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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友」小辰:逃離臨沂

小辰在他的微博「未消逝的青春2015」上發出那篇《我在臨沂網戒中心的真實經歷》文章之後,那周的周末,因為恐懼,也因為臨沂四院網戒中心家委的出動,他連夜獨自一個人離開了家鄉,開始了一場前途未卜的大逃亡。

作者丨觸樂報導小組

小辰在他的微博「未消逝的青春2015」上剛剛發出那篇名為《我在臨沂網戒中心的真實經歷》文章的時候,我就聯繫到了他,並通過微信進行了一次簡短的採訪。但是沒想到,那周的周末,因為恐懼,也因為臨沂四院網戒中心家委的出動,他連夜獨自一個人離開了家鄉,開始了一場前途未卜的大逃亡。

我見到小辰的時候,已經是他離開臨沂的很多天之後了。他看起來安靜、消瘦、疲倦,和我見過的那些「山東漢子」完全不同。我邀請他一起吃飯,他很客氣地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就只是在我對面坐下,並且很細心地幫我刷洗餐具,並倒上了一杯茶水。

他看起來有些緊張,說話聲音也很小。我開始閑聊、詢問的時候,他也會很專註地看著我,想一想,然後再回答。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在交談中也很少會把話說死,只是很平靜地重複著「應該」、「很可能」、「我估計」這樣的辭彙。

他告訴我,自己還是會回去的,他也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觸樂(以下簡稱觸):你跑出來的時候的具體的情形是什麼樣的?你剛才說,聽到你媽跟家委在打電話,當時立馬就想到了要逃出來嗎?

小辰:嗯,接到電話以後,聽說他們要過來時候,第一感覺,就是覺得不太對勁。我在臨沂是和我爸媽是分開住的,我就去了我那邊那個家,在那邊等著,等他的口風,然後我想下一步怎麼走。然後家委他們12點左右來到我家,找我媽媽出去談話。我媽到5點左右才回來,有一位家長還跟著一塊去我家了。然後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覺得你又不正常了,你趕緊把那個東西給刪了,現在人家都找到家裡來了」。

我當時其實怎麼說呢,也挺生氣,我是挺悲哀的吧。我就問,「那如果不刪的話會怎麼樣?你會把我再送進去嗎?」我媽就說,「你趕緊把它刪了,就什麼事都好說,你要是不刪,那好不好就不一定了。」但其實微博上面很多都已經截圖、擴散開了,你說那時候刪或不刪,意義不是很大。但我覺得她有那種想把我送進去的意圖了。她當時一直在問我在哪兒?在哪兒?當時我就很恐慌,聯想到別動隊,就準備想要走了。

觸:你媽媽不知道你在哪兒嗎?

小辰:因為當時我一直在微博上面放煙霧彈嘛,就說我也在外面玩,我也沒說我在哪,他們就一直問我在哪。

小辰當天的微博

觸:他們怎麼知道是你呢?

小辰:因為裡面我曝光的東西太多了,可以聯想到我。你知道嗎?他們立刻就可以看出來。

觸:那你大概什麼時候決定要走呢?

小辰:在我媽打完電話以後我立即就出門了,大約是5點,然後就先去朋友那邊躲起來。當時我一直刷了一天的微博,手機快沒電了,就先去充電,然後和朋友商量了一下,畢竟多一個人多一個想法對不對?我找了兩個我挺信得過的朋友,覺得還是走。因為沒辦法,如果你再留下來,就很可能會被抓回去,或者遭黑手。

但臨沂畢竟是一個小城市,我不能連累到我的朋友,之後事情會發展成什麼也是未知的。所以我也沒有請求他們幫助。

在決定了要走之後吧,我就聯繫到了那個我比較信任的網友。然後我充電到10點鐘左右,就打了一輛車去附近的縣城。我當時面對這樣的情況之後很慌,會不自覺的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就覺得他們會不會展開全城抓捕那種,畢竟你不往壞地方想,如果等它發生了在去的話,估計就完了。我當天晚上離開我家那邊,第二天一早就坐了長途大巴離開了臨沂。

觸:我聽包先生(幫助小辰逃跑的人)說,當時你手上沒有足夠現金買車票,就找了他在當地認識的人給您買了票,對嗎?當時是怎麼確定他是朋友,不是壞人的呢?

小辰:我沒辦法呀,因為我可以相信的只有這些人。當時到了車站,然後在那等他朋友過來。包先生的朋友離車站也挺遠的。到車站之後,我等那個朋友等了大概一個多小時。

當時我隨身帶了一些可以傷害人的東西,就是想著要是實在沒辦法,他們要來抓我了,或者我被(我爸媽)背叛了,就可以……

觸:你現在還帶著它嗎?

小辰:沒有。因為坐車需要安檢。我當時走之前就把它扔到廁所里的工具箱那裡,因為在那個地方不會被人撿到,就不會被其他人拿來幹壞事,而且因為是工具箱,所以也不容易被發現。我當時真的是想到說如果他們過來的話,就得下手(傷害自己)。不然怎麼辦?沒有辦法,求別人救不了你。

觸:你沒有想到找爸爸幫忙嗎?因為當時也是他執意帶你出來的,他應該其實不相信楊永信那一套。

小辰:當時那種情況之下,沒辦法去找家人,你不確定家裡會不會被說動了,而且我也不想給家裡人添麻煩。如果要連累他們的話,就還是盡量避免,因為(在微博上的)那篇文章是我自己寫的,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觸:但是送你進去的也是他們呀。並不能說是連累或者添麻煩。

小辰:……畢竟是你的家人,他畢竟是家人,真沒有辦法。

觸:當時你上車,要離開臨沂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小辰:當時肯定是一路恐慌呀。嗯,就是每一次突然堵車了啊,停下來的時候,就會回頭四處看。總覺得那個地方(網戒中心)能量那麼大,如果出動警察了,走漏風聲了,就會在半路上抓住我。

還有就是我暈車,身體太難受了。之後離開臨沂很遠的時候,就只顧著自己難受了。是那種天昏地暗、天旋地轉的感覺,車上還把胃裡的所有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幾乎只能趴在那,這讓自己好受一點。

我是第二天早晨坐的早班車離開臨沂的。

觸:你是一直都在外面呆著嗎?一個人嗎?就等在車站門口嗎?

小辰:沒有沒有,就找了一家很小很破的小旅館先住了一晚上。當時是因為去那個車站已經關門了,而且畢竟這路上還會有很多事情,你必須要休息,你還要有精神才行。當時是用包先生那個朋友給我的錢住下的。他除了給我買車票的錢,還另外給了我一些錢。雖然不是很多,但至少夠我住一晚。

唉,他真是好人,當時我說不用了,不用了,但他堅持要給我。他說,你到那邊會有情況,還會用到的,就先拿著,到那邊再說之後。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居多。

觸:離開了以後是什麼感覺呢?就放心了嗎?

小辰:其實還是有點怕,另外就是很累。其實網上網友們留言會說得比較可怕,你知道嗎?什麼定位啊,公安系統啊,政府啊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會擔心。但是實在是太勞累,而且暈車的感覺確實不太舒服了。等我下了車,到了地方之後,沒有吃飯就直接睡了。

觸:所以你一路上也是跟網友或者是跟包先生有聯繫的是吧。

小辰:對,主要就是和網友們,還有就是聯繫媒體這方面的朋友。最早我發文章的時候,也有一些和我聯繫的媒體,還有就是當時回復我的那些網友,我會比較信任他們。

當初我發文章的時候也沒有多想,因為沒有多少人看,很少人看。後來就是傳播開來了,他們(網戒中心)看到就覺得很氣憤,之後才聯繫到我。

觸:那你現在的想法是什麼?

小辰:就是想要找媒體朋友把這事情弄大一點。把事情弄大了之後,我就至少算是半個公眾人物嘛,他要如果對我下黑手什麼的,就畢竟要考慮一下。

觸:當時您還和包先生一起發了一個長微博,說要眾籌對嗎?

小辰:我跑出來的時候也沒有帶銀行卡,包先生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好,再說我也不想去麻煩他。

欠人太多了,沒辦法,就是說只能先接受一部分網友的這種援助,然後就是有了那個微博。其實我發文章開始的時候,也有一些打賞,但是數額很小,不過,這對當時的我來說也是一種鼓勵。不過包先生髮了那篇微博之後,願意出財力的非常多。很短時間之內就收到了很多網友的幫助。後來錢越來越多,我就發了微博說,不需要再給我錢了。

但還是不斷陸續有人發紅包過來。我都沒有收。我目前所有收到的錢也都記了賬目。

觸:那你爸媽知道這個事情嗎?

小辰:我爸媽他們平時不上網的,他們了解我這個事情,大部分可能就是聽別人說。我覺得很有可能,那個一直待我在我家裡的家委,會給我爸媽講我的事情,因為從他們嘴裡講出去可能就是另外一個味道了。所以我父母現在就一直很擔心。我的想法是,趕緊把這個事情解決,然後趕緊回家。

觸:你不怕嗎?家委一直在你家,會給你爸媽「洗腦」?

小辰:沒辦法,他們畢竟現在還是為了孩子好。

觸:那你想過訴訟嗎?

小辰:現在暫時沒有吧。因為我必須要保證我自己安全和家人的安全。如果真到了起訴那個階段的話,就完全是你死我活了。到那時候我會擔心說我個人的身份隱私和安全,我的家人也會受到牽連。

我還是相信我們政府和相關部門會出面解決這個事情。

觸:我們也採訪了另外一些人,關於是否要起訴,大家的態度都挺分散的。

小辰:因為畢竟他們出去之後也要有自己新的生活,為了一件已經過去的事情,再去把現在的生活毀掉的話,不值得。

觸:但不會覺得自己的青春年少就這麼被毀了嗎?

小辰:只能這麼想啊,不然怎麼辦。

觸:你覺得楊叔是那種會報復別人的人嗎?

小辰:我覺得會,否則他就不會煽動那些家長到我家去。

之前不是有一個節目叫網癮戰爭嗎,那些人都被釘在了他們網戒中心的恥辱柱上,楊叔也一直會提到,比如,嗯,有一個很出名,叫鵬飛的,是裡面的標誌性人物,楊叔就會從各方面去批評他,說他壞話,說他從這邊出去之後,就忘記了楊叔的好之類的。

觸:他會要求你們一起批評嗎?

小辰:不會,因為上課的時候只能他一個人說話。

楊永信(圖片來自其新浪博客)

在裡面,所有東西必須要公開透明,我知道你的底細,你也知道我的底細,所有個人信息都是公開的。點評課的時候,家長們會說自己家孩子以前犯了什麼事,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大部分都是家長在說。盟友那邊的話,反正是他會盡量的去討好楊永信,就是說讓楊永信高興他聽得舒服,那樣的話那個盟友就會免於被治療,需要把自己說得很壞,說以前很危險,最後你還要襯托說,來到這裡、在裡面被關著,但是裡面的管理都那麼好,然後稱讚一番楊永信,這樣的話,他心裡就會很高興,這會叫他會覺得他這種教育方式是對了。

在裡面,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大聲笑,不能劇烈運動,你就老老實實的,走路別走得太快啦,說話別很大聲,表情不能很豐富,你呆呆傻傻了,就會呆得比較「舒服」。

觸:這個對你現在還有影響嗎?

小辰:你養成習慣了,你現在怎麼笑也不會露出牙齒那樣大笑了;看到什麼特別好笑的,也很少很少會大笑,也沒有那種很強烈的情緒了。

裡面真的是很恐怖。在裡面要時刻注意周圍的人的視線,而且你沒有信得過的人,就需要不斷提防別人,然後小心做自己,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你先想一想能不能做,會不會就是造成不好的結果。

我覺得那種精神壓力是最恐怖的,在裡面的電擊治療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環,其實所有的都是圍繞這個來的。他必須要用那種方式去控制他們(盟友),讓他們變得就像一個木頭人,行屍走肉一樣去聽從他。你反抗、反抗,時間長了也總會被潛移默化了,他會被裡面的東西給滲透進去,到最後,你可能就會接受他,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

除了家長以外,每個人表面上都是支持的,必須要裝出來支持,或者是贊同這方面的,所以你看不到別人的真心,這真的非常可怕。而這些,都是因為他不想去做那個電擊,他不想被「治療」。而除了「治療」之外,它還會有一些日常上的一些懲罰,比如說限制你的伙食啊,只能讓你吃青菜豆腐,或者乾脆就不讓吃飯;另一種就是抱沙袋,那種十幾二十公斤的那種沙袋,它會讓你一直站在那點評課堂上抱著,一直到下課,不能動;還有就是跪拜操,西藏朝拜的那種,會有家長看,一直盯著。你必須要從站著開始,再跪一下、趴在地上,然後再恢復跪著的姿勢,再站起來,然後再趴下,就是這樣,循環往複。

你逃不出去的,也自殺不了。我剛進去的時候,有一個盟友他吞了一個風油精瓶子,但是沒有什麼用處,吃了之後就被很多男家長一起押著出去做了手術,取出來立即就回來了。

楊永信博客上有很多關於下跪的圖片

觸:我看你(微博的)文章看到你爸爸那段,挺感動的。你會不會挺感謝他?

小辰:我和我爸爸的關係還是一直都挺好,也就是我和媽媽關係不大……也不能說不好,就是經常會吵架,「互相傷害」。我覺得我媽「比較嘮叨」,很多小事情她也能嘮叨到其他地方,說很長很長時間。她脾氣比較急,想說了,就立即會說出來,有那麼一點做事不考慮後果吧。但是去了網戒中心回來之後,她也變化了一些,以前直接會說出來的東西,現在就會生悶氣。

觸:你覺得你自己有什麼變化嗎?

小辰:有一些變化,比如說,能承受媽媽的嘮叨了。

我們家庭的關係沒有說到很糟糕的地步,但是我媽媽性格是有點偏激的那種,當初說要送我去網戒中心,也主要是媽媽的意見;最開始我爸爸是反對的。

後來進去了,媽媽一直在裡面陪著我。但是因為裡面不光約束盟友,也要約束家長嘛,每天家長也要有各種各樣的工作,也很勞累,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裡面會約束家長,不讓家長發脾氣,也就是不讓她嘮叨了,到了最後她也憋著憋著憋不住了,就一起回家了。

觸:你覺得你媽媽爸爸有後悔送你進去嗎?

小辰:他後悔了,他也不會說出來吧。

觸:比如說在你「出院」的時候,你媽媽給你做點好吃的什麼的嗎?或者跟你聊個天什麼的。

小辰:沒有。

但是,網戒中心是那種,出來之後也不讓用手機的,但是我出來之後,我爸立刻就把手機還給我了。其實我爸爸對裡面的那種教育理念是抱有懷疑態度的,他從頭到尾就其實挺反對的,但他持反對意見,又不幹嘛。

觸:你覺得你和你爸爸媽媽的關係有什麼改善嗎?

小辰:在裡面的時候,我媽媽大聲說話的話可能會被罰款,所以出來以後,我們交流就會好很多。回家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可是後來她脾氣就也壓不住了。

註:為保護當事人,小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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