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房子10：馬來西亞的挫折

01-29

「下一站體育西。The next station is Tiyuxi.」

小雲驚呼，啊！坐過站了！不過你的故事很精彩，好有意思。少華，你做整理師的過程還挺好玩的。有沒有遇過一些搞不定的客戶呢？或者說一些挫折什麼的？

搞不定的客戶？這倒沒有。請我上門指導整理的，大多都是從知乎、豆瓣和在行上的網友。他們接收新鮮事物和新鮮理念的能力還蠻厲害的。

挫折啊？如果說挫折的話，倒是有一件挺特別的。它同樣發生在馬來西亞。

主角是郭先生推薦的作家朋友。

Kelly開車把我送過去的時候問了我一下，少華，你沒有開通全球通也沒有買大馬的電話卡，不能隨時隨地上網，會不會覺得不方便呀？

還好啦，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不想老被打擾啦。

好好去玩吧，再見。

他叫Q。

請原諒我他的馬來名字實在太長了。我總是記不住。他是郭先生朋友圈裡唯一一個作家朋友，在一場小朋友的英語夏令營里結識的。Q是夏令營的英語老師。他們一見如故。

當郭先生聽說我也是作家我也要出書的時候，他非常熱情地向我推薦Q。Q今年出了一本書。很暢銷的。你們可以好好交流一下。而且他家有開airbnb，他很喜歡交朋友。你們可以好好聊一聊。

太好啦！

我剛好覺得來一趟大馬不容易，正想到處走走。見識下風土人情。

順便向大馬人民傳播一下整理術。

可是人家的英文和我的不是一個級別的呢。

當我向他講解我的工作和我出書的內容的時候，他一副難理解的模樣：少華，你覺得我的家裡需要如何整理呢？需要扔掉什麼東西呢？

嗯，首先我會問你，你滿意你家的狀況嗎？覺得亂嗎？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呢，我覺得非常好非常舒服。就是有時垃圾多了點忘記拿下去扔，難道你覺得亂？

親。你覺得舒服就好了，你覺得不亂的話就不需要整理了呀。每個人對整理對舒適的尺度是不一樣的。我只不過是你的airbnb客人。

整理術只能需要針對真正有需要的人。所以，雖然我覺得他家裡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手錶和電腦隨便到處扔的，我也不能說什麼。

因為主人很喜歡。

逛了雙子塔和周邊。

好好地睡覺和補眠。吉隆坡的空氣很慵懶，在外面走幾圈就覺得很困。很想回家睡覺。十幾小時十幾小時地睡覺。很安穩。很踏實。雖然他家的條件和郭先生的相差好遠好遠。但那畢竟是工作，怎麼都睡不踏實。

一起床就十點多了。

Q和他的小夥伴在客廳討論工作。飛快的英文。我根本聽不進去。哎，英語才過四六級。我都不好意思插話了。好啦。只好躲到房間里聽周杰倫。明天在吉隆坡有周董的演唱會。不過。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Q敲門。

他一臉凝重。出來，有話和你講。

我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他的朋友，一個黑黑瘦瘦腦袋裹著紗巾的穆斯林女孩開口了，少華，你今天有外出參觀的安排嗎？

木有啊。

我心想，哎喲，吉隆坡就這麼大，我前兩天早就逛完了。還有，話說出了雙子塔，還有什麼好逛的。

你可以出去逛逛嗎？

我嗅到空氣中有一絲絲危險的氣息。親，你說清楚一點，什麼意思？

穆斯林女孩L，的表情有點為難。

她吞吞吐吐說了幾句之後，把心一橫，像機關槍一樣講話：是這樣子的，在穆斯林的法律裡面，單身男子女子是不可以共處一室的。我們現在這樣違法了穆斯林的宗教律條。少華，你是中國人，你可能不是很懂穆斯林的事情。但是我很抱歉地要通知你，你最好現在離開這裡，不然會很麻煩。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不然會很麻煩？你在威脅我嗎？忽然間我覺得很不爽。哎喲，我就看著你是個作家才來這裡投靠你的，現在你們居然嫌棄我。

我有點不明白，你們可不可以講的清楚一點。我故作鎮靜。現在好像已經不是我該不該出去玩的事情了吧，我今晚還要不要在這裡睡呢？我睡在這裡，是不是也是不合適啊？

女孩想了想，認真地看著我，說——

是的。

好啦，既然你都趕我走了。

那我只能走了。好委屈啊，我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就被人嫌棄了。

L望了望穿著跑步裝備當睡衣的我說，你最好馬上去換套正經的衣服，收拾行李，我們1個小時後開車送你走。

我望了望那個在炎炎夏日裡穿著長衣長褲，把全身包的嚴嚴實實的穆斯林女孩，忽然間覺得自己非常不正經。雖然很胖，但手臂大腿卻好不知廉恥地露了出來。

無袖背心。速干短褲。

1個小時還沒過去，Q就過來房間催我走了。

我不情不願地跟著他走。哎，被嫌棄的感覺實在太不好了。5555。可當我來到客廳的時候，他攔住我了。在客廳老老實實地呆著。別說話。他的小夥伴都不在了，好像在門外，他跟了出去。

我不敢動。

我無法想像外面出現什麼事情。一陣陣嘰里呱啦的馬來語。

穆斯林女孩首先回到客廳，向我走來，說，少華，把你的護照交出來。跟我們去一趟警察局。

我一下子蒙了！什麼！把護照交出來！還要去警察局！

我是良民。一個被偉大的中華文化一直好好教育的良民。在這種情況下，我的選擇只有一個。把手掏到背囊里，把護照翻出來，交出去。很快。很乖。我是一個良民。

我跟著她走到門外，有兩個黑黑實實的高個兒警察。看起來人畜無害。長得還可以。但是他們說什麼我聽不懂。我只聞到濃濃的火藥味。穆斯林女孩和Q在和他們熱烈地爭論著。他們很激動，但警察哥哥很冷靜，很溫和。看起來像個好人。但不對，他把我的護照給沒收了。我很緊張。

少華，我們要去一趟警察局。

情節發展得太TVB了，親，你確定我沒有在做夢嗎？我是良民，去就去唄。誰怕誰？可是，到底是為什麼呢？趁警察不在我很嚴肅地問Q，你是一個作家，而且用英文寫作，交好多外國朋友。你確定，你沒有政治問題嗎？

肯定沒有啊！他的嘴咧了咧，覺得這個話題好可笑。

但我笑不出來啊！

雖然我覺得你是郭先生推薦的可能很靠譜。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啊！郭先生也不會知道你有沒有政治問題，有沒有出賣國家啊！如果是我，我也說沒有啊！我怎麼可能會認呢？

對！不！對！

我仔細地觀察這3個年輕人。他們都比我小。我怎麼說也是個經歷比他們豐富的姐姐。他們很憤怒，很不安，很焦慮。Q在車上一直打電話，發facebook，發twitter，錄一些短視頻，說自己在去警局的路上。說這是有史以來最荒謬的事情。他被激怒了。

開車的是穆斯林女孩。她叫L，職業律師。5歲開始環遊世界，交了一個做飛行員的男朋友。坐在她的隔壁。都是一群有故事的人。

車上的氣氛很奇怪。除了Q在不停地吐槽，沒有人說話。作為大姐姐，還是我開口吧。我故作鎮定和裝逼地問——

你們說，這是第幾次帶朋友去警察局玩啊？

少華！蒼天啊，大地啊！良心作證啊，這可是我們人生第一次去警察局啊！我們都是好人，從來沒有被抓去過警察局。我真的很抱歉把你給拖下水，打亂了你的計劃。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回事啊！

我像拿著放大鏡一樣非常仔細地觀察每個人說話時候的表情，以我多年看懸疑片以及玩狼人殺的經驗來講，他們應該沒有說謊。要不，就是演技非常非常好了。

少華，作為一個作家，要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拜訪警察局，會是你馬來西亞之旅甚至是人生經歷中不可多得的冒險。你值得擁有啊！你不是說要體驗馬來西亞當地文化嗎，去警局就是啊！Q停止了發社交媒體，拿出手機在車上自拍和拍合照。

太會說話了。既然是這樣，我就去吉隆坡警察局好好玩一下吧。

畢竟不是坐警車去的警察局，也沒有拷上手銬，更沒有關進小黑屋。因此這4個多小時的軟禁說實話有點無聊。

我都快睡著了。

畢竟我是一隻要睡午覺的懶貓呀。於是我就在它們吉隆坡警察局的會客廳的紅木沙發上閉目養神了。養著養著就真的睡著了。因為我很作死地沒有搞國際長途和馬來wifi啊，想給郭先生、Kelly和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館打電話都不行。

再一次論證：作死就不會死。

乾巴巴地等了四個多小時之後，傳說中的警局負責人出現了！

幾個長得好像黑幫老大的人。好吧，《無間道》等電影已經無數次地告訴我們警察和壞人其實是一夥的。

黑幫老大，哦，不，警局老大他們已出現。整個氣場就變了。我感到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我不敢睡覺不敢亂動，我真的開始害怕了。

Q站出來和老大說話，用唯一一句英文和他說，估計是說給我聽的。那個女孩是L的朋友，不是穆斯林。她來自中國，她今晚要趕飛機回中國。

老大望了望我，點點頭。把護照還給了我。但把他們幾個帶走。

情節發展太快我有點跟不上。天啊！你們要去哪裡！

Q一邊走一邊說，你在這裡等著，我讓我朋友來接你去她家。上次那個胖胖的女孩。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後可能不會再見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對不起。再見。永別。

然後他就開始打電話，我不確定他是否打得出去，也不確定他現在被警察局帶走了，他朋友是不是真的就會來幫他，來接我。我想起《煎餅俠》，攤上大事的大鵬眾叛親離，我不知道Q會不會也這樣，我不敢相信人性……

我別無選擇。我只能等。

等了快一個小時。警察局都快要關門了。

最重要我不確定他真的打通了電話，在他被一群警察帶走的時候。求人不如求己。我還是自求多福吧。這段經歷太離奇了。我要靜靜。

正當我走出警局想拍個照留念的時候。L嘴中那個胖胖的女孩出現了。我喪失了唯一的拍照的機會，跟了她走。

她向我解釋了這個荒謬的事情，然後又向我道歉。哎，道歉有用的話，警察還要來幹嘛。不對，反正警察就是錯的。哎，我不知道了。

他們現在怎麼樣？

被關到另外一個警察局了。我先把你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我去救他們。她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

可是剛說完，她就把車撞到前面那輛車上了。追尾。好吧，其實她也很害怕。

她的緊張出賣了她。

又過去一個小時了。

他們居然都被放出來了。好開心。死裡逃生的感覺。我激動得差點想擁抱他們。

說到底，其實就是穆斯林的宗教法律說男女共處一室影響風化。所以我們被抓了。但是呢，馬來西亞的法律又說公民的私有財產要受保護，不能隨意搜查。所以得到保釋之後他們又被放出來了。但隨時被監視，需要隨時報道。

哎喲，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國度。

還有好多事情都出乎意料。

吃完洗塵宴，一上車我就開始吐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多還是怎麼了。

我想主要原因是，我的身體終於有時間好好去體會今天一整天以來的折騰和驚嚇。往回想一想，真的好後怕。這段經歷太神奇了！無緣無故惹上官非，是不是命運要給我點啟示。那到底是什麼啟示呢？我想不明白，我開始有點變得神神叨叨了。

命運這回事太玄妙了。一個人跑到異國他鄉做一筆生意，然後又經歷一場無妄之災。我開始害怕了。

其實我很膽小的。

我一直吐一直吐，整整吐了兩個多小時。中途L和男友下車回家的時候，我跑了到車外，狠狠狠狠地吐了一頓。吐到日月無光吐到海枯石爛吐到山無棱天地合簡直就吐到癱瘓，我最後直接吐癱在地上。渾身無力。像一灘泥。就差躺睡在地上了。我咬著牙，讓自己不要睡下去。

我榨乾身體最後的力氣和L的女朋友講，給我水，給我水。我想解釋我吐了太多身體嚴重脫水，現在快要虛脫了狀態很危險，請馬上給我買水。最好是運動飲料補充電解質。但我說不出這麼多的話，我只能說一個字——水。我想她懂的。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吉隆坡的警察不會捨得讓我死的。

一個陀長槍的警察在巡街，他走到我的面前。不知道說什麼。一臉的不高興。我知道自己很挫。看上去像一個酒鬼。可是我沒有喝酒，我滴酒不沾的，我是吐醉了。現在很辛苦。我的肚子里在翻滾，我的身體在虛脫，而我的大腦很清醒，感知著我所有的痛苦。我渾身冒汗，身體濕了一遍又一遍。像痛經一樣，很痛苦。我想我快死了。

Q打完電話過來，趕緊解釋。然後他們跟我說不能在大街上休息，回車裡躺吧。我就像一具屍體一樣被扔在后座。門開著，透氣。腳露在車外。

警察又來問話了。

是我看到這種場景我都過來問話啦。簡直就是一部警匪片里的人質被拖到車后座嘛，或者是被壞人搞定的屍體。畫面太美了我都不想形容了，少華啊，少華，你腫么把自己搞得那麼衰呢，簡直就是一部《人在囧途之馬來西亞囧》嘛。你到底想怎樣！

Q趕緊把車門一關。開車走人。

車一開，我又開始吐了。排山倒海地吐，源源不絕地吐，用盡洪荒之力地吐。

我覺得肺都要吐出來了。

Q的家今天被警察查封，不安全。

把我送回郭先生或者Kelly的家他們又覺得不合適。其實他們又不是特別特別熟。要解釋這麼多事情很麻煩。他們說要把我轉移到他們很放心的好朋友家裡，在一個高大上的住宅區，給我一張更好的床，好好補償我的驚嚇和睡眠。這些都不重要了，能讓我不吐就阿彌陀佛了。趕緊把我送過去吧。

好折騰的路程。

迷路。走錯路。我聽見他們的路罵。雖然身體已被吐空，但腦袋卻無比的清醒。什麼都知道。這種感覺和失眠挺像的。分明感到身體和大腦的分離，靈魂出竅。

沒有洗澡，我和衣躺在床上。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已經忘記了我身上帶著一些葯，也忘記跟他們討一些葯吃。我就死死地躺在床上。兩眼發光，四肢無力。

噗。又一陣洶湧。

我已經來不及問清楚廁所在哪裡，就已經吐了一地。Q趕緊把我帶到套房裡的廁所，我吐了滿地都是，一腳踩在我吐的嘔水上，直接撲到馬桶邊上。這不叫撲街，叫撲屎坑。哎。。。

總之，你可以想像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最後一吐了。從吐到日月無光到吐到重新吸收日月精華，狠狠吐了幾分鐘之後我居然奇蹟般地回血了。滿血復活。什麼虛脫什麼休克什麼痙攣什麼脫水，好像都不關我事了。

我終於有力氣好好說話了。

少華，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不作死就不會死。我想向馬來暢銷書作家推銷整理術，反而惹了官非跑了一趟警察局。

真是偷雞唔到蝕扎米。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