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山水轉得太快

點滴從他的「忍」字中間流入血管,CT顯示斷了三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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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90個故事

當你坐在理髮店的椅子上,不會聽到他講太多的話,沒有護髮素推銷,也不會說勸客人染黑白頭髮。單是再多掙一塊錢,可以給鬍子長的客人剃個鬍子的話,只要客人不說,他是閉口不提。

他的做法太老派了,學手藝時,村裡人還管理髮叫剃頭。每當推剪從我的兩鬢划過,總能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他手臂上的「忍」字紋身。那不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圖案,彷彿醉酒之後躺在了胳膊上。

我看到他更多是在鏡子里。那是一面大鏡子,可以看到屋子外面,看到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有三種理髮工具,剃刀、推剪、剪刀。剃刀為老年人剃除毛髮,推剪是為愛哭的孩子準備,等用上剪刀的時候,已經標誌著我成了一個大人。

水塔是村裡最高的建築,全村人吃水都靠它。我常常興奮地抬起頭來仰望它。它是如此地高大和脆弱。以至於一隻鴿子死在了裡面,堵住了管道,全村就得停水幾天。水塔周圍的地帶是村裡的政治中心。最早他的理髮店就坐落在這裡。

夏收一結束,就有集中的幾天時間,要在水塔旁邊的村委會大院里收繳一年的農業稅。大家拉著架子車,裝滿糧食,咯吱咯吱地拉到水塔下面開始排隊,一等就是三四個小時或者整個晌午,太陽才不管你是不是在排隊。父親給我買了一個老虎王的冰激凌,給他和爺爺一人買了一個冰棍。

「走,爸引你去個涼快地方。」我跟著父親往旁邊的商鋪走去。

「哥,來了啊。」那人從長條的橫木椅子上站起來,向我父親打招呼。

我坐在他剛躺著的椅子上舔著冰激凌,他在鏡子前面摸著他板寸的髮型。那時我不知道那種髮型叫板寸,如同我不懂他是村裡最帥的男人。

他走過來摸了摸我額頭上的汗說,「喝點水,叔給你把頭拾掇一下。」

爸爸急匆匆地進來了,看了我一眼說:「把前面留長的幾根毛給弄了。」「還有一袋沒驗上么,排了這麼久,還得明天再來。」

我跟著他們走到了村委會院子。他伸出刺著「忍」字的手臂,摸了摸立在頭上的頭髮說:「袋子上面的麥是曬完掃的。有點土也正常,你看麥顆不瘦。你往中間戳。」說著他一把奪過那些人手裡的鐵簽,使勁往袋子中央捅了幾下。麥子像一滴滴溢出的水滴從破了的孔里淌到了地上,滾得滿院子就是。接著是側著身子,一腳踢倒了糧食袋子,順手拿出腰間的剃刀,嗞喇一聲,把袋子豎著劃成了兩半。

他沉默地離開了,沒有其他多餘的話。村長傻了眼,只是說:「小平,甭惹事。」在場的所有女性都向這個揚長而去的男子投來了青睞。

他對我爸說:「你還記得90年的農業稅不?一星期的連陰雨,全村大部分的麥子都長芽了,收稅要收不長芽的麥子。我們只好交錢,錢即使長了芽也會有人要。」

他像一個暴民或者釘子戶,像一個潑皮無賴,又像一個打抱不平的硬漢。

不久,理髮店的一面牆著火了。隔壁是村委會的賬房,燒得只剩下漆黑的牆面。他揚言知道賬房裡面的「鬼」,嚇得村長親自提著灰桶來抹被熏黑的那堵牆。

他老婆結婚的頭是他親手盤的。瀑布般的黑髮,沒用一根簪子就卷在了頭上。兩鬢各有一股捲髮垂下。

磚瓦廠廠長的兒子,放完鞭炮後站在旁邊說:「真像舞廳里的小姐。」他跳出來用磚頭把磚瓦廠廠長的兒子打得頭破血流。自己的襯衣和西裝也沾滿了鮮血。他穿著秋衣舉行完了儀式。新娘在一邊哭得稀里嘩啦。

全村人彷彿都見識到了他的歹毒。流言說:「他用老吳家燒的磚,打爆了老吳兒子的頭。」

第二年老婆生了個女兒。他關了理髮店,進城去當小工。不到一個月便有人在他耳邊傳,他老婆外面有人了。

深冬的下午,學校沒有自習。放學後我被父親安排在平房的屋頂上寫算數題。父親時不時會上來檢查。太陽落下山後,溫度就冷了下去。我在屋頂上邊玩邊踱步。看見他在老婆娘家門口的大石頭上坐著。腰間別著一把剃刀,比上次割破袋子的那把更大一些。他時而站起來走走,時而推開門縫喊喊他妻子的名字。前幾天聲音很響,聲音裡面有怨氣。等到後面幾天的時候,嗓子也啞了。推門的時候都是靠著門的。我不知道他在這裡呆了多久。

周末的那個傍晚,父親差我給他送了一碗紅豆稀飯。我穿過巷子走到我家屋後。把稀飯遞給他,寒風把我的手吹進了袖子里。他並沒有喝,而是抱著碗暖手。他把碗放到嘴邊,吹一吹騰上來的熱氣,嘴角冒出來的鬍子時不時刮到碗邊。

我說:「我爸讓我給你說,不行算了,回去對了。」

他看了我一眼,緩緩卻有力地說:「你不管叔的事情,你給你爸也說,這事他都管不著。」如果我不是個孩子,他那個眼神可能會更兇狠。我後悔遞給他的那碗粥。喝了粥他有力氣凶人了。我準備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哐鏜」一聲,他把碗摔到了門上,粥還沒有全喝完。

「讓小麗和娃出來,別人出來一個我戳死一個。」一邊喊一邊把牆邊的玉米稈點著了,往院子里扔,騰起了陣陣濃煙。腰裡的剃刀閃著寒冷的光芒,讓我從一陣怔住中醒來。已經有人出來開門了。一個年老的聲音道,「你咋跟了這麼一個土匪種?再不要回來了,要害死人啊。」

他一把接住孩子,差一點掉到地上。另一隻手往下別了別剃刀,挽著老婆往北走了。走了幾步之後扭過頭來說:「趕緊回去,明來我屋拿個碗。」

自此以後,他便一直經營著自己的理髮店。然而村裡的理髮店越來越多。各行各業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態勢,人們紛紛建造新的房子。磚瓦廠的老吳已經買了一輛小轎車。他依然是一個偏執而又落伍的中年理髮師。

在我即將去高中報道軍訓的前幾天,水塔要被定向爆破了。我和幾個一起考上高中的同學,蹬著自行車趕到了現場。幾百米外的地方被圍起了境界線。

放眼望去,理髮店已經被停在旁邊的推土機夷為平地,挖掘機正在把一堆堆瓦礫裝到工程車上。兩輛填完澇池的貨車揚起一陣陣灰土往前駛來,連同那個著過火的村委會賬房也只剩下了幾堵牆。

擴音器說:「施工的車輛停下來。開到三百米之外。人員撤離到五百米之外。」聲音重複了一邊又一邊。大卡車和工程車陸續停下來或者開走了。警笛響起,倒計時……

轟隆聲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大,使得前來圍觀的人很失望。定向爆破的水塔也是緩緩地變成一堆碎磚塊。

忽然,我在塵土落下後看到了他。他又開始和人拍磚了。因為磚廠的老吳不把新磚賣給他,他不得不揀之前落下的舊磚。即使大部分已經斷成了半截。

為了建造新的理髮店。

這次他的戰鬥力已經不如以前了,身上的血大多都是自己流的。他依然在衝撞,像一頭雄鹿,對抗著他的敵人。

因為這場惡戰,同時被拆的小賣部和磨坊都分到了5000塊錢。然而他住院就花去了一半。他新建的理髮店比之前小了一半。

水塔的倒塌,標誌著全村飲水方式的變化,現在到處都是水井和灌溉工程。水不再是生命之源,錢才是。

國家用4萬億刺激經濟,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建築工人從一天50元的工資飆到了200元。農村的人口結構發生了嚴重變化,剩下的全是鰥寡孤獨。有些地方的理髮店甚至變成了專為老年男子提供色情服務的場所。

自從我離開村子去外面讀書,便很少去他那裡理髮。暑假或者過年回來,偶爾還會去一兩次。

七八月的家鄉,天氣潮熱。午後即使在樹下的躺椅上,汗也會從腦後的一根根頭髮里發出來,再被細蚊叮幾口,煩悶讓人忍不住要到處走走。

我沿著道路兩旁的小樹,往學校的方向走去。腳下狹窄的紅磚路,與其說是新農村建設,不如說是向城市致敬。很少有人會越過花壇走到這條窄道上,此刻的陌生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外鄉人。轉頭透過大門向學校看了一眼。國旗杆下面的草已經幾米高了。裡面有一陣子讀書聲,是村裡的民辦教師辦的假期補習班。開學以後這些孩子都會去城裡念書。我讀過書的小學已經廢棄,坡頭的那所老校址辦起了養豬場。

再往前走就到了他新開的理髮店,也是他快要廢棄的理髮店。

理髮店的左邊擺著一些西瓜,右邊是煤炭。西瓜攤前擺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西瓜包熟包甜」。掀開塑料門帘,他正在給自己理髮。他見我進來就只是笑。推剪上套上一個塑料套,從前推到後,從後推到前。一兩分鐘之後,他低著頭走到浴盆那邊自己打開了水龍頭,邊沖邊說:「這是理髮師最好的髮型,理髮師憑手藝,不需要髮型。」

「叔,給我弄好一點。我明天要去西安。」

不知為何我的頭髮也被剪得離奇的短,加上在家休息了一個月,心裡覺得臉盤顯得更大了。我在鏡子前面摸著頭髮皺了皺眉頭,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

「男人的頭髮要精神,整齊,你把背挺直就帥了。」

我驚訝他依然用」帥「這個詞,他們那個時代的話語系統應該叫「俊「。

「外面放的那兩半生瓜是怎麼回事?」她老婆回來了。十幾年沒有碰面,除了聲音沒有變,其他都變了。

「一個小娃說在咱們這買的瓜沒熟,我給換了。」

「你都不看,咱們賣的花皮的瓜,那生瓜是青皮的。誰家的小娃?給他端回去!」

他像一個打翻了牛奶的孩子一樣,不敢看老婆,對著我說:「現在的小孩子,都不認識了,咱和我侄子把這個沒熟透的瓜一吃,解解渴。」

我一口一口把七分熟的西瓜吃到嘴裡,前面幾口還挺甜的。他用刻著「忍」字的手臂捧著西瓜,腳下滴了一灘的西瓜水,還沒等我們吃完,他老婆就拿著拖把來拖了。

「你不吃瓜?「

「我不吃生瓜,窩囊!」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夜幕把遠處繁華的城市和腳下荒涼的土地的對比度調高了。遲來的涼爽讓我什麼問題都不想去想了。

他參加村委會競選了,這是我最近一次見他打架。也是他傷得最重的一次。他的競爭對手都是一些養豬戶,屠夫。他到處去張貼字報,只想著揭穿他們貪污腐敗的罪證,不讓村民填那些人的選票。他哪裡知道,這屆的選票是洗衣皂和香皂才能換來的。

我和父親去看他,要不是床頭寫著他的名字,我們都不敢把水果放下來。點滴從他的「忍」字中間流入血管,CT顯示斷了三根肋骨。他嘴裡念叨著:「高鐵柱子從咱們村子過,拆遷戶一人能分50萬,結果他們都只拿到20萬。」「當年賬房著火了,還不是磚廠的帳對不上了?我在隔壁聽到了……」

廠長讓兒子拿來兩萬塊錢。叫他出院後去磚瓦廠看大門。廠長養了一隻鷹,他負責拿彈弓打一些麻雀餵給它。

寒冬臘月,我坐在他女兒出嫁的酒席上,聽著一個並不漂亮但是很瘦的少女唱了一首《東南西北風》,接著又唱了一首《山不轉水轉》。周圍是用彩色的塑料布圍成的席篷,每個酒桌上都擺著300塊以上的酒。他女兒要嫁給隔壁村村長的兒子。

風從塑料布的縫隙里吹過來,打到我的臉上。

這些年,山水轉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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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靖康,90後中學語文老師。最燃的回憶,是和孩子們一起嘶吼《追夢赤子心》。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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