舌頭似的不受控制地說著胡話,你可千萬別在意。再怎麼說,我向你搭話都是因為你真夠標緻的,這樣說可能會顯得比較輕浮,但確是句句發自真心,字字都是誠意。你這樣的美人胚子被埋沒在這小超市裡就太可惜了,要不跟著我一起去闖吧?」

「一共是三百二十五塊四毛。」女收銀員的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感情。

「好咧。」男人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疊軟塌塌的舊鈔票,彷彿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一樣,他把拇指與食指頭用舌尖輕快地舔一遍後,摁住鈔票的一角,開始數起錢來。

這時,一個從過道里擠出來的黑衣男人,突然順手提起灰衣男人裝袋好的商品,邁開大步朝超市門口跑去。

「我東西!」

灰衣男人見狀,忙將那疊鈔票塞回口袋裡,拔起腿就追,追出一段距離回過頭,沖目瞪口呆的女收銀員努努嘴,緊跟在黑衣男人身後一起出了超市。

等女收銀員反應過來這是場精心策劃的二人轉時,兩人早已逃之夭夭。

勝男正百無聊賴地欣賞著自己的酒紅色指甲,抬起頭看見義熊與可迅已經靠近。義熊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把剛從超市搶來的商品丟給副駕駛的勝男,警告她說:「再把你的腳擱在方向盤上就讓你下半生爬著走。」

「明明生著一張帥臉卻老說這種會遭女孩子討厭的話,」勝男撅著嘴把腳拿下來,「這點上你可真得向可迅取取經。」

坐在後排的可迅取下帽子丟在一邊,把腦袋從駕駛座椅中間探出去,搭腔說:「我這不也還是被逼出來的技能嘛。以前的工作,不想方設法讓人放鬆警惕的話就跟本沒辦法完成,你也知道現在的人啊,都聰明得跟成精了似的,世界可以當場滅亡但口袋裡的幾毛錢不能丟。」

「這種油腔滑調我學不來,再者,可迅你在自由發揮時該注意一下對方的表情。」義熊說。

「什麼表情?」勝男問。

「被人糊了一臉屎但出於職業道德還要保持微笑。」

勝男聞言咧開嘴大聲笑起來。

義熊把鑰匙插入鎖孔,發動引擎,一陣令人愉悅的轟鳴聲從車體內部鼓出。這輛看上去款式老舊的黑色汽車是義熊十年前購得的,一度被視作報廢,擱置在倉庫里積灰,後來發生了一些事義熊又想起它來,送到汽車修理廠去將其完完全全修理了一遍,回頭便帶著勝男可迅二人上路了。

至於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義熊從沒有向勝男可迅坦白過,每次被迫提及也含糊其辭。若是追問下去,逼急了義熊,他會做出曾經對踩到雷區的可迅做過的事——扒光衣服後把他丟在馬路上,等到晚上再回頭來接。

可迅也慫恿過勝男去追問,卻被義熊的一句「一視同仁」嚇的不了了之。

汽車緩慢提速,在前方的十字路口出右轉彎,進入了貫穿這座城鎮的東西走向的主幹道。勝男翻看著當地的地圖,說:「離下個城鎮還有九十六公里,中途可以停下來過一夜。」她推了推耳朵兩邊蓬鬆的頭髮,「到下個城鎮去後我得找個美容院好好修整一下我的頭髮。」

「我想去買台收音機,一路上太無聊了。」可迅看向窗外不斷掠過的電線杆說道。

頓了一下,可迅補充說:「我這敗家子,幹嘛要用買的。」

二、

勝男是義熊在當地的風俗店結識的妓女。聽說年輕時還有幾分姿色,招攬過大批顧客,年紀稍大一點就跟菜市場里蔫巴的青菜一樣不入人眼。說起來能算的上常客的也就是義熊了。

義熊在某次完事後向勝男提起東行的事:「一路向東,直到大海。」勝男正對鏡補口紅,聲音嬌媚地發問:「跟著你去能賺錢給我用嗎?」

義熊說:「不能,但至少管飯。」他沒戳破離開了義熊,勝男壓根賺不了幾個錢的事實。

勝男也心知肚明,抿了抿嘴唇後心滿意足地合上口紅蓋,說:「我跟你去,但是兩個人未免太無聊了,我可以幫忙再拉一個人來。」

勝男拉來的人就是可迅。

勝男介紹說:「可迅這小子在出事之前經常照顧我生意。他是個小偷,是慣犯,但這次馬失前蹄犯了個大錯誤,在這塊地皮上混不下去了,正尋思著去別的地方走下一步呢,就趕上你的建議了。」

義熊看了眼笑咧咧的可迅,一嘆氣,答應了。

三個人開始了駕車東行的旅程。

接近傍晚的時候,勝男就開始嚷嚷著停車吃晚飯。拗不過她,義熊下了主幹道,走鄉間小路,在一小片草坪前歇住了車。

勝男從後備箱里取出臨時帶上的毛毯,鋪在草坪上。可迅把從超市搶來的東西提下車,把裡面的東西全抖落在毛毯上。

「我不是讓你們拿點香蕉的嗎,」勝男掃了一眼,立即不滿道,「誰讓拿這麼多薯片了?」

可迅和義熊在毛毯上坐下。

可迅說:「坐享其成還挑三揀四的——喏,這不是有香蕉嗎?」他遞過去一瓶香蕉牛奶。

「這算個鬼的香蕉。」勝男說。

但她還是撕開吸管包裝,喝了起來。

義熊叼了支煙,用手捧著打火機點燃,發紅的星火在逐漸變暗的天色中凸顯出來。三個人陷入了持續的沉默,這沉默燒的草叢裡的昆蟲越發躁亂不安。義熊看著自己吐出的煙圈被風吹散,散進了人間煙火。

可迅開口問:「義熊哥,你一直東去只為了看大海?」

「還有比基尼女郎吧。」勝男說。

「說起來我也在內地里待了上半生,大海是個什麼色什麼景還只在電視里見過。聽說海邊風是鹹的,我當時覺得奇怪,怎麼會咸呢,難不成空氣里飄的都是鹽來著?」勝男說。

「人啊沒見識就少提問,聽義熊哥說。」可迅自從跟著義熊上路後,就對他格外尊敬,左一個義熊哥右一個義熊哥的,偏偏可迅普通話不好,聽起來就像動畫片里的小葉子嗲嗲地喊著「一休哥」。

一休哥把煙頭往泥土裡摁熄,似乎在考慮什麼,許久後才回答:「去哪兒不要緊,關鍵是離開。」

「精闢。」可迅說。

「就你馬屁拍得響。」勝男推搡了可迅一把。

可迅不搭理她,說:「我也沒親眼見到過大海,不過我師父見過。我師父,知道吧,就北巷底那家修鞋店的老闆,我爸媽死後就是他收養的我。師父年輕時候特別勇猛,不僅是劫富濟貧的好竊賊,還是公認的浪里白條,他說他曾在大海里足足遊了一整天,從一個海岸到另外一個海岸。上岸後整個人嚴重脫水,大病了一場,痊癒後就回到家鄉開了個修鞋店過活了。」

「聽你師父吹。」勝男哼一聲,「那是你沒見過他背著你師娘到我們店門口偷偷往裡瞧的慫樣!還浪里白條呢,浪里白帶差不多。」

「我師父的名號可不是拿出來給你侮辱的!」

「小偷還要名號吶,等我什麼時候立了牌坊就給你親愛的師父掛塊匾去,上面寫天下第一盜如何?」

「行了,吃完早點睡覺吧。」義熊從毛毯上站起來,打斷了他們的爭吵,「明天到隔壁鎮後,我們先去給車加油,然後再找一家超市。」

「又搶?」可迅問。

「食物還夠,雖然沒香蕉。」勝男說。

「這次去搶錢。」義熊輕描淡寫地說著,向後聳聳肩膀。

拂過草坪的風驟停。

之前的搶劫僅僅針對商品,只要動作敏捷逃得快就行,若是搶錢,就意味著要與工作人員正面交鋒,要求的硬性條件也遠高於平常。

義熊看著震驚的二人,臉上浮現出極其隱秘的笑容,解釋道:「我身上的錢,不夠接下來行程的汽油費了。」隨後轉身進了車。

反應過來的勝男一口氣將香蕉牛奶的盒子吸癟,吸出空氣對流的枯啞聲,隨後重重地將其摔在草坪上——

「膩!」

三、

義熊把煙緩緩地吐出窗外,越來越深的夜色滲入車內,壓得他胸口脹痛。勝男躺在座椅上酣睡,后座傳來可迅的呼嚕聲,聽上去像只被閹割的猴子。車停的小路上空無一人。

他瞥見左手手腕上機械手錶的示數:2:56。

「到時間了。」義熊打開可迅白天時偷來的收音機,裡面富有磁性的男聲正字正腔圓地念著牛皮癬藥膏廣告。他毫不遲疑地將音量滾到最大。

效果立竿見影。后座上猴子的叫聲消失了,可迅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義熊哥,雖然我十分敬佩你的為人處事,但我仍然覺得你可以換種更普通、更貼心的方式叫醒我們。」

「比如一個柔情的吻。」勝男揉著眼睛說。

「五分鐘之內清醒過來,這次不如以往的投機取巧,這次是來硬的,得有精神。」

「好嘞!」可訊從座椅上立直身體。

「那麼,這一跨世紀的重大改變可以允許小女子我參與嗎?」勝男故意放柔聲線。

「只要你五分鐘之內能化完妝的話。」義熊說。

五分鐘後,化妝完畢的勝男和可迅先行下車,徒步一段路程後右拐就到達了目的地——一家24h便利超市。這家便利超市只存在大門口處的一個收銀台,晚上只有一位員工在職,選擇此時襲擊也是為了排除掉顧客這一障礙因素。

「雖然趕時間,你化妝的方法也太過粗暴了些。」可訊忍不住說。

勝男不理,在靠近店門口時說:「好了,牽我的手,盡量表現的自然些,表現得像你兜里揣足了錢來找我一樣有底氣。」

可迅心一動,猛的湊過頭去吻住勝男,「這樣底氣足嗎?」

「過頭了。」勝男嫌棄地別過頭。

「等這票幹完我就帶著錢去找你。」

「看你能帶多少,我可貴著呢。」

便利超市兩側的服裝店與小餐館都已陷入沉睡,唯有霓虹廣告牌還五光十色地閃耀著,明亮的便利超市彷彿這條黑暗道路上的一個破口。透過便利超市的玻璃門可以看見,大門處的收銀台里並沒有工作人員,可迅與勝男進店後詢問了一聲,半晌後才有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從後排貨架探出頭來。

男人身材肥碩,四十左右的年齡卻已經戴上了地中海。見到二人,他不自在地用手抻了抻衣角,陰著臉回到收銀台。

「他剛剛一定是躲在後面打了一槍。」可迅湊到勝男耳邊輕聲說,「男人獨處時最容易想到這事兒。沒準那塊兒地上還有攤新鮮的液體,不信我們去看看。」

「真噁心,你這麼喜歡的話就去看吧,一定能如你所願。」勝男把可迅從耳邊推開。

「注意點,地中海在看著我們。」

可迅一把攬住勝男的肩膀。

勝男在貨架前取了購物籃,瀏覽著商品,把麵包、礦泉水和一些小零食扔進去,然後朝著擺放洗髮水的貨架走去。

「那個地中海,很緊張的樣子,我們越是靠近剛才他出現的,也就是你正要去的貨架,他就越是忍不住地偷看我們。」可迅拿勝男作擋箭牌悄悄地觀察著,「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會為這種事害臊,真想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個理解的鼓勵的微笑。」

「你對他一見鍾情了?」

「也是,你怎麼能懂男人在生理上與心理上天生的羞赧呢。」可迅攤手。

勝男把右手提著的購物籃換到左手上,掏向可迅的下體:「你確實該感到羞赧。」可迅差點嗷地叫出聲來,忙扯開勝男的胳膊。

勝男在選購洗髮水時,可迅當真在打著轉兒的觀察地面,「有很多鞋印,腳步滑動的痕迹,但沒有我想看見的東西。」

「原來你想看那種東西。」勝男鄙夷地說,「比起那個,你還不如來注意這些洗髮水瓶,擺放的也太亂來了吧。」

可迅抬起頭看。貨架上一小塊本該整整齊齊擺放的洗髮水,現在卻東倒西歪的存在著,從周圍依舊整齊的擺放中凸顯出來。

「應該是不小心撞倒了然後急急忙忙擺上去的。」可迅分析道,「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因為激動撞到了貨架上面!」

「隨你的便。」勝男翻了個白眼。

「你要知道,想成為優秀的竊賊,極好的觀察力與聯想力是必不可少的,從蛛絲馬跡聯想到對手的行動,從而做出準確的反應,才能一舉得手,我師父就是這方面的高手——」

「行行行就你師父厲害。」勝男敷衍道,同時拿起一瓶洗髮水,脫口而出:「奇怪。」

「什麼奇怪?」

「這應該是個衣架吧?」

勝男從剛剛取下的洗髮水瓶後面拿出一團極扭曲的線狀東西。它的外層是藍色的塑膠,有幾處抓爛,露出裡面黑色的金屬。

「應該是。」可迅回答。

「為什麼會被扭成這樣,還出現在這個地方?」

便利超市裡衣架及其他生活用品被擺在進門右側的貨架上。

「你們男的擼管會用到衣架嗎?」勝男問。

「我沒用過,看上去也不舒服。」

可迅頓了一下,繼續說:「不過,我倒是見過很多用晾衣架殺人的例子,就是用衣架勒住別人的脖子,直到斷氣。」

「瞎扯什麼!」

勝男的聲音弱了下去。

不知道收銀台前的男人在幹什麼,明亮的便利超市裡異常安靜。

四、

玻璃門轉軸處的磨合聲打破了沉默,身著黑色毛衣的義熊走進了便利超市。

先前的計劃是,勝男與可迅假裝情侶先進店選擇商品,十分鐘後義熊再出發,營造出互不相識的效果,使店員放鬆警惕。最後在結賬時碰頭,一舉制服店員,帶走收銀台里所有的現金。這種方法雖然蠢,卻也具有一定的迷惑性,總好過硬上。

可迅注意到義熊的表情有點奇怪,但更讓他在意的是,地中海的視線仍直直地投過來,唯有在可迅回看過去時才稍稍避開。

「這個地中海讓我很難受,等會兒搶錢的時候我想幫他一把,幫他變成死海。」可迅說。

「等會兒和義熊接頭時你可以提議。」見到義熊出現,勝男的表情也輕鬆了許多。

接頭是假裝在同一個貨架前挑選商品,這樣可以進行隱蔽的交流,雖然可迅覺得沒有必要,但提出這些規則的義熊格外看重。

勝男與可迅嬉笑著拖延時間,義熊兜兜轉轉了許久,才走到勝男左側的貨架旁。

「有點奇怪。」義熊說。

勝男與可迅的的臉色再次嚴峻起來,「奇怪」這個詞的出現頻率未免過高了。

「那個收銀員在偷偷地清點鈔票。」義熊描述他進門時觀察到的場景。

「難道是因為無聊?」可迅問。

「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會閑到去清點不屬於自己的錢的地步。他很緊張,鬼鬼祟祟的,給我的感覺更像是準備把錢偷偷拿走。」

「如果是這樣那可就糟糕了。」勝男說。

「直到剛才,那個地中海還一直盯著我們,眼神很古怪,感覺上不像盯上獵物的豹子,反而像摔壞水杯後害怕被媽媽發現的孩子。」可迅說。

「地中海?」義熊問。

「就是那個店員。」勝男解釋道,「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

勝男簡單陳述了地面上的鞋印、胡亂擺放的洗髮水和衣架的事,猶豫了下,把兩人對於衣架用處的猜測也說了出來。

「衣架確實讓人很在意。」義熊說。

「進超市的時候,他就是從這個貨架旁邊出現的,所以我們猜測他在這裡幹了些什麼,用這個衣架。」勝男說。

「你們剛進門他就出現了?」

沒料到義熊會這樣問,勝男一時間無法回答。

「不是。」可迅說,「準確來說,應當是在我們問了一聲後,他才像水怪一樣慢吞吞地探出頭來。」

「那段時間他可能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洗髮水瓶,由於太過匆忙,才擺成這種樣子。」義熊說。

「衣架也是臨時藏起來的。」他補充道,「如果是這樣,在那段時間裡,他應該還藏起來了別的東西。」

勝男彷彿恍然大悟似地捂住了嘴,見到她的表情,可迅先是疑惑,隨後拚命揉起了太陽穴,「我們不會倒霉到攤上這種事吧?」

「你應該高興,猜測很接近真相。」勝男說。

「奶奶的,高興不起來。」

下面是義熊整理的事情經過:在可迅與勝男走進超市前,地中海剛用衣架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至於是什麼人還有待考察。搏鬥的過程中留下掙扎的腳印,還不慎撞到貨架,使得一部分洗髮水瓶掉落在地。聽見開門聲後,地中海連忙將沐浴露瓶放回原位,但因為緊張所以都是胡亂擺放。隨後將衣架揉成一團,藏在了沐浴露瓶後。

當然,這只是猜測。

「證實猜測的最好辦法是找到……」義熊沒有說下去。

三人心領神會地對視。

「在哪?」可迅問。

「短時間內屍體不可能被藏到別處,不管怎麼想最有可能的還是這裡了。」義熊說。

義熊看向洗髮水對面、靠牆的貨架的底部,那裡堆積了一排紙箱,通常是前一天騰出商品後,空下來待處理的箱子。正因為是待處理的,擺放上也不會苛求整齊,因此,即使有不和諧者,也沒有被可迅二人所注意。

而當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箱子上後,一些細微的差別被無限放大,甚至讓人難以忽視。勝男面前的一個正方體紙箱,呈現出了不合理的鼓脹。

義熊上前輕踢了一腳箱面,沉悶的響聲,彷彿在拚命證明自己的存在。

勝男倒吸一口冷氣。

這時,身邊的可迅突然傳來一聲悶哼,從他的左胸口,橫著露出了水果刀的一小段刀頭。

五、

勝男與可迅離開車後,義熊本想再點上支煙,無奈發現煙盒裡已經空空蕩蕩,內襯的紙被揉的像皺巴巴的被套。無聊之下,義熊從便利袋裡掏出昨天在加油站購買的早報,用打火機的火光微微照亮。他又讀了一遍早已爛熟於心的那條新聞:

「女子駕車闖入河中溺斃,男友失蹤正遭警方追捕。」

新聞上說,有農民意外發現在郊外的河邊有兩條車痕,直直的指向河中,疑惑之下給報了案。警方在車痕指向的位置,用起吊機吊起了一台黑色汽車,同時發現了駕駛坐上已經死亡的女人。

屍檢過後,警方得知死者在駕車前服用了安眠藥,但自殺或他殺仍難以判斷。對死者的身份進行調查時,發現她的男友在幾天前失蹤,失蹤日期正好是法醫給出的女人死亡日期的後一天。

警方初步認定失蹤的男友為犯罪嫌疑人。

新聞版塊的右下角附上了男友的黑白證件照。照片上的男子一頭短髮,眉毛濃密,五官輪廓鮮明。照片下方公布了男友的真實姓名:

陳義熊。

義熊放下報紙,躺在駕駛座上回神。

新聞的弊端就是,它所報道的從來都是當下所發生的表象,而從不深究事情的淵源。深究,找到事情真相,那是破案組的事。義熊所知道的是,當他決心將安眠藥放入女朋友的礦泉水中時,是憤怒驅使他這麼做的,是在發現女友劈腿後積壓而成的憤怒。

那張證件照上的短髮已是幾年前的造型,現在義熊蓄起了絡腮鬍和扎在後腦的蓬亂長發,難怪照片刊登出去後也沒人認出他來。話雖如此,義熊也不曾料到事情會這麼快便被發現。當初他駕車,載著昏睡的女友,走了很遠的路到郊區才找到合適的河解決,為此,他不惜陪葬了剛入手三個月的新車。

之後他從郊區徒步回到城鎮的公寓里收拾東西,把送去修理的舊車取回來,第二天就和勝男可迅他們上路了。

妓女,小偷,殺人犯三人組成的搶劫團。

義熊有時控制不住地想,這輛車裡真的太髒了。

被可迅突然發出的哼聲吸引視線,勝男首先看見的是刺穿可迅身體的水果刀。那把刀橫著刺來,順利躲過了肋骨的阻礙,貫穿心臟,紅色的血液很快洇濕可迅的灰色襯衫,並隨著他逐漸加劇的喘息聲綻開。

可迅身後,地中海滿臉汗水地握著刀柄。

勝男反應過來,尖叫了一聲,順手操氣身邊瓶瓶罐罐朝地中海砸去,「你他媽幹了什麼!」地中海鬆開刀柄,後退幾步閃避了勝男的攻擊。

失去支撐的可迅向前倒去,勝男見狀連忙上前扶住他,讓他靠在貨架上。「疼死了奶奶的!」可迅用手捂住傷口,但血液依舊從指縫間滲出,大滴大滴地濺在白瓷磚地上。

地中海退回到了收銀台附近,他從放置衣架的貨架上又拿出一把水果刀。義熊從走道中走出,站在距離地中海三米遠的位置,身體微微前傾,做好防備的姿勢。

「你想幹什麼?」義熊問。

「是你們的錯,是你們的,只要你們什麼也沒發現買完東西就滾,一切就不會發生,明明只要這樣!」地中海顫抖著聲音說。

「你殺了人,對嗎?」義熊朝後看去,勝男手足無措地坐在可迅身邊哭泣,可迅朝他擺了擺手。

地中海沒有說話,只是憤怒地打著哆嗦。

義熊試圖向前邁一步,地中海立馬警惕起來,拚命朝義熊的方向揮舞著水果刀,「不準過來!」義熊只好作罷。

兩人保持著三米的距離僵持著。

便利超市外面開始有雨落下來,由一滴,到一片,再到一整片,短時間內雨勢劇增,碩大的雨滴瘋狂撞擊地面鼓起氣泡,形成連貫的背景音樂。早些時候,收音機上的天氣預報可沒有字正腔圓地說出「今晚有強降雨」等字眼,彷彿是上帝輕輕撥手,欲用鋪天蓋地的雨幕將世間一切罪惡洗刷乾淨。

在雨聲的襯托下,便利超市裡安靜的讓人發毛,空氣凝滯猶如一潭死水,唯一的躁動也只是勝男在角落裡傳來的抽泣聲。

相比無奈哭泣的勝男,因失血過多氣力逐漸流失的可迅顯得更加淡定。他垂下眼瞼注視著傷口,語氣里甚至沒有一絲懼意:「哇塞,這麼多血,我真是了不起!」

可迅一說話,胸口的血又成股冒出來。

勝男扯出大把衛生紙堵在胸口,卻見效甚微,殷紅的血液浸透這薄薄的障礙,像被倒掉的水無可抑制地流出。

「你他媽再多說一句話我就宰了你!」勝男壓低聲音嘶吼出聲。

可惜勝男明白,對於她的威脅作狠,可迅從來不會聽進耳去。可迅總是有太多的話想要表達想要傾訴,他的經歷,他的師父,他胡攪蠻纏的道理,怎麼說也說不完,怎麼說也說不厭。他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這張嘴,怎可能會因她的話而乖乖閉上?

可迅的臉上浮起笑容:「我這樣子看來是沒法帶著錢去找你了,要不我們就地辦了吧?」

勝男只一個勁兒地哭,一個勁兒地抹眼淚,把臉上的五分鐘妝容抹成一團糟。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她此時像在人群中走散的小孩。

「哭什麼,不就是沒吃上香蕉嗎?」可迅咧開嘴。

勝男不搭理他。

可迅費力地抬起被染紅的右手,攬住勝男的脖子,稍稍用力,帶著她靠上自己的右胸口,一邊撫摸著勝男後腦的頭髮一邊夢囈似地念道:「你知道我師父怎麼死的嗎?」

「不感興趣。」

「喂我都要死了,就聽我說嘛。」可迅埋怨道。

聽見可迅越來越微弱的心跳聲,勝男竭力忍住眼淚,「那你說,我在聽。」

「好勒!你知道嗎,他老人家一天早晨出去散步,被門檻絆了個趔趄,摔倒在地,一命嗚呼,好端端的活人就這麼進了棺材。當時我就意識到,人啊是多麼脆弱,在平庸離世之前,得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才不虛此行啊,對吧?

「大概,和你,和一休哥一起駕車東行,就是我最、最喜歡的生活了吧。只可惜,還沒能,見到大海……」

搭在勝男後腦上的手掌移動得越來越慢,到最後停下來,鬆鬆離開落到了地上。

一道閃電像一把利斧,乍地劈開外面的黑暗。

雷聲滾滾而來。

六、

勝男整理好心情,走到依舊與地中海對峙著的義熊身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拍幾下。義熊先一愣,臉色沉了下去。

「你現在想怎麼樣,把我們都殺掉?」勝男問。儘管竭力剋制住淚水,但聲音里的哭腔還是不留餘力地暴露了她的狼狽。

地中海不應答。

「我一直在想,」義熊突然說,「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為什麼要與我們扯上關係。最後,我得出結論,你遠遠比看上去要野心勃勃得多。」

「什麼意思?」勝男不解。

義熊直直地注視著地中海說:「我相信你是一時怒火燒身才起了殺意,卻沒料到可迅與勝男會突然出現。之後你試圖拿錢逃跑,但又改了主意決心與我們正面交鋒。真正讓你改變主意的不是我們發現了屍體,而是你發現了我。」

義熊繼續說:「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力,通過報紙上刊登的,小小一張幾年前的證件照就可以認出我來。」

順著地中海的視線,勝男看見在收銀台上放著一疊報紙。

「在逃犯人深夜闖入超市並無故殺人,值班員工出於自保將逃犯殺害。你就是這麼設想的吧,把一切推到我的頭上?這樣一來,你便輕輕鬆鬆地擺脫犯下的罪過,不必捲鋪蓋逃走,不必去蹲監獄,甚至會成為備受推崇的英雄人物。當然,為了防止他們兩人把事情的真相傳出去,你不惜也對他們下狠手,成功後只要對外宣稱這三人都是逃犯所殺害的就行。」

「你對自己真有信心。」義熊說。

「完全不像一個平庸的中年禿頂大叔。」勝男發出難以置信的感嘆。

「哈,你們猜中了大部分,了不起,了不起!」被揭穿的地中海露出詭異的笑容,不斷喘著粗氣,「不過,我老早就知道你們三個是一夥兒的了。

「怎麼會!」勝男脫口而出。

「兩位聰明人,要不要抬起頭看看天花板呢?」地中海說,「你們會發現有幾個圓筒形狀的東西。我告訴你們,那叫攝像頭,是會拍下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在收銀台上就能看到的好東西!本來吧,這東西晚上都是關掉的,但因先前進來的兩人讓我實在擔心,就打開來看看情況了。你們的把戲在人多事雜的大白天也許可行,但在這個點,簡直就是犯蠢!」

「你就不怕,警方之後會調查監控錄像嗎?」勝男感到憤怒在她心中熊熊燃燒,她確實不曾料到這一出。

「你看看你,又犯蠢了!不是剛說過夜裡攝像頭都是會關閉的嗎?到時候,只要去監控室刪掉那段錄像就行了。」

「所以,在知道我們三人是一夥後,仍打算一併殺掉,對嗎?」義熊沉默了許久後發問。

地中海聽上去有幾分咬牙切齒:「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那個混賬老闆,處處刁難我,還特意安排我值夜班,方便他和我老婆鬼混。今天晚上他喝了酒,從我老婆床上下來後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當著我的面挑釁。這種爛人活該去死!」

「反正,已經殺了一個爛人了,我不介意再多殺幾個。」地中海說。

「反正,已經沒有退路了。」

地中海咆哮一聲,右手握住水果刀,左手猛的抄起一摞衣架擲來,衣架還在空中劃線時,他又接連扔出陶瓷碗碟。

義熊最先反應過來,移步到勝男面前,用後背擋住攻擊,並推搡著勝男藏到貨架後面。

瓷碗瓷碟在他們身後碎了一地。

這是排放飲料礦泉水的貨架,勝男以貨架為堡壘,抓起飲料瓶易拉罐便從貨架邊緣往外扔,卻沒意料到地中海會拿起塑料臉盆,將飲料瓶一一擋下。

地中海氣急敗壞,一個箭步上前踹倒義熊勝男藏於後的貨架,隨著貨架迅速傾斜,擺在上面的商品也稀里嘩啦地從貨架上脫離,朝義熊兩人砸去。

「小心!」義熊拽著勝男俯身從貨架後溜出來,逃離危險的同時,義熊不忘拿起滾落到他身邊的一瓶玻璃罐頭,用盡全力摔向地中海。

傾倒的貨架撞倒了後方的貨架,很快這一列貨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地逐次倒下去,商品貨物混淆在一起,如同超市外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聲勢浩大,噼里啪啦,直到最後的貨架抵在牆上後才慢慢恢復寂靜。

義熊扔出的玻璃罐頭打在了地中海右眼上方。只見被打中的地方很快充血腫脹,有成股的血從眼角流出,順著臉部輪廓滴落在地。地中海吃痛,丟下臉盆,表情猙獰地用手捂住傷口,他東倒西歪地後退,以避開準備再次攻擊的義熊。

「你們死定了,死定了,我要殺了你們!」地中海像頭受傷的粗莽野獸,一邊扯著嗓子叫喊著一邊後退到收銀台邊。

躁動之中地中海好像按下了什麼按鈕,便利超市裡的白熾燈一排接一排地熄滅,黑暗像遮天蔽日的布幔,迅速逼近,將超市完完全全地籠罩起來。

一片黑暗之中,只聽得見雨聲,以及地中海興奮的喘息聲。

義熊感覺到身邊的勝男將他抱的更緊。

七、

黑暗之中不可輕舉妄動,但也不能坐以待斃。

義熊豎起耳朵,聽見收銀台那邊還響著哈氣聲,便對勝男悄悄耳語:「我去引開他,你趁亂逃到車上去,我會跟上來的。」

「我不去。」勝男擺擺頭,「我要報仇。」

義熊一愣,彷彿此時躲在自己懷裡的不是勝男,至少不是印象中那個狡黠任性的女人。這個嶄新的勝男,語氣里矯揉造作的嗲意消失了,多的是一份讓義熊頭皮發麻的冷靜與決心。

「我知道義熊你會保護我的。既然你把我帶出來,就有責任好好保護我。」勝男說。

義熊攥緊左手拳頭,一排指甲狠狠地陷進肉里。他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嗯。

超市外的雨絲毫不見小,地中海藏住了自己的呼吸,消失在了朦朧的黑暗中。義熊的眼睛好不容易適應過來,他對著收銀台的方向仔細辨認。門外的霓虹燈透過玻璃門照進來,也只是懶散地鋪在了入門的地面磚上和收銀台櫃面上,周圍依舊漆黑一片。

義熊又低聲叮囑:「坐在這裡別動,別出聲響。」

勝男乖乖地點頭。

義熊手腳並用地脫掉鞋子,赤腳踩在冰冷的瓷磚上,他隨手撈到一個地中海扔來的衣架,擋在身體前,佝僂著腰,謹慎前移。這彷彿兩個盲人之間的對決,重要的是藏好聲音與氣息,黑暗刺激了聽覺,也催化了內心的恐懼。義熊驀地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木頭人,此時他扮演面朝樹榦、閉眼數數的角色,地中海在看不見的地方躡手躡腳地朝他逼近。義熊背後生出一層薄薄的冷汗,毛衣內里的幾處線頭撓得他發癢。

義熊調動起全身的注意力,將其捻成線,在腦海里綳直,期許著地中海會一時疏忽弄出些聲響來。

地中海久久不現其蹤跡,倒是義熊先一步露了馬腳。

義熊抬起右腳時,右腳拇指輕微撞上了一個散落在地的玻璃瓶,應該是某種水果罐頭吧。玻璃瓶受力被推動,以一個接觸點為軸心旋轉幾圈,與地面磚之間發出了清澈的有規律的摩擦聲,穿過密集遙遠的雨聲直入耳中。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暴露位置的信號。

義熊暗叫不好。幾乎在摩擦聲響起的同時,前方黑暗中猛地衝出來什麼東西,見不到人,但能感受到迅疾的腳步聲,以及被攪動的空氣產生的氣流。來不及避開,義熊感到左手胳膊上一涼,又一熱,伴隨著尖銳的疼痛,一瞬間侵佔了義熊的整個大腦。

偷襲成功的地中海此時走到了義熊後方,迅速穩住呼吸和腳步,再次隱身於黑暗中。

通過地中海最後一聲較為明顯的呼吸,義熊能夠大致判斷出他所在的位置,但自己的位置也暴露無遺,偷襲是做不到了。義熊意識到地中海的位置距勝男藏匿的地點很近,他得想辦法引開地中海,以防他對勝男下手。

勝男也覺察到了,剛才的一陣騷動,有一對腳步聲停在了她身邊不遠的位置。她判斷不出腳步聲的主人是誰,只好拚命放慢呼吸聲,蜷起身子,把頭埋進膝蓋里。

光明忽如其來,勝男猛的抬起頭,視野里充斥的明亮光線讓她難以睜開眼,一瞬間她以為是誰又打開了白熾燈,又馬上反應過來是閃電的緣故。

閃電劈下來的光芒明亮得像一個幻覺。

幻覺之中,勝男發現了一個背對大門的、黑黢黢的身影。

他的頭頂滑稽地反著光。

他與勝男的視線相撞,糊滿血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閃電稍縱即逝,在黑暗重新席捲之前,勝男看著三步開外的地中海微笑地朝自己走來。他走的很急,在勝男的眼中卻彷彿慢動作,一步,又一步,慢到能看見地板磚上的灰塵被震起又落下。勝男看見他右手握著的水果刀,刀刃閃閃發光,未乾的血跡流過一個弧度匯聚到刀尖,輕輕滴下。

勝男發現自己渾身癱軟,無法動彈,下體一片濕熱。

勝男最後見到的景象是捂著傷口看過來的義熊,他的眼神無奈而絕望,這眼神讓勝男的心裡像花一樣盛開,有牡丹花,有月季花,有玫瑰花,朵朵爭妍,勝男借這最後一眼在心田裡鋪滿了花圃。

然後黑暗又降臨了。

八、

有眼淚從義熊鬍子拉渣的下巴上滴落,他沒有在意。他甚至都沒有在意胳膊上的傷口。因為閃電的緣故,義熊重新進入了對黑暗的適應中,此刻他的眼前是最純粹的黑,最純粹的暗,彷彿電腦調色盤裡的左下角。這是件好事,這樣義熊就不用擔心他會不經意間瞥到勝男的屍體。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他也會徹底崩潰的。

「我會殺了你的。」義熊梗著喉嚨擠出這句話。

「你好像很生氣。」地中海說,「我以為他們的死對你來說會無所謂呢。」

義熊抬起眼睛看向聲音傳來的位置。

「到現在還假裝什麼情深義厚,你只是個逃亡中的殺人犯,對你來說他們倆都是累贅吧?你其實恨不得他們早點去死吧?」

「少屁話。」

「你明明就發現我了,明明有機會阻止我的,但你沒有。你就是在借我之手殺死那個男的。」地中海嗤嗤地笑出聲來。

義熊知道地中海的所指,他卻無法反駁。

在那把罪孽深重的水果刀插進可迅胸口前,義熊注意到了鬼祟靠近的地中海,他本來可以一把推開可迅,或者直接制止住地中海,但鬼使神差的,義熊猶豫了。水果刀上順利沾上了血。

義熊不再言語,他一步一步緩慢走向地中海,地面上的陶瓷碎片扎進他赤裸的腳底,也只皺皺眉頭,甩掉後繼續前進。

地中海說:「就剩你一個了。」

塑料殼的聲音。

塑料殼落地的聲音。

義熊不知道地中海拆開了什麼,又在計劃什麼詭計。他能做的只是盡量回憶勝男旁邊的貨架上擺放了什麼,以此來判斷地中海手裡的東西。

「去死吧!」

一道強烈的光柱憑空出現,直直照向義熊。在義熊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光迷昏頭腦忘了行動時,地中海逮住機會衝過去,高舉水果刀插進義熊的左胸。他心滿意足地感受到了水果刀一層層刺進血肉的觸感。

可是,奇怪?

一記肘擊,正巧打在地中海受傷的右眼。他慘叫一聲,身體受力向左飛出去撞在了貨架上。貨架上尚存的鍋碗瓢盆抖了一個來回,義無反顧地砸向地面,地中海來不及也沒力氣躲避了,任由自己被砸得頭破血流,癱倒在地。

那道光柱從地中海手中脫離,在地上旋了幾圈,照亮義熊所在的方向。

地中海艱難地撐起左眼皮,看見那把水果刀一半已經插入義熊身體,另一半露在外面反光,而此時那具身體卻帶著水果刀轉過身去。

「果然是手電筒,我猜中了。」義熊說。

地中海只發出微弱的呻吟。

「我下了個賭注,所以轉過身背對著你。」義熊上前撿起手電筒,照向狼狽的地中海,「如果你是胡亂攻擊,那麼我會處於弱勢,可以去陪著可迅和勝男了。但你如我預料的一樣,急於求成,目的性極強,直突突地朝著心臟來,我因而有機會了結你。」

「不知道明天的報紙上會不會報道今晚的慘案,不過,對你來說,報不報道都無所謂了。」

義熊一步一步逼近,用地上的碎片割斷了地中海的脖子。

血噴出來的時候,義熊莫名流下了眼淚。

他想起那天坐在河邊的泥土裡,看見汽車車身傾斜著,一點一點被昏黃的河水淹沒,許多微小的氣泡鼓起,於河面消失。等到河水恢復平靜,他才拍打著褲子起身。那一刻,他已經完全寬恕了女友,但也是那一刻,他開始憎恨自己。

在回城鎮的路上,義熊想到了懲戒自己的辦法,一種自私,但足夠彰顯決心的辦法。

自殺。

一個人走上這條路太無聊,於是義熊前去邀請勝男,既然是做服務類行業的就該服務到底。

如果沒有這場經歷,事情的發展應該是義熊三人一路搶劫到海邊,在那裡,義熊帶上不知情的他們一起奔赴死亡,當然,也可能在半途義熊就心血來潮,提前掐緊他們的喉嚨。

所以在見到持刀沖向可迅的地中海時,他猶豫了。

義熊說:「去哪裡不重要,關鍵是離開。」

離開這紛繁無趣的人世吧。

義熊記得車的後備箱里還有之前搶來的衛生紙,等會兒用那簡單包紮一下,如果不幸死在路上也沒有怨言。他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超市裡只有他的心臟還砰砰跳動著,他的血液還嘩嘩流淌著,他的呼吸還緩緩持續著,不管怎樣,現在是真正的寂靜了。

可迅再也不會扭過頭來,乾瘦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說「一休哥!」

勝男也不會抓住他的衣角,害怕卻又堅定地說「既然你把我帶出來,就有責任好好保護我。」

再也不會了。

義熊生氣地抹了一把眼淚。

超市外還在下雨,無窮無盡,如怨如訴。義熊走出超市門時,發現隔壁服裝店的霓虹招牌熄了,不知是因為大雨還是被吹斷的樹枝打壞,它就這麼消失了光芒,放棄掙扎,無可奈何地融入了黑暗之中。

義熊停在門口,愣神片刻,又回頭走進超市,取走了收銀台里的所有鈔票,再大步離開。

雨水淋濕了他的肩頭。

他彷彿做了一場夢。

夢裡,身後的超市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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