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那麼大篇幅，謳歌了一群人渣

大地在我腳下，

國計掌於手中，

哪個再敢多說話？

夷平六國是誰？

哪個統一稱霸？

誰人戰績高過孤家？

高高在上，諸君看吧，

朕之江山美好如畫。

登山踏霧，指天笑罵，

舍我誰堪誇？

秦是始，人在此，

奪了萬世瀟洒。

頑石刻，存汗青，

傳頌我如何叱吒。

這是三十年前，香港亞視拍攝的煌煌六十集電視劇《秦始皇》的主題曲。當時我可喜歡這首歌了，端的豪氣干雲，睥睨千秋啊。一字字念出來、唱出來，真是過癮。

後來，再多讀些書，我的三觀逐漸發生了變化——乃至有些墜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感覺。那些津津樂道、千古傳誦的英雄業績與王圖霸業，我更願意相信榮耀、傳奇的背後，充滿了謊言與權術，血腥與殺戮。

我們習以為常的史書是勝利者書寫的，他們的正義與正當性不過是為自己「師出有名」而編織的借口，於是就替天行道了。污名化、妖魔化其對手及失敗者，是勝利者責成編篡史書的人最擅長做的事情，還有對己方的卑劣和不名譽的視而不見、刻意刪節。所謂的「內聖外王」，只不過是讓老百姓老實遵守這些規矩努力成為聖賢，再賞他一塊骨頭吃，而他們自己則從來不用接受道德底線的約束，於是更容易成為彪炳史冊的王者。

再看這首歌，很為當年的激賞而羞愧：充當炮灰的小老百姓，陪人家大人物過什麼癮呢？

《特洛伊的秘密》，是「讀小庫」夏季書目里我個人最喜歡的一本書。這本書好在哪裡呢？它把特洛伊遺迹的考古史實寫得像偵探小說一樣好看；它把《伊利亞特》里那場戰爭（《伊利亞特》只描寫了一場長達十年的戰爭最後一年五十一天里發生的事，對特洛伊的滅亡也只做了預言式的交代）的前因後果爬梳得條理清晰；它讓我學到了如何呈現一件複雜事情的結構和功力。

更好看的是，它揭示了這個流芳百世的傳說，其本質的荒唐和荒謬，那些神話史詩中的英雄，其骨子裡的愚蠢、任性和滑稽。

這場打了十年的戰爭，完全是一場鬧劇，參與的人並沒什麼光環可言，而是一群愛使小性、行事荒唐無稽、對他人毫不體恤的混蛋。「他們打起仗來隨心所欲，並非出於捍衛某個理想，得使激將法才能讓他們投入戰鬥」。

在全書的最後一節，作者寫道：「我細讀了《伊利亞特》，但是看不出這部作品有什麼現實意義。」

與他討論的一位歷史學家說：「我認為此書正表現了所有勝利的無意義性。每個英雄最後都付出了高昂的代價。阿基琉斯和赫克托爾死了，特洛伊毀了，許多希臘人沒能回家，甚至埋骨異鄉。」

是的，這場戰爭的意義就在於毫無意義。

用那麼大篇幅，謳歌了一群人渣。這是《伊利亞特》的荒誕，也是它高於許多史書的地方。

那部好萊塢出品的大片《特洛伊》，像所有的英雄片一樣乏味。超級偶像的出演，把那些人渣也給偶像化了。這實在是退步，是毒藥。

《特洛伊的秘密》這本書，在德國是給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看的。我覺得看這樣的歷史書，挺好。

我還喜歡《冰與火之歌》。它比其他史詩片高明的一點，同樣是告訴了我們：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其實只是比普通人更壞、更會動心眼（當然也比普通人血統更高貴、相貌更堂堂、體魄更勇武、談吐更優雅）的人渣。

在這部巨著的第一卷「權力的遊戲」第一部中，馬丁大叔就借喬拉·莫爾蒙規勸丹妮莉絲的話說出了全書的主旨：「老百姓祈禱的是風調雨順，子女健康，以及永不結束的夏日。只要他們能安居樂業，王公貴族要怎麼玩權利的遊戲都沒關係。」他聳聳肩，「只是他們從來沒能如願。」

然後，就看這些王公貴族的荒淫殘忍奸詐背叛（還有刻骨的冷血）貫穿全劇。

《權力的遊戲》電視劇已經拍到了第六季。最後一集，龍媽集齊所有人馬，千帆競渡，揮鞭斷流，兵發維斯特洛大陸。此時，她可否想起大熊爵士的這番話？我甚至有些擔心，這部劇集最後也將是善惡分明正義必勝的結局嗎？

第二卷「列王的紛爭」中，馬丁大叔更是借逃亡中的艾莉亞的視角，描述了王朝戰爭中升斗小民的顛沛流離，尤其是赫倫堡一節，歷歷在目，觸目驚心。寥寥幾句冷靜的敘述，背後就是活生生的生命和家庭的被摧殘和毀滅。「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遺憾的是我們的眼中看不到百姓，總是誤以為自己能夠置身事外免遭毒手，再來玩味這些興亡遊戲，聚焦那些大寫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