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追尋,並不是那已逝去的——紹興札記

我以前讀書少,覺得文人寫詩文動不動用典故,全文皆梗,好刻意。後來自己寫文章,才發現,其實並不是刻意,而是寫作時自然而然腦中浮現出了相似的情境。那些能觸動你所愛的古人的,也必能觸動你,於是你將其發揮出來,又去觸動其他能被觸動的人。

哪裡有什麼刻意,只是渾樸一文耳。

上周末去了趟紹興,酷熱難耐,我卻十分羨慕和古人們比鄰而居的紹興人。這裡士多如過江之鯽,更有幾位我無比熱愛者。於是,我肅立在徐渭青藤書屋外的巷弄中,羨慕地看著提著馬桶穿行而過的老人們。

徐渭篇

青藤書屋大概是紹興最小的名人故居,深居陋巷,一池,一屋,一院,半座山,一從竹,別無所有,卻是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四百多年來被歷代文人修葺守護,除了文革時期,幾乎不曾荒棄。可是徐渭生前又何其凄涼,《自為墓志銘》內他說自己只有幾千卷書,兩塊磬石,幾方硯,幾柄劍,幾冊畫,若干自作詩文而已。

他還說,自己年輕開始熱愛文學,後來更對哲學產生興趣,便去學王陽明心學,學禪,學八股,學寫文章,可是一事無成,八次科舉均告失敗。結果被胡宗憲請去當紹興師爺。明明是個文人,卻對兵法無師自通。因而得到厚待,動輒贈金數以百計,住豪宅,吃海鮮,人人吹捧。

此時此刻,徐渭卻生出了自殺的念頭。胡宗憲政治鬥爭失敗,入獄死後,他將之付諸行動。

他取下十厘米長釘,從左耳釘入大腦,沒死。

他用巨大的鐵錐刺入耳道十幾厘米,沒死。

他用鐵鎚碾碎了自己的腎囊,還是沒死。

他徹底精神失常了,懷疑續弦妻出軌,竟用鈍器擊其致死,判死罪。好友為其奔走,改為入獄七年。

出獄後,他徹底頹廢,浪跡天涯,先去南京,再往遼東,教授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李如柏兵法,後來李氏兄弟以此在萬曆朝鮮之役中擊敗了所謂的戰國群雄們。

《明史》說徐渭「天才超軼,詩文絕出倫輩」,袁宏道得到其片紙就激動不已,八大山人對誰都翻白眼,卻唯獨服氣他,鄭板橋說願意當他門下的一條狗,齊白石說自己想幫他磨墨理紙,如果不收就在門口餓著等。可是,徐渭究竟還是瘋了。

他在最風光的時候,就萌生了死志,他可能已經知道,人生本身荒謬、無意義、扭曲、不正常,與其成為眾人眼中的名人,不如退而歸田,賣掉最後一張畫,孤獨死去。

夏目漱石在《心》中借「先生」之口說:「我之所以摒棄今天的尊敬,是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為了明天不忍耐更大的寂寞。」

南京博物院一次交流展中,展出了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榴實圖。我專程跑去看,站在畫前無言以對,眼眶濕潤。畫只是一枝石榴展開,無根無花,垂垂老矣,翩翩至此,美且勇敢之至。上有徐渭自題詩:「山深熟石榴,向日便開口。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徐渭已經放棄了被人理解,放棄了「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文人情懷,他已只畫給自己,只畫給宇宙,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可是徐渭畢竟太傲嬌了,他的同鄉、狀元郎張元忭在北京曾經幫助他,勸他稍微按照當時的禮法行事,謀求在京中立足,他無法遵從這些所謂的政治規矩,他只能也只會遵照自己內心的儀軌,於是怒而離開。

可是,數年後,張元忭去世,徐渭前去,他白衣戴孝,撫棺慟哭,極致哀痛。死者家人相顧莫名,官場同僚驚惶不已,因為沒人認識他。盡哀之後,徐渭不留姓名,飄然而去。

徐渭難道學不會那些規矩?難道真的寫不好八股文?難道真的沒辦法按當時的審美寫書法?六歲能把《大學》倒背如流,十歲能倚馬千言的聰明徐渭,何嘗不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

但是看著一切流俗,徐渭驕傲地仰著頭,號泣而去,他對世界說:「我不。」

世界再也無法忘記他的背影。

張岱篇

紹興名人太多,故居大多能得修繕和保護。然而張岱的快園,卻壓根不曾標記。如今的紹興飯店,就是府山北麓張家舊宅。

我喜愛浪遊天下,記其快意,囊中往往帶一本《陶庵夢憶》,行起坐卧處,得閑翻看兩篇,極舒暢。

我最喜歡《金山夜戲》,極短一篇:「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這不僅僅是一夜的故事,這更是他的一生。

張岱生於明末,極雍容的士大夫之家,「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謔,書蠹詩魔」。熱鬧非凡,無憂無慮,只需要考慮愛、美、暖、光,世界罩著昏黃的濾鏡,一切模糊而美好。

然而甲申年終究還是到了,玩了半輩子的張岱,忽然被從溫柔夢鄉被拋入冰冷世間。無獨有偶,為了向老鄉致敬,他也寫了《自為墓志銘》,他說自己只剩下「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且穿著粗布衣服,吃不到肉,更時常餓肚子。可是他也沒有死的勇氣,他自我吐槽:功名耶落空, 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他說自己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那怎麼辦?滿腹詩書,一腔熱忱,可是天下已不是天下,家國已不是家國,你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灰飛煙滅,你所熱愛的所有,都已零落成泥。此時此刻,你怎麼辦?能怎麼辦?該怎麼辦?

張岱想,既然夢如此美好,何不記夢呢?

所以他寫下了《陶庵夢憶自序》,裡面說「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這正是天下痴人的共通之處。萬載以前,千年而下,莫不如是。他們只想找個「痴似相公者」一起喝一杯酒罷了。

他被稱為敗家子,廢物,頑民,鈍秀才,瞌睡漢,死老魅,可是他不在乎,因為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一生如此波折,恍如一夢。

可是張岱真的不理解自己嗎?他畢竟還是悄悄留下了痕迹,他說:「余為山計,欲脫樊籬,斷須飛去。」他覺得連山都不應該被人賞玩,何況是人?他隱居四十年,在對前朝的感傷中寫完三百萬字史書巨著《石匱書》,自稱野人,寫完書便逝去。

張岱,究竟是張岱,只有一個。

二王篇

我五歲習書,在父親和諸位前輩指導下至今臨池二十三年,要說不喜歡二王,是不可能的。哪有喜歡書法的人不喜歡二王的?哪有喜歡文章的人不喜歡二王的?哪有傾慕所謂魏晉風度的人不喜歡二王的?

蘭亭和王羲之居所都在紹興,王獻之則乾脆出生在紹興。故居門前墨池尚在,我獃獃看著黑夜中的墨池,無法說出一個字。就像面對著朝思暮想的夢,不敢觸碰,怕它假。

不過王羲之其實並不在意後人評價,他非常帥,當事人評價他的長相說:「飄如游雲,矯如驚龍」,後來這八個字也被用來評價他的書法。關於他入木三分、書換白鵝、東床快婿、修禊蘭亭之類的段子連課本都有,也不必贅述了。然而我卻想講講他的一篇字帖。

目前全世界的王羲之書法均為摹本,也不過二十件,其中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奉橘帖》字數極少,卻饒有興味。這只不過是一件手札,他讓僕人從家中果園摘滿了一籃子橙黃的橘子,粗粗一數,大約三百枚,這時候才十月中旬,還沒霜降,橘子還不特別甜,可是也蠻好吃了,所以並沒有摘太多,因為王羲之已經按捺不住想給朋友嘗一嘗。

交代好橘子的去處,王羲之抽出一張蠶繭紙,用鼠須筆寫下「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無需署名,也不必寫誰是收件人。我送,你收,你自然知道是我送,我自然知道是你收。清清淡淡,平平常常,卻穿越了一千七百年時空。

王獻之是王羲之第七個兒子,話不多,謝安因此十分欣賞他。他風度淡定,一次著火,他五哥王徽之(雪夜訪戴,居必有竹那位)跟他在一間屋子裡,著急到連鞋子都不穿就跑了,王獻之卻很從容,徐徐離開。又一次,他在書房睡覺,小偷來訪,他看著小偷偷光自家東西的全程,最後說:「那塊氈子是我祖輩的遺物,留下。」把小偷嚇得四散奔逃。

這樣的一個人,病重臨終,家人無奈祈福於天神,需要懺悔自己做過的錯事,他說:「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一輩子光明坦蕩,卻並沒有一個幸福結局。

令其臨終都念念不忘的這件事是一出愛情悲劇,他深愛結髮妻子郗道茂,可是皇帝也特別喜愛他,強行拆散這對夫婦,硬把公主嫁給他,面對皇室的壓力和郗王兩大家族的存亡,他無可奈何,只能暗自飲泣,死時年僅四十三歲。

他的五哥王徽之和他感情非常好,在王獻之的靈堂上完全哭不出來,只是發獃,把王獻之的古琴翻出來,隨手撥弄,卻曲不成調。如此瀟洒又不靠譜的一個人,他聽到嗚咽琴聲,才恍惚發現自己的七弟真死了,他悲慟無算,跌坐於地說:「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子敬是王獻之的字,他們兄弟一向如此互稱,說完這句話,王徽之便昏厥過去,一個多月後,也溘然長逝。

宋人輯的《淳化閣帖》中,有留下王獻之的幾段刻本,以往我只是當做書法作品來看,後來仔細看其文字,頓覺神傷。《奉對帖》寫道:「本來想和姐姐(郗王兩族累世通婚,郗道茂按族譜為其表姐)白頭偕老,怎麼會想到後來事情發展差距這麼大!我的內心百感交集,悵恨堵塞,無以抒發,以後還怎麼能見到你呢?輾轉反側,哭泣悲傷,無法停止,只能等死罷了。」(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唯當絕氣耳。)《思戀帖》寫道:「思念,無往不至。見到你,就悲傷到無法言說。不知道以後什麼時候能見到!什麼才能代表我的心呢!」(思戀,無往不至。省告,對之悲塞!未知何日復得奉見。何以喻此心!)

幾段文字,字字泣血,愛而不能相伴,擁有而又無奈失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之苦加身,痛苦煎熬,度日如年。

何能避之?何由避之?

陸遊篇

紹興郊區的雲門寺,曾是王獻之舊居,到了宋代,又被陸遊修葺為草堂居住。陸遊大概一定會對王獻之感同身受。他和伉儷相得的唐琬亦是被生生拆散。錯錯錯、莫莫莫的《釵頭鳳》已令人目不忍視,可是陸遊七十四歲時所寫的《沈園》又是令人感慨莫名。

他說: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遊雖然活到了八十五歲,可是他的心剛過二十歲就已經死了。剩下便唯有懷念。

失去了愛情,他將哀傷埋到心底,投向家國。他四處奔走,唯思報國。極力主張北伐抗金,曾成為范成大的幕僚師爺,行為稍微放縱,就被周圍環境中的人紛紛指責不拘於禮法,狂放不堪,不懂官場規則。陸遊則乾脆自豪「放翁」,大有「我就是這樣你能怎麼辦」之感。

陸遊晚年不得志,隱居家鄉紹興,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無可奈何,只能寫下「家祭無忘告乃翁」,聊以自慰。

得不到愛情的滋潤,見不到家國的復興,唯余報國之夢,究竟破碎,卻痴心不改。是人?是怪?是鬼?是陸遊。

魯迅篇

如果說陸遊尚且能夠偏安於南宋,那麼魯迅大抵見慣了一年年國土的淪喪,在家國步步敗退之時,他已無話可說,只能反思,只能留存,只能且留存,且反思。

唯有深愛中國者,方能去其蕪存其菁。

我曾在上海魯迅公園,肅立在魯迅墓前,天氣燥熱,松柏紋絲不動,我也紋絲不動。我想,魯迅先生何來的意志堅持?何來的底氣「一個都不原諒」?他是怎麼做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他又是怎麼能同時「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他為什麼和孟子一樣,不得已而好辯?他為什麼舉起匕首和投槍,冷眼獵殺一切愚蠢民眾和自以為聰明之貴人?他只是一介清癯文人,他的脊樑為何如此堅挺?

魯迅和莊子一樣,心極熱,眼極冷。

《野草》中有一篇,脫胎於莊子《齊物論》的罔兩問景故事,叫《影的告別》:「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他堅持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他選擇的路,自己終將走下去。這是一條孤獨的路呀,魯迅先生!我著急地對他說。

可是魯迅早已在回紹興的記錄片《故鄉》中做出了解答:「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原來如此!他早已決定踏出第一步,並極力將這條路拓展到無可忽略,讓後來人,不敢也無法再忽略這樣的路徑。

因此卑劣者們開始歪曲魯迅,揪著他的少數言辭,善用著文辭的善變,硬生生將他的文字拗成卑劣者們的心聲。

可是,光明是永遠無法被黑暗所驅散的。正因其是光明,其在黑暗中愈發顯得分明。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世上哪有什麼希望?從來都是一步步做起來的。魯迅也曾彷徨,還是《故鄉》里,他說:「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閏土)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可是,希望茫遠,希望就不存在了么?看不到遠方,就能夠理直氣壯地蠅營狗苟著么?

這個世界的道理不是這樣的,堅定者們如是說。

他們以血肉構築了新的世界,後來人踏足其上,他們甘之如飴。因為魯迅們已經知道,光明終將來臨。

深藍色的天空上有著半輪金黃的月,這是我所見的紹興夜晚。牽牛星、織女星、天津四閃耀在天空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我們都知道星星千萬年後亦會改形換狀,而人性永恆。

就算眉間尺的殘軀被餓狼吃盡,又如何?

結語

在紹興遊逛時,胸中長有一股不平之氣,彷彿仁人志士、墨客文豪都活生生出來,又暗悄悄離開,只剩下一股浩然之氣,充塞天地。

人生如逆旅,行走一遭,是瘋癲也罷,是夢囈也罷,是平淡也罷,是纏綿也罷,是痴心也罷,是暗夜也罷,薪盡火傳,我們所追尋的,並不是那些已經逝去的,而是那些永不會逝去的,如是而已,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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