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一起見證,這場由李宇春掀起的決斷、安靜而從容的音樂革命

【1】

1999年,台灣女詩人夏宇出版了一本名為《夏宇詩集/Salsa》的小冊子,收錄了她十年里的46首創作。書中,在「一種興奮片段混亂探路般」的狀態里,她用夢囈式的口吻,記錄了這麼一段:

「……我的小孩,在我們一起慎重睡著以前我說你知

道不知道現在現在我感覺自己像一座沙丘正在正在被風吹散

又被一陣更強的風吹到一個更陌生的城市種滿葡萄橄欖樹和

無花果的城市找到的唯一解釋是音樂是一切。」

——《無感覺樂隊(附加馬戲)及其暈眩》

那一年,李宇春剛初中畢業。她的隨身聽里或許正裝有齊秦在前一年發行的專輯《我拿什麼愛你》,聽著齊秦一遍又一遍地高唱「崩潰,崩潰,讓我讓你崩潰」。她不會想到,這位給齊秦寫歌的、在樂壇時自稱「李格弟」、在詩壇又換回「夏宇」名字的鬼才女詩人,會在十七年後,把自己詩中曾用過的「無花果」這一物象,寫入了她的歌里。

【2】

李宇春《野蠻生長》音樂Project第一彈,收錄在《野》中的一首《存在感》,我稱其為「2016上半年華語樂壇最具藝術企圖心的歌曲」:西塔琴奏出中亞情調,透過弱音器傳來的小號再渲染出一片歐陸色彩;電吉他切分音帶著搖滾妞的酷勁,EDM故作笨拙的節奏又把故事場景拉回現實;陳偉倫的曲子不露聲色,直到最後才有一絲波瀾;李格弟的詞有著她貫常的冷峻光芒,「平庸之惡,就是沉溺於受害,只有傾國傾城,才能野生野長」,在洒脫中一笑而過,就這麼消融了人生的悲喜;再加上MV里那波普化的影像重疊,李宇春充滿了後工業化色彩的冰冷眼神——整一個David Bowie再現。

到了《生》,當我聽到《無花果》時,我心想:糟糕,之前那話有點託大了。作為「李宇春X李格弟X陳偉倫」這一文藝特三角組合的新作,《無花果》免不了要和同樣班底的《存在感》對比。可若《存在感》體現的是李宇春的藝術企圖,那這《無花果》,這是連圖都不圖,直接給玩上天了去呀!

先是李格弟的詞。這位華人世界的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波蘭女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在《無花果》里用了大段的長句,沒有對仗,更無韻腳,這是純粹的現代詩寫作:

春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霜

黃昏升起的星霧都不禁承諾

就像我們在公路邊的

在飛快消逝的城鎮的

汽車旅館裡交換誓言

昏暗的燈也盡全力為我們見證

你以為汽車旅館全部長的一樣

就像一萬個無花果全部長的一樣

我以為我們的承諾有一點不一樣

你說承諾就像那些自生自滅的無花果

如果沒成為唇邊果肉

最後就是腐爛掉落也沒什麼

要給這麼一首詩塗抹上旋律的色彩,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陳偉倫為此進行了冒險。他用節制的電子樂打底,再配以標準的爵士樂三重奏(Trio),在人聲的間隙處,你能清楚地辨認出鋼琴、貝斯、爵士鼓這經典的三大件所營造的小俱樂部式(Club)聲場,爵士樂其特有的不穩定性讓整首歌的詩意得以被儘可能地保留,而不至於落入流行音樂俗套的和聲進程里。在此基礎上,電子音效再覆蓋一層如烏雲般的壓抑感,讓《無花果》的野性和憂鬱之矛盾更為旗幟鮮明。李宇春最後一句「就像我們在公路邊交換的承諾」咬字又吃力又寂寞,緊接著是鋼琴的疾走,預期著接下來是一段長達一分鐘的尾奏,歌曲卻又在這裡戛然而止。

至於歌曲的MV更是充滿了賽博朋克的味道。井柏然和杜鵑飾演的男女主角在逼仄的空間里,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啟和毀滅。齒輪的無情轉動,碾碎了記憶里殘留的不合時宜的波動。在某個瞬間,口不能言的井柏然忽然拼盡全力地用齒輪敲出一串摩斯密碼,那是對杜鵑最炙熱的表白。隨即警報再次被拉響,世界再度恢復它的秩序,恍如一切沒有發生。

這個充滿壓抑的故事讓我想起了日本名導押井守的《空中殺手》,在那個架空的世界裡,駕駛著戰鬥機的「永恆之子」們重複著陣亡和復活的劇情,看似翱翔在天空,其實只是籠中之鳥。生存的感覺逐漸消逝,直到戰鬥員函南和指揮官草薙遭遇了愛情。故事的結尾,函南依然沒有逃脫輪迴的宿命,但卻喚醒了草薙。影片結束時,草薙已可以用笑容面對復活的函南——「我等你很久了。」正如李宇春在《無花果》中所唱的:「讓我們成為愛人吧今天晚上,為了在有生之年全然地遺忘。」

當李宇春用她一目了然的溫度唱出這些冒著冷光的詩句時,我承認自己受到了強烈的衝擊。這已經不是「文藝」可以概括了。我甚至擔心起到底有多少聽眾是否能夠萃取出歌中的寓意。於我及身邊同齡的朋友而言,在某個年紀後,或多或少地會有一種生命停滯的喪失感,今天和昨天,去年和今年,全都無甚區別。擺在面前的,沒有選擇,沒有變化,沒有愉悅,沒有苦痛,當然也沒有自由,「就像一萬個無花果全部長的一樣」。當生活的意義被最大限度地壓縮到了生與死之間,存在感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明。因此,《無花果》講的不僅是人類個體的悲劇,更是在面對這看似毫無希望的向死而生里,「盡了全部力氣漲滿,盡了全部力氣掉落,盡了全部力氣遺忘」,那些在絕處逢生的勇氣。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一首歌,竟出現在被認為是最大眾的偶像——李宇春的唱片里。

【3】

現在看來,李宇春的《野蠻生長》被拆分成四張EP時,並非是簡單的組合排列,每張EP都有各自在氣質上的細微差別。如《野》更強調外放的表達,除了《存在感》外,周耀輝寫的《開放》也具有這樣的野性。《蠻》從音樂形式上更為沉靜些,其展現的是李宇春內心的倔強勁頭。《生》則是在追問和拷問之間,包括黃偉文勾勒的愛情故事,在壯闊的弦樂里,「讓我退場休息再出場,保證像重生了一樣」,你也可以任意發揮想像力。因此,唱片製作人陳偉倫才會那麼自豪地表示:「我們在設計《野蠻生長》專輯,四個EP部分時候,就充分考慮到了歌曲搭配和氣質上的變化和延續。《野》《蠻》《生》《長》各有側重,放在一起又是一張完整的專輯。我們首先告訴大家我們在野蠻的追求著改變,再次我們也無限制的釋放著超脫傳統文藝的後文藝氣質。我們拋開了繁瑣、表象、修飾,去追求更簡約、更真誠、更意想不到的生與長。」作為左小祖咒和顧長衛的音樂製作人,陳偉倫給予李宇春的讚譽已不能再多了。

我常想,生活在當下這個世代的李宇春,她是幸運的。作為家喻戶曉的大眾明星,她從來不缺乏可靠的後援,而她卻又可以放肆地去做她喜歡做的事情,話劇、攝影、時尚周,再到如今你正在聽的、充滿了藝術和實驗氣質的音樂。或許時光倒退個三、五年,李宇春剛出道之時,這樣的所作所為會被稱作離經叛道,「她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地唱一些大家能在KTV里跟著唱的歌呢?」可在當下,娛樂消費市場進入了更為細密的分眾時代,揣測大眾的喜好、挖空心思去最大化討好他人,這顯然不太行得通。在水流湍急的航道里,你甚至無法預知下一個暗礁會在何時出現。這也可以解釋,為何華語樂壇近兩年來已沒有一首「通吃」的爆款熱單的出現。也因此,作為大眾偶像的李宇春可以沒有背負地做她想做的音樂,英倫吉他、冰冷電子、歐陸爵士,這些都是她喜歡的元素,那就放膽地用在自己的音樂里吧!至於夏宇/李格弟的文字魔力,這更是任何一個文藝青年都無法拒絕的光芒。難能可貴的是,李宇春並沒有被自己的名氣所束縛,她義無反顧地去打破了許多流行音樂的既定法則:誰說文藝青年不能跳舞?誰說《普通Disco》只能存在於二次元?誰說歌詞就一定要有韻腳?誰說流行歌手就只能唱芭樂?誰說歌里就只准唱情情愛愛?誰說大眾偶像就意味著俗套膚淺?

我有一種預感,李宇春正走在一條類似David Bowie、Madonna的道路上。她有足夠的底氣拒絕一切的預設套路,從而保持自己的風格,並不斷地開創新的風格。如同每個世代都會有那個世代堅守的價值觀,認為「舞應該這樣跳」,「歌應該那樣唱」,「女生應該這樣穿」,李宇春同樣遭遇了足夠多的非議,和前面提到的那些前輩一樣。可總會有那麼一些人,能夠理解,並且記住,他們所親眼所見的,那些決斷、安靜而從容的革命。

革命風暴中心的那個人,名叫Chris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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